良久,戈宁忽而翻过身,“云起,你睡了吗?”
一旁的小榻上,云起正迷糊,听到声音,忙问:“夫人可有吩咐?”
戈宁默了默,轻声问她,“你可瞧见方大勇伤得如何?重不重?”
云起茫然瞪眼。
她试图努力回想,可想来想去,不是大将军提刀劈来的场景,便是戈宁与大将军紧挨在一起的样子。
“奴婢隐约记得,老爷身上有许多疤……”费劲想了好一会,云起憋出这么一句。
戈宁半支起身,翘着脑袋问了一句,“我唤你进书房时,你可注意到他身上的血?是多是少?”
她摇头道:“奴婢没注意,老爷一身玄色衣裳,瞧不清有没有血。”
话落,东稍间静了片刻,许久之后,云起听到戈宁低低“噢”了一声。
云起小声提议:“夫人若是担心老爷,不如……”
“咳咳,”戈宁咳嗽一声,打断了云起的话,“我不是在担心他……你快些歇息吧。”
声调不自觉的拔高些许,听着掺了几分心虚,说完,戈宁拉起被子盖过脑袋。
云起挠挠头,唉了一声,躺回小榻。
翌日,戈宁早早醒来,由着云起云舒为她装扮。
用过早膳,喝下苦药汁,巳时刚过一刻,万安堂迎来了数位擅脑疾的大夫。
“夫人近日睡得可好?可有盗汗或是失眠多梦的状况?”
“之前都吃过什么药?几帖?吃了多久?”
“脑袋可有疼过?是怎样的疼?疼了多久?”
戈宁正襟危坐,乖巧回答大夫们的每一个问题,云起云舒则在一旁补充。
等到三位大夫依次诊脉后,戈宁忐忑不安的问道:“大夫,我这眼睛还能治好吗?”
胡子花白的大夫顾左右而言他:“夫人的症状我等已大致知晓,还请夫人稍待片刻,容我们再商议商议。”
大夫迟疑不决的语气让戈宁心里越发没底,她紧攥住衣袖,缓缓点头。
不多时,三位大夫齐齐转身去了屋外。
戈宁坐不住了,“云起,你可瞧见大夫的神色了?是不是很凝重?”
云起:“三位大夫不露声色,奴婢实在瞧不出有何不妥。”
戈宁没能得到答案,轻轻叹息一声。
云舒见夫人忧心忡忡,便宽慰她,“听闻三位大夫都有大本事,夫人莫要多想。”
云起跟着道:“是呀是呀,崔、李二位大夫是京中最擅脑疾的,他们肯定能治好夫人。”
戈宁也不想胡思乱想的,可她控制不住,一会猜测自己的病症能严重到什么地步,一会又期盼大夫们能传来好消息,心绪起起伏伏,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几息,十几息,亦或是一刻钟,戈宁分不清过去了多久,久到她按捺不住,不得不收束了思绪。
这时,她迟缓的注意到屋外有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戈宁无法确定交谈声是从何时响起的,只分辨出说话的人是几位大夫与她的夫君方大勇。
此情此景,他们能交谈什么?
戈宁的心脏情不自禁的急速跳动,她挥开云起云舒的手,步伐飘忽的摸向门边。
“夫人的情况……不可用猛药……”
“……怕是见效慢,一年两年的,说不准……”
“我们李氏有一独门的桑枝炙……先通经络,活血化瘀……每隔三日炙疗一次,只是……”
“实不相瞒,我们只有不到四成的把握……”
随着大夫的话音落下,屋外沉默了一瞬。
没一会,刻意压低的浑厚男声总结道:“也就是说,你们治不好?”
一时间,屋外再次陷入沉默,静得有些可怕。
戈宁陡然愣住,身形僵在了原地,浑身血液仿佛冻住了一般,连带着四肢都冒出一股冷意。
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结果。
可能会艰难,可能要花费高昂的药钱,唯独没有想过治不好。
进京前,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她去京城就好了,京城有最好的大夫可以为她医治,戈宁信了,满怀希望。
因为怀揣着这份希望,戈宁才没有被这段黑暗的时光击倒,可如今希望破灭,戈宁一时间难以接受。
想到自己很可能一辈子都这样,像个废人一般,戈宁克制不住的生出恐慌,身体不由轻颤。
“夫人!”
