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的舞蹈综艺没白录啊,许医生,快赶上专业人士了。”小田感叹。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舞蹈综艺吗?其实不是。这是很多年前她第二次走进剧场时,时奕一字一句解释给她听的。
她本以为当时自己分神在其它事情上,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这些细节依然历历在目,甚至能脱口而出。
承认吧,许远汀,你就是再次对他心动了。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你从未真正忘记他,忘记你们之间的回忆。
就在许远汀愣神的工夫,时奕又问了一遍:“晚上有空吗?来看我的演出吧。”
骤然回到现实世界,感情先于理智替她作出了答案。
“好……谢谢你。”
时奕给的内部票位置在第五排正中间,属于既能看清舞台全景,又可以看见每个演员的细微表情与细节动作。
能进北城歌剧舞剧院的演员,在技术技巧上几乎无可指摘了。因此,若说时奕与昨天的B角相比最大的差别,许远汀个人认为是感情表达。
他往那一站,仿佛就是角色本人。他笑,你也忍俊不禁;他哭,你也不住流泪。
许远汀全神贯注地看完全场,情绪复杂。
最后谢幕环节,所有演员再次一起登台。因时奕是当之无愧的绝对主角,其他人均退居两侧,将舞台中央尽数留给他一人。
追光打在他身上,他屏息凝神了几秒,从阴影中转身,一口气做了三个云里前空翻,来到舞台中央,然后旋子转体360度,画了一个圆,再次回到舞台中央。
这是《雁引月来》的经典片段,时奕又进行了一遍重现。
随后,他定住身形,右手高抬重新亮相,然后俯身,深深鞠躬十秒。
观众席爆发如雷的掌声,经久不息。
许远汀却莫名感到哀伤。如果观众尚且受到感染,那么进入角色的演员又该怎么办呢?
她出神地盯着台上的时奕,却见他蓦地起身,双臂张开,停顿两秒后,再次深深弯下腰去。
真神奇,明明前一秒钟,他还是剧中郁郁不得志的将军形象,俯仰之间,竟又变成了她平日里熟识的那个意气风发少年郎。
原来这才是一名优秀的舞者。俯身角色,起身本人,既不让观众出戏,自己又不曾入戏。
许远汀终于放下心来,和身边的其他人一起,卖力地拍动双手,虔诚地接受了每位舞者精心准备的两遍谢幕。
演出结束后,观众们陆续离场,许远汀却一直没动,直到身边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按亮手机屏幕。
微信上,演出开始前,时奕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结束后来后台找我。】
她尚未找到合适的拒绝理由,演出就开始了,整个人沉浸在剧中,渐渐忘记这事,直到现在,进退两难,如坐针毡。
剧场的灯灭了,有工作人员来问她为什么不走,许远汀回答等人,工作人员见她一个人,便善意地提醒:“十点半关门,太晚了,小姑娘家家的不安全。”
她道谢,摆手说:“没事,我再等一等。”
工作人员便随她去了,于是偌大的剧场里,转瞬只剩她一个人,与方才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直到时奕向她走来。
幕布还是合上的,他尚未脱去戏服,从演职人员通道中出现,走到台前,又毫不犹豫地一步跳下,静静矗立在许远汀面前。
此刻没有鲜花与掌声,没有演员与观众,台上台下的距离也不再是天堑,有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那里仿佛有一泓清泉,吸引着她奋不顾身一跃而下,如同飞蛾扑火,明知不可而为之。
他们静静凝望着彼此,恍如隔世。
时奕突然轻笑一声:“谢谢你。”
谢谢你能来,也谢谢你愿意等我。
许远汀跟随时奕来到后台演员休息区。
大家都是带妆的演员或胸前带有工作证的工作人员,乍看到一个生面孔,都不自觉地多瞥两眼。
许远汀略感不自在,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圈子格格不入。
时奕开始卸妆,许远汀就坐在旁边玩手机,刷了下以“时奕”为关键词的实时微博,一大片的“哥哥好帅”,那种不自在愈发深切。
好在他们坐在休息室角落,与其他人相隔甚远,她按灭手机,同他搭话:“你一会儿下班,会去SD与粉丝们互动吗?”
他正要回答,突然路过一个娃娃脸,羡慕道:“哇,奕哥,这就是你说的……”
还没说完,就被时奕斩钉截铁的“不会”打断。
娃娃脸也没再刨根问底,转而替他解释:“奕哥不会的啦,他对自己的定位不是明星偶像,连微博个人超话都直接解散了。爆火之后,他专门发过声明,希望大家是因为喜欢舞剧而走进剧场,而不是只为了一时热度看他本人。他很注重舞台与私生活分离的,肯定会与那些‘狂热粉’保持距离。”
说完,他又仔细端详了许远汀两秒,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妹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另一个卸完妆的男舞者过来敲他脑壳:“你当你是贾宝玉呢?这是奕哥的朋友,话可别乱说……”
许远汀见话题有往不可控的方向转变的趋势,连忙解释:“我和他一起录《舞艺超群》,可能你在电视上见过我?”
