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宁捧着雕花木匣,不争气的红了眼,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再次漫出眼眶。
等到情绪得以平复,戈宁抹去泪水,合上匣子出了门。
院中,萧松烈大马金刀的坐在石墩上,低头擦拭手中刀刃。
戈宁走到他面前,递上匣子,轻唤一声:“萧大人。”
萧松烈停下动作,微扬起头,自下而上地望向戈宁,看到她手中木匣时,萧松烈的神情闪过一丝意外。
戈宁垂首,湿润的澄澈杏眸凝视着他,“捐献抚恤金是我心甘情愿,萧大人已收下,哪有再送还……”
“别出声。”
未等戈宁继续说下去,萧松烈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戈宁不明所以,望着他,微微愣住。
萧松烈侧耳细听一会,厉声道:“回屋去,把门关上,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话音未落,几许鸦声划破黑夜,响彻寂静的山林。
眼底的平和尽数散去,萧松烈犀利的眼眸中倏然间迸射出精光,战意勃发。
戈宁隐约察觉不妙,胡乱点头回应便依言往回走。
然而这时,尖锐的破空声接连在耳边响起,瞬息间,一根根利箭从林中激射而来。
萧松烈反应极快,扔下帕子,将戈宁往身后一推,提起长刀迎着利箭斩去。
成大见势不妙,大喊:“有刺客,保护大将军!”
随行亲卫抽出武器跃入院中。
心惊肉跳之际,戈宁呆了一瞬,目光牢牢盯着几步之外,横眉立目护在她身前的男人。
他神色严峻,气势凛然,一人一刀立于院中,手中雁翎刀舞出道道残影,精准斩断射来的利箭。
萧大人……大将军?
是那个战无不胜,慑敌无数,出征三年扫平关外诸敌的镇北大将军萧松烈?
错愕与震惊交织在戈宁心底,思绪纷杂间,不可言明的念头止不住往外冒。
恰在这时,又一拨黑衣刺客踩着瓦片飞身跃下,招式狠辣,高举利刃冲着萧松烈劈去。
危急之时,戈宁心一横,强忍着惧意带来的麻木僵硬,张开双臂扑向他身后,挡住刺来的长剑。
“婶婶,快躲开!”
卫嘉言的惊呼引起了萧松烈的注意,面色倏地一沉。
一记鞭腿横扫出去,再反手一劈,眨眼工夫萧松烈就斩杀了偷袭的刺客,腾挪间趁势将戈宁拽进怀里,拧腰旋身。
戈宁只感觉到强劲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腰肢,带着她左右闪避,游走在扑杀而来的刺客间。
刀剑相击声充斥着耳膜,浓厚的杀气劈头盖脸,四面八方皆是泛着寒芒的兵刃,挥砍劈挑,全数冲着他们而来,掀起阵阵腥风。
温热鲜血溅上脸颊时,戈宁好不容易鼓起的胆气在这一刻尽数消散,心中顿生悔意。
她白着一张脸往萧松烈怀中瑟缩,瘦弱身躯抑制不住的战栗,几欲昏倒。
萧松烈收紧揽住她腰肢的胳膊,加速反击,招式又凶又猛。
“待在这里,哪也不许去。”
直到从刺客环伺之地辟开一隅,萧松烈松开了手,深深地看她一眼。
目光深邃而犀利,仿佛洞悉了一切。
戈宁心虚,垂首躲开他的目光。
不等她应答,萧松烈丢下雁翎刀,抽出悬挂在腰间的长刀高举,紧握刀柄的手臂青筋暴起。
“格杀勿论,尔等速战速决。”
语气冷冽,威势迫人。
得了大将军的命令,亲卫们瞬间打起精神,齐声应是,换上长刀加入混战。
听着周遭激烈的打杀声,望着萧松烈游刃有余的身影,戈宁心惊胆战之余,不禁露出苦笑。
是她不自量力了,想当大将军的救命恩人,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她的小心思怕是已被看穿。
戈宁深知,虚弱无力的自己于萧松烈而言就是个拖累,她乖觉的避到一旁。
打斗了约有半炷香时间,刺客们始终近不得萧松烈的身,眼见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们渐渐急躁起来,正当这时,他们注意到了一旁的戈宁。
卫嘉言侧身避开刺客的一击,转身时,余光瞥到伺机而动的刺客高举板斧直指戈宁,瞳孔不由骤缩。
“婶婶!”
