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松烈不知如何解释,揉着被撞得生疼的鼻子,低声道一句“抱歉”。
戈宁见他态度端正,认错果断,很难再生气,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
萧松烈正了正被她拽歪的衣襟,说回正题,“现在信了?”
戈宁不太情愿的轻点一下脑袋。
面前的男人和记忆里一样,有着浓密的胡髯,高挺的鼻梁,流畅硬朗的轮廓和精壮健硕的高大身躯。
而且还答对了她的问题。
确认不是被拐.卖,戈宁大大松了一口气,木簪从手心滑脱。
见她情绪稳定,萧松烈也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他语速极快的说:“你留在此处,会有医妇照顾你的起居,我有要事去办。”
话一落音,他便迫不及待的转身离去。
戈宁愣了愣,怎么刚相认就要分开啊。
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拽他衣袖,不料伸至半空,却抓上了萧松烈的手。
萧松烈被迫停下步子。
“你的手……”
指节分明,手掌宽厚,可那厚厚的茧子竟比胡髯还要扎人。
戈宁惊异于萧松烈的手能粗糙至此,一时间忘了收手。
萧松烈迟滞地低头,目光微微凝住。
古铜色的粗砺手指中交叉了几根纤长柔软的青葱玉指,深与浅,刚与柔,勾勒出极致的对比。
萧松烈猛地抽出手,“我的手,不干净。”
戈宁面颊一红,低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低沉与轻柔的嗓音一同响起,二人皆愣了一下。
不多时,戈宁从床榻一侧摸出一块帕子,递给萧松烈示意他擦手,打破了稍显凝滞的氛围。
她欲言又止:“你、你能不能……”
萧松烈接了帕子,垂眸看她,直截了当的问:“还有何事?”
“你何时再来见我?”怕他误会,戈宁急忙补充:“我有好些事不记得,想与你打听打听。”
萧松烈随手将帕子往怀里一揣,含糊道:“事情办完。”
戈宁低微的哦了一声,想起方才嗅到淡淡的腥锈之气和草药味,不禁问出口:“你受伤了?”
萧松烈看了看她涣散的眼眸,随即瞥向自己染上斑驳深色的靴子。
“解决了几个杂碎,是他们的血。”
他说得轻巧淡然,戈宁却听出另一种意味,正当她心口发紧时,忆起萧松烈说过他手不干净……
莫名的联想让戈宁身子一僵,杏眸渐渐瞪圆。
她自以为隐晦地歪了歪身子,悄摸摸的摸出另一条帕子,擦手。
萧松烈看到了她的小动作,抿唇道:“有事让医妇去寻我。”
丢下这么一句,萧松烈转身离开。
伴随仓促的步伐声远去,营帐彻底安静下来。
四下无人,戈宁赶紧丢开可能沾了人血的帕子,精致无暇的脸蛋一下子皱起。
“好疼……”戈宁轻揉自己的心口。
她站在榻上比萧松烈略高些,扑出去后,胸口径直撞上了他的脸。
越想,戈宁越羞。
“没关系没关系,他是我夫君……没关系的……”
医妇端着托盘进来时,戈宁抱着脑袋趴在榻上,嘴里哼哼唧唧念着什么。
“夫人,伤药送来了,婢子帮您上药吧,夫人的脖颈若是留疤可就不好看了……”
医妇捧起药瓶上前,瞧见戈宁的脸蛋一片绯红,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呀!夫人这是发热了?”
…………
萧松烈回到主帐,抓起桌案上的茶壶,仰头猛灌。
深闺妇人竟是比狡猾敌军还要难缠,险些让她瞧出破绽。
卫嘉言在值守亲卫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探头探脑地钻了进来。
他怯怯的唤一声:“义父……”
萧松烈搁下茶壶,面无表情的看他。
卫嘉言抖了抖,放下帐帘,蹭到义父身边,殷勤的推着义父坐下,好为他捶肩捏腿。
萧松烈侧身躲开,并拒绝了义子的殷勤,“待她治好脑疾,恢复记忆,我与你一同负荆请罪。”
卫嘉言啊了一声,苦着脸道:“这么严重吗?”
卫嘉言怀疑萧松烈在吓唬他。
“刘叔的爹老糊涂了,错把前去吊唁的义父您当亲子,您不照样逢年过节的给刘家送节礼吗?怎么换做婶婶就变成了负荆请罪啊。”
萧松烈斜义子一眼,“谎言和误会,能是一回事吗?”
卫嘉言想不通,挠头道:“可我们是为了婶婶好啊,而且,不都是认错,怎么不算一回事啊。”
萧松烈深吸一口气,“先生教你的书都读狗肚子里了?”