娃娃脸点头:“也许吧。”
他看起来就是个好欺负的开心果,被敲了脑壳也不恼,揽上一旁同伴的肩,同时奕道别:“奕哥早点休息,明天见。”
然后两人一起转向许远汀,同她挥手再见。
待两人走后,时奕介绍道:“刚刚那个娃娃脸叫张越,长得显小,其实是我的前辈。”
真好啊,许远汀心想,原来走进后台才发现,舞者在生活中也是普通人,不过是一份职业而已,只要你不神化它,观众和演员之间的距离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
卸妆完毕,时奕换回了常服,两人一起走出休息室,迎面撞见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时奕同他打招呼:“陈老师。”
尔后,他让许远汀稍等,与中年人走到一旁说话。
许远汀也自觉避让,没听到他们聊什么,只见中年人朝她这边望了一眼,时奕笑着解释了句,因他位置靠里侧,她完全看不清。
中年人拍了下他的肩膀,说了两个字,从口形来看,隐约是“加油”。
捕捉到她的目光,他还冲她笑了下,面容慈祥。
偷看当场被抓包,许远汀也只好回以微笑,表情乖巧。
说完话后,时奕向许远汀这边走来,两人继续并肩往外走。
他再次解释:“《雁引月来》的导演,陈言老师,当年在戏剧学院教过我。”
许远汀点头,由衷夸赞:“他气质真好。”
可能搞艺术的,气质都与旁人不同吧,要么有生命力,要么忧郁,不一定有顶尖的美貌,却一定有超凡的气质。
时奕另起一题:“你怎么回家?”
“我开车来的,你呢?”
“我和张越合租,离剧院很近,与你不顺路。”
“好吧。”许远汀暗自瘪嘴,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便不必主动提送他了。
于是两人在剧院门口挥手道别,分道扬镳。
很久以后,许远汀才知道,原来那时的时奕尚且受到“私生”困扰,为了不给她带来麻烦,他只能选择踽踽独行,不与她同路。
幸好后来一切都在向好发展,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1月10日,星期五,《雁引月来》在棠城的最后一场。
许远汀本不再关注这事,奈何晚上十点左右,正是演出结束时分,时奕突然来电。
她疑惑接起:“喂?”
听筒里传来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您好,请问是许医生吗?”
她将手机挪开,再次确认了一遍来电显示联系人,确实是时奕无疑,方才回答:“是我,请问您是?”
那边松了一口气,似乎是认出了她的声音,再次开口,语气也不那么端着了:“我是张越,时奕的同事。长话短说吧,您现在有空来接一下他吗?”
三言两语中,许远汀理清了事件始末。
原来时奕8号因发烧挂水,才缺席了棠城首演。9号,也就是昨天,他感觉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决定登台。
结果拖着病体演出的后果就是,今天一谢幕,他便浑身发抖,直接晕倒在了后台休息室。
张越解释道:“我们其他演职人员要一起去庆祝,今晚估计得通宵,但时奕这个状态,离了人恐怕不行。刚巧他的联系人备注里有一个‘许医生’,我就想着打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是你。”
他没说的是,时奕给许远汀的备注是“A许医生”,而且在他失去意识前,隐隐约约说了一个“许”字。
作为多年同事,他一瞬间什么都懂了,也甘愿为这位亲师弟做一次助攻。
“他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哪想到这么严重,发烧39度多,隔着厚厚的妆面都能看出脸上没有血色!”
“好的,我马上到,等我二十分钟。”许远汀一锤定音,披上大衣后,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地出门了。
都说医者仁心,虽说她是个心理医生,时奕也不算她真正意义上的病人。但……他刚遭受至亲离世的重大打击,整个人又带病强负荷工作两小时之久,在棠城这样一个不算故乡的城市,难免倍感凄凉。
因此,无论处于朋友、还是医生的角度,她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这样一想,许远汀顿时不再纠结,那点微妙的心理也转瞬即逝了。
注:
1、SD:演职人员出入口,观众可以在此处与舞台剧演员互动。
2、关于B角跳的剧情。因为舞剧不像音乐剧、话剧、京剧等等提前宣卡,而是相当于在卡池里开盲盒,也就是说观众们买票时,是不知道该场次的演员名单的。因此,男主不存在临时不演、“欺骗”观众等职业道德问题。
忘了之前在哪里看到的,成为舞台剧演员家属的最大浪漫之处便在于,你知道生活中的ta是什么样子的,但还是会为了台上的ta心动。
第39章 登堂入室
棠城大剧院,后台,演员休息区。
许远汀到时,其他舞者都已卸妆完毕,跟她打声招呼便结伴离开了。
其中张越显得特别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许医生。”
许远汀摆摆手:“没事。”
张越问:“要不您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们这边聚会一结束,我就来接时奕。”
另一个同事在旁搭腔:“不一定什么时候结束呢,这不是扰人清梦吗?”