得了提醒,戈宁惊觉自己情况如此危急,斧头劈来时,她紧咬牙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躲开袭击。
“咄”
斧头直直劈入身后的树干,斧刃深嵌其中,枝叶犹如狂风乱卷,飒飒飘零。
差一点,只差一点……
险险避开的戈宁后怕不已,苍白脸蛋上浮现惊惧之色,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在地。
挥着板斧的刺客不死心,吼叫着拔出斧头,趁戈宁惊魂未定,又一次向她劈去。
戈宁又慌又怕,她顾不得许多,近乎本能地撑住地面,借力向侧方翻滚。
“啊……”
只听一声痛呼,翻滚了数圈的戈宁重重磕在了石墩上。
萧松烈摆脱纠缠的刺客,急忙赶来,长刀一横,挡住了板斧,抬脚将刺客踹飞出去。
等他蹲下身查看时,戈宁的额头抵在石墩上,刺目的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白皙肌肤。
第4章
◎失明失忆?◎
鸡鸣数声,方家坪的村民赶早去地里侍弄庄稼,田间地头一派热闹景象,衬得方家二十七房分外惨淡。
天光大亮时,柴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卫嘉言捏着拳头,怒气冲冲地奔向灵堂。
“义父义父,审出来了,昨夜行刺的有两拨人,一拨是关外黑风寨的漏网之鱼,还有一拨是死士,不知是何人派来的。”卫嘉言将刺客口供呈上,咬牙切齿的说道。
萧松烈负手立于厅堂中,轻缓捻动那串平宜朴实,泛着温润光泽的念珠,听到卫嘉言咋咋呼呼的跑来,他微微睁开眼,将念珠戴回腕间,皱眉接过口供。
他粗略扫了几行,未等细看,厅堂另一端传来轻微的回响声。
卫嘉言转头去瞧,见是戈安领着大夫穿越厅堂,送出大门。
他朝着义父匆匆一揖,立即追到院中,迎向往回走的戈安。
“婶婶可醒了,大夫怎么说?”
戈安颓丧地摇摇头,道:“大夫说了,宁宁这是伤了脑袋,可大可小,午时前若能醒来便无事,若是醒不来……”
卫嘉言心里一咯噔,愤然道:“那群马匪害了大勇叔,又害得婶婶昏迷不醒,真真是可恶。”
昨夜刺客来袭,戈宁受了牵累倒在血泊中,萧松烈虽下令速战速决,但刺客数量众多,解决他们还是耽误了些许时间。
亲卫快马加鞭的从县城把大夫架来方家坪时,戈宁已然气若游丝。
大夫耗费一宿工夫,想尽办法退去烧热,治疗外伤,原以为戈宁很快能醒来,哪知道伤势竟这般严重。
萧松烈听着外面的动静,怔了一会,收起口供往衣袖里一塞,阔步走向后院。
越靠近歇房,幽咽声越清晰。
萧松烈脚步略有迟疑,缓慢地停在房门外。
不远处的床榻上,戈宁仿佛陷入了沉睡,她睡得并不安稳,柳眉浅浅皱起,丰润的唇干燥起皮,无一丝血色。
“大将军,时辰已到。”
戈宁受伤,戈家兄嫂自然以妹子为重,无暇操心丧事,成大便接过手,将出殡事宜打理妥当前来请示。
萧松烈收回视线,略一点头,“走吧。”
成大瞄了一眼屋内,暗暗叹息一声,紧跟萧松烈的步伐回到前院。
许是前一日与族老叔伯们闹翻,今日前来送葬的族人并不太多。
有萧松烈带着亲卫加入,又有成大请来的老道经,一路上吹吹打打,哀乐伴着嘶哑的哭嚎,送葬队伍勉强称得上浩大。
棺椁沉入墓穴中,陪葬品按照规格在四周摆放齐整,最后填实墓穴。等到祭品依次摆上,鞭炮齐鸣,这场丧礼才算进入了尾声。
卫嘉言烧完手里的黄表纸,抬头看了看天,已是午时将近的时辰。
他走到墓前上了几炷香,闷声道:“大勇叔,你一定要保佑婶婶醒过来啊。”
大勇叔英年早逝,方婶婶命途多舛,回去的路上,卫嘉言忍不住哀声叹气。
萧松烈见惯了生离死别,他波澜不惊地拍拍义子肩头,以示安慰。
卫嘉言瘪了瘪嘴,一脸忧愁,“义父,婶婶醒不过来该怎么办啊……”
稳健的步伐出现了微不可察的停顿,萧松烈掐住手心里的念珠摩挲,只字未语。
“义父,我们可以晚些时候离开吗?我想等婶婶醒过来。 ”
卫嘉言仰头,眨巴着眼睛望向萧松烈。
原定计划是在丧礼结束后赶去与大军汇合,然而事出不意。
“合该如此。”萧松烈回道。
于情,她是萧松烈袍泽的遗孀,于理,刺客是冲着萧松烈来的,戈宁遭此横祸生死未卜是受他连累,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留下,直至确认戈宁无碍。
何况,他答应过大勇,要照拂其妻。
“那我们快些回去吧,说不定婶婶已经醒来了。”卫嘉言满心期待,加快了步伐。
一行人回到半山腰处的青砖小院,刚好午时。
一进门,他们便听见杨芸娘慌张的呼声。
“快、快去请大夫,宁宁撞坏脑袋了!”
闻言,众人心里一惊。
戈安丢下手里的活,提着衣摆跑向歇房。
萧松烈转身吩咐成大,“去请大夫来。”
成大知事情紧急,立即去棚子里牵马。
歇房中,戈宁抱着脑袋,神情委顿的辩解:“嫂嫂,我只是昨日多吃了些酒才头疼的,不是撞坏脑袋。”
杨芸娘急得跺脚,“你们瞧瞧,都开始说胡话了,宁宁前后病了有小半月,如何去吃酒?”