“夫人您别吓奴婢啊。”
戈宁踉跄两步,跌坐在门边,云起云舒瞬间慌了神。
萧松烈听到动静后,当即闯了进去,见到屋中这一番情景,他倏地停下脚步。
“我都听到了……”缓了好一阵,戈宁颤着声音说。
萧松烈缓步走到戈宁身边,半蹲下身,直视戈宁失焦的双眸,“我回把京城所有擅脑疾的大夫都请来。”
他说不来安慰人的好听话,能做的便是郑重其事的向她保证,好让她安下心。
戈宁根本听不进去,曲起双膝,身体蜷缩起来,“我怕,我不想当一辈子的瞎子……”
尾音渐低,而后,充满了无助的呜咽声越发清晰,浅色衣料很快晕出大片湿痕。
萧松烈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将将要落在戈宁的后背时,他猛然回过神。
“云起云舒,扶夫人起来。”
萧松烈腾的一下起身,视线挪向别处,粗着嗓子说道。
云起云舒唉了一声,一左一右的搀扶起戈宁。
正在这时,萧管家探头探脑的走了进来,凑到萧松烈耳边,低声禀报:“大将军,老夫人回来了,现下正在万寿堂呢。”
有戈宁在,萧松烈不便谈及其他,下颌微抬,示意萧管家出去说。
“不是要下月中旬?怎的这么突然,发生了何事?去接引的人可有传话?”快步走入廊下,萧松烈转身问道。
萧管家摇头,“报信的人说老夫人着急的很,不等人去接就径直回府,还让人传话要闭门谢客,旁人若问起来,只推说老夫人身体不适,需静养。”
身体不适几个字让萧松烈颇为在意,他回头看一眼戈宁,迟疑一会,对萧管家道:“你留在此处照看,有事等我回来再议。”
“老奴记下了。”萧管家俯身作揖。
萧松烈点点头,又和大夫们说了两句,脚步匆匆的离去。
屋里,戈宁正沉浸在恐慌中,哭的伤心,丝毫没有发现少了一个人。
云起云舒拿不定主意,只好簇拥着戈宁说些宽慰她的话。
“你们不必劝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戈宁捂住耳朵,低声抽泣。
云起云舒对视一眼,只得蹲身行礼,退到了门外。
身边没了人,戈宁不再强忍,哭声渐大。
守在门外的萧管家吹胡子瞪眼,“你们怎么不劝着点,方夫人厥过去可怎么办?”
云起云舒苦着一张脸道:“夫人正难受呢,根本听不进劝。”
这下,连萧管家都没了法子,急的来回打转。
戈宁哭了小半晌,直哭的眼眶红肿,才不得不接受了自己可能要瞎一辈子的事实,可心底到底不甘。
“云起,去帮我找一根拐杖来。”戈宁强打起精神,抽抽噎噎的吩咐,“云舒,你去打听打听京城中还有哪些大夫擅治眼疾脑疾。”
京城的大夫那么多,她的眼睛还是有希望的,若当真治不好,戈宁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见戈宁擦干泪水,振作起来,云起云舒长吁一口气,脆声回应。
第15章
◎夫君可会嫌弃我?◎
自打传出老夫人要回来的消息,万寿堂便一直是忙得热火朝天,直至今日,沉寂了一年多的院落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萧松烈匆忙赶来时,整个万寿堂乱作一团,仆从奴婢慌慌张张的穿行其间。
“乱糟糟的成何体统!”
萧松烈驻足望了几眼,低声斥了一句。
话一落音,满院仆从立即放下手中箱笼,跪伏在地。
萧松烈见他们战战兢兢,仿佛自己会吃人一般,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摇摇头,抬脚绕过他们,走向万寿堂正房。
正房里,年约五十的富态妇人倚在榻上,一手捂着心口,哎呦哎呦的哼哼,近前伺候的嬷嬷又是按头又是捶背。
萧松烈一进屋,榻上妇人顿时眼眸放光,惊喜道:“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
妇人也不哼哼了,精神抖擞的穿上绣鞋下了榻,快步走到萧松烈面前,拽着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好一顿打量。
“您这是做什么?”
在外征战多年未归,萧松烈知晓母亲对他的担忧,是以格外顺从,等她打量完毕,他指了指外面忙乱的仆从们。
闻言,见到儿子的欣喜一下子散去一半,萧老夫人哼了一声,没好气道:
“我前些日子收到信,听闻你五叔要从沧州赶来观里寻我,说是与我商议族中大事。
你瞧瞧,他们这是当我老糊涂呢!二十多年前他们差点逼死我们母子,如今是一句不提,权当没发生过。要我说啊,他们定是见不得你好,给咱们折腾事儿来了,我得赶紧把家里的好东西藏起来,再不让他们夺去。”
说起萧家族亲,萧老夫人难免想起陈年旧事,心中又恨又怕又气。
即便她的儿子已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干儿子成了一国之主,刻在骨子里的惧怕还是难以磨灭,一听到消息,赶紧躲回家。
萧松烈思索一会,“信中是如何说的?”
萧老妇人偏头看向身旁的老嬷嬷,老嬷嬷瞬间意会,忙去取了信件,递给萧松烈。
萧松烈展信细读,越往后,神色越冷,良久,他沉声道:
“他们为何而来,儿子猜到了一些,娘你不必在意,我来应付。”
萧老夫人很不愿意面对萧家族人,闻言狠狠松了一口气:
“要不还是把他们撵回沧州吧,你那群叔叔伯伯,惯会颠倒黑白,我怕他们拿辈分压你,到时候可怎么办?”