张越似也察出不妥,一时却想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案,神色中流露纠结:“那……”
“我先把他带回我家,”许远汀说,“等他清醒后,让他自己决定吧。”
“好。”张越松了一口气,再次跟许远汀道谢。
昨日刚来过,因此今日再来,许远汀尚还记得后台构造。
她很快找到时奕。
那么高的人,趴在化妆桌上竟然小小一只,宽大的戏服更彰显了他单薄的脊背,随着均匀的呼吸规律起伏。
他睡着了,不知是疲惫还是难受。
也许两者都有吧,许远汀想,毕竟高强度连轴转了两天。
她不忍心叫醒他,索性坐在他旁边,趁着这个他毫不设防的时刻,明目张胆地看他。
然后……数他的睫毛。
一根、两根、三根……他的睫毛真密,即使化着夸张的舞台妆,依然无需过多工笔。
画家到此处,也不忍再落笔,唯恐失了原本意境。
许远汀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数到一百零二时,时奕皱了下眉头,蓦然睁眼。
毫无准备之下,两人怆惶对视。
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内里却充斥血丝,眼尾大抵因刚刚压着了的缘故,泛红格外明显。
一看就是没休息好。
许远汀故作轻松地移开目光,这样的眼神多看一秒,都会照见自己不够澄澈的私心。
时奕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做梦了吗?”
“啊?”他为什么这样问,担心自己说些她听不得的梦话吗?
许远汀垂眼,解释:“张越用你的手机给我打了电话。”
顿了几秒,时奕坐直身体:“所以,你来找我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才搞清楚现下状况,再确认一遍。
“嗯,我带你去医院吊水。你还有力气吗?先卸妆换衣服?”
生病后的时奕看起来更像一片易碎的琉璃,许远汀和他讲话时,也不自觉地放柔了语气。
“好。”他乖觉地点头,拿了衣服去更衣室。
偌大的后台只有他们两个,因此一点响动都能听得十分清楚。
时奕进去了两分钟左右,毫无声息,许远汀怕他晕倒在里面,主动走近询问:“你还好吗?”
“我没有力气,先坐一会儿。”他的声音从木板门里传来,虚弱又隐绰。
她放下心来,可惜他与她性别不同、关系也没近到那种程度,她没法帮他。
安静会加重尴尬,许远汀后知后觉,一个异性在距自己三米之内换衣服,或多或少有些暧昧。
于是她开始和他聊天:“你在台上,我完全看不出来你发高烧。”
“也没那么严重,”时奕说,“谢谢你能来。”
“客气了。”许远汀说,然后两人又陷入沉默。
过了一分钟,更衣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许远汀意识到那是什么后,第一反应是背过身去。
尽管,两人一门之隔,她什么都看不到。
响动渐弱,门内又安静下来,大抵换衣很耗费气力,时奕又坐下歇息了。
这回他的声音听着有中气了些:“你明天有事吗?”
“明天周六,我不用上班。”说到这里,许远汀突然想起还没录完的《舞艺超群》,确认道,“最后一次录制是下个周,对吧?”
“嗯。他们开始择校校考了,下次录制算是一次模拟艺考。”
他讲话还算有条理,可见没有烧到大脑糊涂的程度。回答完许远汀后,时奕推开门,已换回了常服。
“再稍等几分钟,我去卸个妆。”他说。
许远汀点头:“好。”
时奕今日的私服是一身黑,黑色长款羽绒服加黑色休闲裤,甚至连鸭舌帽和口罩都是黑色的。
这样一番全副武装后,以防万一两人依然没走演职人员通道,而是从剧院后门绕了一圈。
许远汀也表示理解,他现在热度正高,有了一批久混娱乐圈的“狂热粉”,像追明星一样窥探好奇他的私生活。
以他的性格,一向将台上台下分得很开。在剧院里,彼此身份是舞者和观众;出了剧院后,大家都是普通人,不必造神,不必有过多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