卫嘉言脚尖碾地,不服气的低声嘟囔:“您在战场上骗得人多了去,怎么这会儿计较起来。”
萧松烈料想他不会说什么好话,斜眼瞥向卫嘉言,眼神暗含警告。
卫嘉言一凛,生怕义父又罚他抄书,当即认怂。
他垂着脑袋,乖巧道:“义父,我知道错了,您别罚我啦。”
萧松烈无奈吐息,大步走到书桌旁,撩起衣袍,落座。
“回京之前,你多多关照她些。”
卫嘉言亦步亦趋地跟过去,拍着胸脯承诺:
“义父放心,我肯定会好好关照婶婶的,不让她被人欺负。”
顿了一会,卫嘉言试探着道:
“义父,您还缺义女吗?您瞧婶婶如何?”
倒水研墨的动作陡然顿住,萧松烈缓缓侧首看向卫嘉言,神色是一言难尽的复杂。
卫嘉言兴奋地握着拳头,振振有词:
“婶婶治好脑疾总要回家,义父您在京城还怎么照拂婶婶啊?若是收为义女,便是婶婶回了方家坪也无人敢欺,像芳芳姐和宋姐姐那般,多好啊。”
萧松烈年近三十,未曾取妻纳妾,膝下唯有收养的两个义子,两个义女,他们皆是镇北军将士的遗孤,其父兄都曾跟着萧松烈出生入死,最后长眠异乡。
那两个义女便是卫嘉言口中的芳芳姐和宋姐姐。
她们自幼在萧府长大,去年初及笄后由萧老夫人做主嫁人,夫家是萧松烈出征前精挑细选了许久的殷实人家。
有萧松烈的庇护,有丰厚的嫁妆傍身,夫家不敢怠慢,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今年初卫嘉言还得知二位义姐即将产子。
他希望婶婶能像二位姐姐那样,有人撑腰有钱财傍身,过上安定顺遂的好日子。
卫嘉言左思右想,越想越认为自己的主意绝妙,眨着亮晶晶的眼眸,期盼地望着萧松烈。
“义父,您说呢?”
作者有话说:
但凡问题私密一点,命运的齿轮就得卡在这里
第8章
◎他有何过人之处◎
“义女?”
萧松烈眼眸微眯,语气古怪的重复一遍。
卫嘉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未曾察觉义父的异样神情,猛点脑袋。
“对呀对呀,二位姐姐已出嫁,大哥跟着孟将军抗击海寇,仅我一人留在义父身旁尽孝,义父不觉膝下空虚吗?”
膝下空虚……
萧松烈深知义子口无遮拦的性子,没与他计较,摇摇头,继续研墨。
卫嘉言以为义父不愿,正要再说几句,恍然醒悟过来。
“不行不行,这么一来,大勇叔不就成义父的女婿、我的姐夫了?这辈分不对啊!”
想了半晌的好主意,到头来根本行不通,卫嘉言扼腕叹息:
“罢了罢了,等回了京城,我亲自帮婶婶挑个好夫婿,我认识的人可多啦,婶婶喜欢什么样的我都能找来。”
少年趴在桌案旁没个正形,嘴里喋喋不休的盘算着亲卫营中还未成亲的将士。
萧松烈忍无可忍,手中的珐琅镇纸往桌案上重重一搁,抬脚踹向卫嘉言的屁股。
卫嘉言不知哪里惹了义父,懵得很,挨了一脚才想起来躲。
他捂着屁股,边蹿边嗷嗷叫,“我错了我错了,义父您别踢我啦。”
萧松烈沉声喝了一句:“滚出去练剑。”
卫嘉言不敢再说,缩着脖子,垂头丧气地离开。
他严格执行了义父的命令,滚去练剑,不过执行的不彻底,仅练了半炷香的时间,他急不可耐的赶去执行第二条命令――关照婶婶。
去见戈宁前,卫嘉言特意拐回自己的营帐,带上了杨芸娘给他的荷包。
揣着沉甸甸鼓囊囊的荷包,卫嘉言别提有多心虚。
他确实没让旁人哄骗婶婶,不过是自己先把婶婶给骗了。
卫嘉言溜溜达达的往前走,快要到婶婶所住的营帐时,瞧见伺候婶婶的医妇着急忙慌的跑出来。
不等他上前问话,那医妇恰好看见迎面而来的卫嘉言,她像是找到救星一般,飞奔到卫嘉言跟前。
“卫小郎君,您快给个主意啊,方夫人一直追问方百户的事儿,婢子实在不知如何应答。”
“坏了!”
卫嘉言终于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懊恼的拍了拍脑门。
光顾着把婶婶安抚住,倒是没想起来与伺候的仆妇们通个气,他和义父好不容易才把婶婶劝住,可别又要闹着不肯治病回家去。
思及此,卫嘉言脚步匆匆的走向营帐。
帐帘撩起,戈宁已然换上一身素衣,乌黑的发髻间簪了一朵白花,她端坐在榻边,缠着留在帐中伺候的医妇打听。
那医妇早被戈宁寻死觅活的劲吓住,哪敢多说啊,鹌鹑似的垂首侍立,直到瞧见卫嘉言。
“卫小郎君。”医妇激动地蹲身行礼。
戈宁略显紧张,抓紧被褥,问:“是谁来了?”
