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我要回一趟洪州,先把咱家在县城那两间铺子卖出去,那两百亩田不好卖,回头租给七婶家打理。院子先空置着,回去祭祖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还有你大嫂,什么都舍不得,不定要收拾多久,杂七杂八一堆事,估摸着要在洪州多停留几日,中元节以后才能动身。你安心留在京城,正好有云起云舒陪你,我放心。”
说着,戈安掏出几封信给她,道:“都是你大哥我在京城的朋友,若遇急事难事,尽管去寻他们。”
戈宁听闻大哥准备近日回洪州,捏着信封陷入沉思,良久方抬起头,认真道:“大哥,我跟你一起回去。”
戈安皱眉,不太赞同:“来回颠簸你受得了?”
戈宁低声说:“大勇下葬我没去,后来头七我也不在……我还没给大勇上过一炷香呢。”
戈安哑口无言,他把这事给忘了,想着以后常住京城,下次不定什么时候回去,何况戈宁夫家那里也有一堆等着她去料理的杂事,怎么着都得回去一趟。
“罢了,你随我一道回去。”戈安似是知道什么,意有所指道:“回头嫌吵嫌烦了可别闹着要回来啊。”
戈宁歪头看大哥,不明所以。
戈安没解释,只道:“早些收拾收拾多备点干粮,过几日就走,这回跟着商队回去,路上赶。”
戈宁点头应下,想起自己的过所还在将军府。反正萧松烈不在京城,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便派了云起去取。
距离中元节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戈安带着戈宁背上小包袱,踏上回洪州的路,云起云舒则留下看家。
上次走这段路时她什么都看不见,心也惶惶,这回能看见了,戈宁仍旧心有所想,无暇叹赏沿途风景。
离京的第九日,兄妹俩终于踩在了洪州地界上,鼻息间满是湿润气息。
又走了半日,洪州城近在眼前,他们在此脱离了商队,自行往另一条道走。
越是靠近福林县,雨水越是丰沛,先前还是小雨淅淅沥沥,转眼间就已密密麻麻,似一张大网。
戈宁不由想起萧松烈带人上门报丧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
她一会想起萧松烈,一会想到方大勇,距离方家坪越近,她想起方大勇的时候越多。
戈安穿着蓑衣,架着驴车,拐进戈家村后便一路和叔伯婶娘们招呼。
戈宁回神时正听到三伯娘问起她,一会问伤势如何一会问在京城住的好不好,关心极了。
戈宁心里熨帖,掀开帘子要和三伯娘说话。
“还是宁宁胆子大,难怪能救下大将军,你们这一房可给咱们戈家长脸了,县太爷到现在还提这事呢。上回族老去城里找主簿,安哥儿你是没瞧见,客气极了,从前这都是方家才有的待遇。”
“我听你媳妇说你们要搬去京城不回来了,还是大将军给买的宅子,哎呦,真是了不得。”
“说了半天,对了,宁宁没跟你回来啊?你让宁宁别怕,想家了就回,白老爷可不敢再作妖。”
戈宁刚扬起的笑容悄然落下,渐渐僵硬。
流言到底是怎么传成这样的?
先不说她救命未遂,自家买的宅子竟传成了大将军送的。
戈安不知怎么想的,对此一声不吭,戈宁急得坐不住,没等她说什么,三伯娘一下子看到了戈宁。
“宁宁在呀,我当你留在京城享福不回来了。快快快,来我家歇歇,走了这一路累了吧?”
三伯娘更热情了,戈宁根本招架不住。
戈安憋着笑说:“三伯娘你别管她,宁宁撞了脑子,还没完全治好,有点傻。”
戈宁:……
三伯娘心疼坏了,拉着兄妹俩回家坐坐,戈宁仗着自己现在有点傻,躲进车厢不闻不问,留大哥一人在外面应付。
回戈家短短一截路,一会遇上这个婶婶一会碰见那个叔祖,热闹极了,兄妹俩愣是走到天黑。
杨芸娘抱着孩子等在门边,看兄妹二人长吁短叹的下车,咯咯笑个不停。
“我当你们赶不上吃晚饭呢。”她说着就拉过戈宁,细细打量,“我以为你大哥哄我呢,现在瞧见了我才敢放心。”
戈宁嫁去方家最多也就四五日不得见,这一回去京城,生生分开了几个月,杨芸娘惦记的很,也不管戈安如何,拽着戈宁回屋。
“你的眼睛当真无碍了?头可还疼?”
“快进屋,我瞧瞧你头上的疤怎么样了。”
“可见京城养人,脸都圆了,从前我和你大哥费了多少劲儿都没把你养胖。”
“对了,你在京城住得如何,可有人欺负你?”
便是戈安早早在信里说起,杨芸娘一见到戈宁仍旧忍不住反复问询。
戈宁不嫌烦,抱着杨芸娘不撒手,一一回答。
正说着说着,嫂嫂怀里的小姑娘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眼珠子滴溜溜转。
戈宁顾不上说话了,凑上去抱起小侄女瞧。
“大哥说小侄女长得有几分像我,我怎么没瞧出来?”