萧松烈的声音愈发冷沉,“他们是受人指使,不达目的,哪会轻易回去。”
萧老夫人更不放心了,在厅中来回踱步,“我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那、那不如咱们去避一避?”
“为何要避?他们来得正是时候,该叫他们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颠倒黑白。” 话音稍顿,萧松烈冷哼一声,继续道:“有些事,是要说个清楚。”
萧老夫人停下脚步,看向他,“你和他们能有什么事?”
萧松烈折起信,递还给老嬷嬷,语气坚定,声音铿锵有力,“分宗。”
顷刻间,萧老夫人怔在了原地,神色似喜似悲,颇为复杂。
…………
“夫人您慢着些,小心脚下。”
“夫人您歇歇吧,您已经在院子里走一上午了。”
“是啊夫人,让奴婢扶着您吧,要是让老爷瞧见,定会怪罪我们的。”
戈宁倔强摇头,推开了云起云舒扶来的手,坚持自己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走在院子中。
约摸过去一刻钟,戈宁左侧侧身,右侧侧身,辨别一下方向后,抬手指向某一处,“这里是西厢,对不对?”
云起小声纠正,“夫人,您刚从正房出来,您面前的,是海棠树。”
戈宁不信,缓步上前,指尖轻戳。
确实是树干。
戈宁郁闷不已,垮下肩膀,叹息道:“罢了,回去吧。”
对复明抱有希望的戈宁从未想过去适应黑暗,惊闻自己的眼疾很难治愈后,她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首当其冲的,是得尽快熟悉这座常住的小院,做到了如指掌,畅行无阻。
下定决心后,戈宁当即拄着拐杖,一路从西厢走到正房,再绕到东厢。
停停歇歇,来来回回,戈宁这两日不知走了多少次,可她始终没能记住各个屋子的方位,常常弄错不说,走动时稍不留神便会四处磕碰,膝盖腿磕出一块块淤青。
劝了好半天的云起云舒闻言,眉开眼笑,一左一右搀扶戈宁回到西厢,而后赶紧找来化瘀的药膏。
戈宁并未逞强,任由她们殷勤伺候。
不知是摔怕了还是气馁了,戈宁一连四五日都没再提要练习独自走路这事。
云起云舒起初很开心,可瞧戈宁呆坐在廊下,一整日连句话也不说,她们不由担心起来。
两人推推攘攘着走到戈宁身边,小心翼翼开口:
“夫人,今日阳光甚好,不如咱们去园子里走走?”
“是啊夫人,这两日暖和些,最适合走动走动。”
戈宁幽幽叹气,好半晌后才懒洋洋的回应一句,“不走了,反正都记不住。”
往常不以为意的小事,失明后竟变得艰难无比,戈宁深受打击,加之这几日前来诊脉的大夫支支吾吾,没个准话,戈宁肉眼可见的颓丧许多。
云起云舒见她情绪低落,不知该如何劝慰,于是一言不发的陪着戈宁发呆。
萧松烈早几日就得了管家禀报的消息,直至今日终于得空,迈入万安堂时,萧松烈见到的便是主仆三人死气沉沉的样子。
他刻意加重了脚步声,戈宁却好似没听见。
云起云舒反应极快,听到动静,快步上前蹲身行礼。
“她这几日一直如此?”萧松烈指了指神情恹恹的戈宁。
云起云舒齐齐点头。
“夫人整日没精打采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这几日更是吃不下睡不着,有时还不肯喝药。”
“夫人往日最爱吃蜜大瓜和蜜金桔,这两日甚少去碰。”
萧松烈颔首,挥退云起云舒,提步走向戈宁。
他尚未想好如何开口,戈宁偏了偏头,“你来了啊。”
萧松烈顿了顿,“嗯。”
说完,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冷硬,怕是让她多想,于是深深吸气,和缓了语气,斟酌着道:
“近日事多,慢待了夫人,今日一得闲便来看看你,夫人可会怪我?”
戈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未能注意到他话音中的礼貌客气,她缓缓摇摇头,瓮声瓮气的问他,“夫君可会嫌弃我是个废人?”
萧松烈眉头稍蹙,“夫人何出此言?”
戈宁垂首敛眉,手心紧攥着衣袖,无意识的揉搓,轻柔婉转的嗓音染上了哭腔。
“我现在和废人没什么区别,什么都做不好,连吃饭穿衣走路都要依靠云起云舒。”
忆起这几日,戈宁的泪水一下子漫出眼眶,啪嗒啪嗒的滚落到手背上,碎成了晶莹的几瓣。
萧松烈的心蓦地揪在了一起。
第16章
◎非你不可◎
只迟疑了一瞬,萧松烈便抬手轻拍两下戈宁的肩头。
然而小小举动并不能让陷入无助恐慌的戈宁平复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