“婶婶,是我啊。”他重新自我介绍一番,“我叫卫嘉言,守卫的卫,‘嘉言懿行,怀瑾握瑜’的嘉言。”
“我记得你,方大勇……”戈宁停顿一下,改口道:“夫君的义子。”
卫嘉言笑道:“婶婶有何疑问,尽管问我便是,我为婶婶解答。”
少年语气轻快,声音清脆,戈宁光是听声就能想象出他说话时的笑模样,轻易感知到他的亲近之意。
“咱们何时去京城?”
“哥哥嫂嫂可曾交代什么?我何时才能见到他们?”
“你可知我的脑袋到底是如何伤的?”
“京城的大夫当真能治好我的眼睛吗?”
夫君不见踪影,医妇闭口不言,戈宁只好逮着送上门的卫嘉言一通追问。
她想知道的太多,问着问着便勾起了心事,柳眉紧紧蹙起,面上一片忧虑之色。
失明的不便她深有体会,若是一辈子都要这样过,戈宁有些难以接受。
卫嘉言刚听完魏太医一番话,深知婶婶的病情比预想的严重,哪敢直言相告惹得婶婶焦急忧心。
“明日清完山石就能启程回京。这是临行前戈夫人托我转交的……”
卫嘉言将荷包往戈宁手里一塞,希望能以此转移戈宁的注意。
戈宁果真如他所想,捧着荷包,全神贯注地抚摸上面的绣纹。
卫嘉言趁机另起话茬:“听闻婶婶想知晓义父的事儿,义父不得闲,不如我说给您听?”
戈宁摸了又摸,许久才分辨出荷包上的绣纹出自嫂嫂之手,心中安定些许。
她轻嗯一声,黑白分明的杏眼努力捕捉眼前的模糊黑影,“你说吧,我听着呢。”
卫嘉言斟酌再斟酌,小心开口:“方大勇,洪州人士,家住福林县方家坪,今年二十有九,在镇北军中任百户……”
少年一板一眼的介绍方大勇,像背课文似的,戈宁听着听着便情不自禁地走神。
卫嘉言时刻注意戈宁的动静,见她咬着指头,一副百思不解的模样,话音戛然而止。
“婶婶可是想起了什么?”
戈宁听到询问声,缓缓摇头,“不,我只是有些想不通。”
婶婶是听出了疏漏还是我说错了什么……不对,我可是照实说的,不会错……
慌了一瞬,卫嘉言很快稳住心态,忐忑道:
“婶婶哪里想不通?或许我可以帮忙。”
这些女儿家心事,戈宁自是不能说出来给别人听的,她垂下脑袋默不吭声,暗自琢磨:
他们成婚已三载,换句话说她的夫君二十六七才开始说亲。
旷夫、军户、有义子要抚养,随便哪一点,放在乡下,不出意外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像方大勇这般,有女儿的人家视之如火坑。
戈宁不禁想起他粗糙的手掌,满脸的络腮胡,一身的血腥气和健壮如小山一般的身躯。
哦,他还杀人如麻。
她这位夫君,怪粗犷凶悍的样子。
想不通,她实在想不通,明明自己更喜欢文雅俊秀、面容白净的读书人,怎的挑了军户做夫婿。
更让戈宁想不通的,是她主动去拦了人,上赶着要嫁。
戈宁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他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不仅给她下了迷魂汤,连哥哥和嫂嫂都被他笼络,同意她嫁军户。
卫嘉言听不清,凑近一步,“您说什么?”
戈宁没接话,仰头问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卫嘉言不确定的反问,“唔……您是在说义父?”
话一落音,戈宁愣了愣,她好像问错了人。
面前的活泼少年是夫君收养多年的义子,怎么会说贬损自己义父的言语,便是夸赞话,也得挑着听。
何况,她并不知便宜义子是何品性,嘴里的话有几分可信。
“不,没事了。”
方大勇是怎样的人,与其听别人的评价,倒不如她切身感受来得真确。
只是不等她找到机会多多了解她的夫君,云州通往京城的必经路便在她醒来的第二日清理完毕。
因道路中断耽误了时日,未免错过班师回朝的吉日,大军不得不急行赶路,方大勇自是要跟随大将军。
卫嘉言担心戈宁受不住颠簸,禀报过萧松烈后便将她分去伤兵营,坠在军队末尾缓慢前行。
此后六、七日,戈宁都不曾再见到方大勇,连同夫君义子卫嘉言都没了踪影。
戈宁孤零零的守着马车,只觉得自己像塘里的浮萍,无依无靠,随波逐流,越靠近繁华国都,她越是犯愁。
到了京城她总不能再跟着镇北军了吧,要去哪里找夫君呢?
方大勇是洪州人,未听说有在京城置产,他们要在何处落脚?
且她失明,尚不能独立照顾自己,家中一应杂事又该如何处理?
听说要请太医为她治病,方大勇一介军户,当真有那么多银钱?
想到未来的日子,戈宁满心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