小侄女乖巧的很,不哭不闹,冲着戈宁吐舌头,软乎乎,可爱极了。戈宁一边和嫂嫂说话,一边逗小侄女玩,时不时低头亲亲她。
“你上哪瞧啊,再大一点你才能看出来。”杨芸娘笑着拿来碗筷,道:“你别抱她了,快来吃饭,京城的饭哪有嫂嫂做的香。”
戈宁放下小侄女,跑到桌边深吸气,满足道:“还是嫂嫂最懂我。”
吃了几日干粮,又跟着商队赶了许久的路,戈宁饿极,便不和嫂嫂客气,端起碗拿起筷子。
戈安吃得慢条斯理,一会照看女儿一会关心杨芸娘留在家中可好。
戈宁乖觉的吃饭,等他们夫妻俩说完话她才追问:“嫂嫂,为什么外面怎么都在传我是萧、大将军的救命恩人啊?”
前有萧家族人,这个不提也罢,倒是戈家村也这般传让戈宁着实想不通。
杨芸娘笑着说:“这可不怨旁人,是大将军要这么做。”
戈宁搁下筷子,歪头看向杨芸娘。
她怎么也没想到,消息会是萧松烈放出去的,为什么?
杨芸娘见她一肚子疑惑,道:“当时乱成一团,到底发生什么没人跟我们说,只知道有刺客,再多的就不知晓。
等你晕过去后,我和你大哥实在没法子,托了大将军带你进京治病,你刚一走方家就来人了,缠着你大哥问大将军的事。”
杨芸娘看了看戈安,示意戈安继续说,戈安便道:“就是你嫂子说的那样,方家人上门问了一通我们才知道,是成大人去县衙给你办过所时亲口说出去的,说你是为大将军挡刀,救了大将军一命,只是连累你重伤,大将军为了报答恩情,要带你回京城治病。
当时着急带你走,又怕方家不肯放人,于是成大人先去的县衙再去找村长,拿的是大将军的名帖和印信,这两样可做不得假,一传十十传百,你还没出洪州县城就传遍了。”
夫妻俩一心记挂戈宁的伤势,至于传言是真是假他们不关心,不过因着这条传言,戈宁的麻烦倒是少去一大半。
再说起救命恩人的传言,夫妻俩其实都不太信。
没人比他们更了解戈宁,她最怕疼了,又爱俏,绝不会为一个没见过几次的面陌生人挨刀子,怎么想都是戈宁受到了波及,萧松烈出于弥补的心态揽下所有责任。
那时,他们认定萧松烈因着方大勇这层关系,顾及戈宁名声,才凭白认下这么个救命恩人。
回想起来,夫妻俩那时别提有多纠结了,一边埋怨大将军连累妹妹受伤,一边感念他施以援手。
戈宁到此时才知晓这些,闻言失神片刻,眸底倒映的跃动烛光一如她此刻的心绪,起起伏伏,如海浪翻腾。
没有萧松烈发话,成大断然不敢乱说,还任由传言流传出去,连在京城的萧家族人都有耳闻。
思及此,戈宁悔愧僵硬的神情中又多了些别的什么,极为复杂。
杨芸娘接着问:“宁宁,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戈安同样好奇,他去京城后有问过萧松烈,萧松烈却语焉不详,不愿多说的样子。
戈宁攥紧筷子,脑袋几乎埋进碗里。
要怎么坦白呢?
说这一切是她自作自受,算计萧松烈未遂,挡刀不成反被伤?
还是说萧松烈早早看破她的算计,却大度的为她谋虑?
戈宁起初确是冲着大将军救命恩人的名头去的,可如今再听到这几个字,像是在嘲讽她卑劣的小人行径,只想钻进地缝里。
对哥哥嫂嫂的好奇询问,戈宁难以启齿,心脏揉成一团。
沉默之中,唯有小侄女快乐的吐泡泡。
戈安和杨芸娘看出妹妹在走神,良久没听到声,二人便默契的改换话茬。
“正好你们都在,明儿得了空一起瞧瞧,媒婆送了一堆名帖画像来,恨不得宁宁明日就能挑个人改嫁过去。
宁宁,你得给我个准话,我也好回绝了他们。”
杨芸娘指了指墙角樟木架上的一摞东西,颇为头疼。
戈宁刚丧夫,杨芸娘私心是不想让戈宁这么快改嫁,可架不住上门求亲的人如过江之鲫。
杨芸娘哪还不知晓,分明是冲着大将军救命恩人的名头来的,就连先前躲着戈家走的陆家都腆着脸上门了,话里话外重提婚事,三番几次强调不介意戈宁嫁过人。
杨芸娘没忍住,掐着腰把人骂回去了。什么玩意,还敢嫌弃戈宁?