戈宁更委屈了,大声道:“嫂嫂你忘啦,昨日我及笄,大哥特意打了半斤酒来吃,我只偷尝一杯就叫你发现了呢。”
这是什么情况……众人面面相觑。
戈安皱眉,“宁宁还记得今年是哪一年吗?”
戈宁乖巧回道:“自然记得,是永元七年。”
永元七年,先帝驾崩,新帝年后登基,改年号延和,距今已过去四年。
那时,戈宁十五岁,无忧无虑,烂漫天真。
戈宁的回答,让歇房陷入了寂静。
杨芸娘强忍泪意,爱怜地轻抚戈宁脸颊,小心翼翼问:“宁宁告诉嫂嫂,你都还记得些什么……”
“大哥昨日去打酒时偷藏了五文钱,可他却只拿一文钱收买我;八叔又去赌坊玩,八婶拿着刀追去了赌坊,听说八婶要合离呢;李媒婆趁你们不在,悄悄来问我要不要给县城的朱老爷做小妾……哦,前日是大哥把我的蜜饯果儿偷吃光,他还诬赖我嘴馋,说我是貔貅!”
歇一口气,戈宁道:“……我还记得好多呢。”
戈安深吸一口气。
这时,萧松烈突然出声:“还记得方大勇吗?”
戈宁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瞪大了眼睛想去瞧说话的人,然而一片模糊,只得放弃。
“方大勇是谁?”
见此情形,杨芸娘的心凉了半截,哭着说道:“大勇是你夫君啊,你和大勇成婚已三载,婚后不久他应召出征,今日是大勇的……”
想到戈宁得知大勇阵亡消息后万念俱灰的样子,杨芸娘说到一半豁然停下话音。
“嫂嫂你别骗我,我当真成亲,有夫君了?”戈宁震惊不已,眼眸瞪得滚圆。
她怀疑大哥和嫂嫂联手戏弄她。
可是嫂嫂哭得那么伤心,不像是作假,而且嫂嫂不像大哥,她从不捉弄我……难道我真的撞坏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
戈宁迟疑了,漂亮脸蛋皱成一团。
片刻后,她缓慢仰起头,冲着萧松烈站立的方向,半信半疑地开口:“那……你就是我夫君吧?”
唯有萧松烈的声音最陌生,戈宁理所应当的将他认作所谓的夫君。
萧松烈的眉峰蹙了蹙,神色有些微妙,欲要解释时,戈宁的声音跟着响起。
“屋里好黑啊,嫂嫂,可以点一盏灯吗?我想看看夫君是什么模样。”
话落,杨芸娘的哭声一滞,众人的关注点全落在了后半句。
歇房四壁皆有轩窗,窗扇洞开,虽近日阴雨连绵,天色昏暗,不及艳阳天时亮堂,但不至于黑到要点灯的地步。
萧松烈心中一动,上前几步,抬手在戈宁眼前挥了挥。
戈宁视线模糊的厉害,只隐约觉出面前有黑影晃动,双手一点点在床榻边摸索。
怪异举动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们后知后觉的发现,戈宁自醒来后就眼眸空洞的望向某一处。
难道是……
卫嘉言大惊失色:“快去请擅眼疾的大夫。”
惊呼声落下,嫂嫂的哭泣变得更响亮,周遭是一阵阵OO@@的声响,似有很多人在走动。
戈宁拽紧手中被子,“嫂嫂你莫要吓我,我的眼睛怎么了?”
她并不傻,兄嫂的反应再结合自身状况,很快判断出自己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戈宁举起手靠近自己的眼眸……
看不到,完全看不到!
迷茫、恐惧、混乱……纷杂情绪袭上心头,如天上阴云极速笼罩着她。
戈宁慌极了,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我、我是不是瞎了?我怎么会……”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失明,连记忆都跟着消失……
戈宁拼命想,拼命想,可头却痛得厉害,像是有人攥了根棍子在她的脑仁里粗暴地胡搅乱捣。
“嫂嫂,头、好疼……”
戈宁痛得直哼哼,捂着脑袋倒在床榻上,冷汗沁满额头,泪水不由自主的从眼眶溢出,滑落。
“不想了不想了,我和你大哥去城里找最好的大夫来,一定能治好……”
眼见戈宁越发痛苦,脸蛋苍白如纸,消瘦的身子不自觉发抖,杨芸娘除了安抚,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
众人无措间,听得戈宁闷哼一声,竟是生生疼晕了过去。
“宁宁?宁宁你怎么了?别吓嫂嫂啊。”
杨芸娘慌手慌脚地扶戈宁躺下,戈安忙不迭跑到床边。
萧松烈想要上前,迈开步子又觉不妥,脚步一转,对守在门边的亲卫吩咐道:
“多派几人去请大夫,看看成大到哪了。”
亲卫抱拳颔首,正要离去,就听前院传来“大夫来了”的呼声。
……
“老夫无能,还是另请高明吧。”
胡子花白的大夫退还了诊金,背起药箱,摇着头离去。
“是在下学艺不精,这脑疾非我所擅,你们快快去洪州城,说不得能找到擅此症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