提起这事,杨芸娘又在心里暗骂几句陆家,接着道:“没几日就是中元节了,你们可别出去乱跑,有工夫一起帮我准备祭品,今年多备些,后面咱们去了京城难说哪天能回来。”
戈宁默不作声,小口小口扒着饭,听闻要准备祭品,她当即想到方大勇。
她连方大勇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很快就能结束啦
第69章
◎定然是宁宁求了大将军撑腰◎
回到戈家村的日子并非她想象中的平静。
短短一个上午,先是戈家的叔伯们上门,再有方氏的婶子们前来,晌午饭没吃几口又来一波客人。
戈宁答应要陪嫂嫂准备祭品,哪知一天快过去了,一件事没做成。
杨芸娘借口要喂奶送走几位婶娘后,戈宁忙不迭跟出去,栓上大门。
到这时,戈宁总算明白架子上那摞名帖画像为何如此之多。
她按了按被吵得昏胀的脑袋,有气无力:“难怪大哥让我留在京城。”
戈宁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景况,心有余悸。
难得清净片刻,三人歇了一会,看天色不算太晚,便搬来桌子放在院中,准备祭品。
杨芸娘负责糕点,戈宁坐在旁边折元宝,戈安一边抱着女儿哄一边帮媳妇打下手。
三人刚忙活开,院门咚咚咚响。
杨芸娘叹气:“又来了。”
戈安道:“我去瞧瞧。”
他大步走到门边,拉开门,正要说家里不便待客,抬眼就看到小山似的白老爷堵在门口,身上的肉颤巍巍。
他笑容谄媚,态度谦恭,哪还有以前嚣张跋扈的丑恶模样。
想起从前白老爷对戈家的逼迫,想到他不择手段要抢戈宁回去做妾,便是他此刻再如何谄媚,如何谦恭,戈安都难以抑制心头怒气,拳头紧握。
“戈兄莫急,且听我说几句。”
白老爷对上戈安吃人似的目光,心里直打怵,赶忙挥手吩咐下人抬来箱笼。
戈安咬牙切齿:“有什么好说?戈家不欢迎你,滚出去!”
见戈安作势要关门,白老爷硬是挤进门缝里,胖脸憋得通红。
他急声道:“戈兄戈兄!是我有眼无珠,是我罪该万死,戈妹子、不,是方夫人受委屈了,我特意前来赔罪,戈兄你看,我是诚心诚意。”
正说着,身后小厮掀开箱笼,戈安本不想理会,奈何那金银布帛堆得满当当,耀眼极了,偷摸围在四周的邻居族人霎时哗然,艳羡之色溢满眼眶。
他这是做什么?
再看他喋喋不休的巴结讨好,戈安惊疑不定,暗自猜测白老爷是不是打着别的什么鬼主意,心中警惕起来。
“戈家不稀罕,哪来的回哪去吧。”
戈安一边护着女儿,一边抬脚踹白老爷,白老爷圆滚滚的身躯噗通一下砸在地上,小厮纷纷上前搀扶。
戈家门前乱作一团,戈安趁机关上大门,任门外人如何喊叫都不予理会。
戈宁诧异道:“白老爷……会认错?”
杨芸娘同样觉得不可思议,于是伸着脖子去听。
“戈兄弟,你把门开开,咱们有话好好说。”
“方夫人,听说你也回来了,先前是我不对,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这不是及时醒悟,特特前来道歉了吗?”
“咱们俩家说到底也没什么仇怨,都是些误会,是我那群下人不懂事,惊扰了各位。”
“是是是,戈老爷,是小的会错了意,凭白惹了许多乌龙事,您要怪就怪老奴吧,不关我家老爷的事。”
“是啊是啊,我们家老爷最是良善,不可能做出那等事,许是那媒婆传错了话?咱们老爷当时是对戈娘子一见倾心,打算正儿八经娶回去当正室的,戈老爷莫要信旁人胡诌。”
戈宁气笑了,他们简直是颠倒黑白!
她实在气不过,提着裙摆钻进墙角树根后,从犄角旮旯里搬来旧瓦片。
戈安见状忙出声劝她冷静些,戈宁才不管呢,捡起瓦片往墙外招呼。
顿时,瓦片碎裂声此起彼伏,惊呼与痛呼响彻上空。
接连砸了七八片瓦,戈宁气喘吁吁,杨芸娘拍拍戈宁的胳膊,道:“瞧你这点力气,让让,我来。”
杨芸娘撸起袖子搬来梯子,抱起一摞瓦片要爬上去。
“宁宁,扶着点梯子。”
话落没多久,杨芸娘已经爬上墙头,径直把怀里那摞瓦片倾倒出去。
戈安见事不对,赶紧捂住女儿的耳朵,生怕孩子惊着。
小孩子不懂,只觉得劈里啪啦真热闹,乐得直挥手。
“方夫人您息怒,我们知道错了,哎哟,我的腿!”
“砸着我脑袋了,嘶……戈老爷,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您别砸了别砸了。”
“快快快,快带老爷离开。”
又是一阵吵嚷,门外的人叮铃哐啷撤走。
戈宁扒着门缝去看,外面只剩一地碎瓦片,各家叔叔婶婶们指指点点。
她吐出一口浊气,转身说道:“太古怪了,白老爷莫不是有旁的打算?”
戈安赞同点头:“我和你想的一样,你没瞧见他方才的嘴脸,便是信了传言也不该如此。”
杨芸娘搬走梯子,道:“慌什么,我去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