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蓦地蹦出这样一个想法,思绪开始变得天马行空起来。约莫五分钟后,许远汀陡然从沙发上站起,还真有这样一个地方,叫她想到了!
天幕低垂,远处层峦叠嶂,掩映在黄昏的雾色中,令人看不真切。许远汀沿着山路拾级而上,眼看日薄西山,不由加快脚步。
心血来潮之下,她按照故人给的位置找到这里,时辰已晚,倒是不得不考虑住宿的问题。
也许可以明日一早再来拜访,左右她这次直接休了年假,不急于这一刻。
她这样想着,于是折转过身,恰与一个背着筐篓的年轻女孩撞上视线。
那女孩似乎小声嘀咕了句什么,许远汀没听清,略带疑惑地望向她,就见她清了清喉咙,问道:“来旅游的?”
她愣了两秒,摇头。
女孩自嘲一笑:“也是,这穷乡僻壤的,没什么可看。”
又瞥向她,似乎是好心提醒:“离这儿最近的旅店在镇上,晚上不通班车,走过去要四个多小时。”
许远汀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这话的用意,过了几秒后,才意识到当下处境,强自镇定地道谢,决定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干脆去找那个人算了。
她不抱希望地问:“你知道陈小安家住哪儿吗?”
女孩顿了顿,唇角的笑意竟加深了些:“当然知道,你找她?”
“嗯。”许远汀不由松一口气,虽觉得女孩神情语气颇为古怪,但终究没想太多,含糊道,“我是她以前的……老师,想来看看她。”
“哦,那我带你去她家吧。”女孩表情冷冷的,似乎是对眼前的陌生人有些防备,说完这话,她目不斜视地穿过她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远后才回头,仿佛在责备她怎么不立刻跟上。
许远汀按捺下内心的诸多疑惑,抬步跟了上去。
一路上,女孩沉默着不说话,只留给她一个冷酷的背影。她身后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活像一面倔强地迎风飘扬的旗。
傍晚的山路太静,许远汀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先郑重道谢了一番,又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分担些筐中重物。
女孩硬邦邦地回:“不用。”
她也不恼,继续问道:“你多大了?”
“过完年十五。”
“那倒是同我学生一般大。对了,你和陈小安是同学吗?”
女孩似乎忍无可忍,突然转过头,盯着她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巧了,我以前也有个老师,和你年龄差不多。”
“啊,”许远汀不明所以地看向她,“然后呢?”
“然后?”女孩又转过头去,虽看不清表情,但许远汀猜,她一定是在咬牙切齿,“没有然后了,她是个大骗子。”
谈话并不愉快地终止了,此后的十多分钟里,两人再次不发一言。
直到路过一间小院,一个端着盆出来倒水的中年妇人看见女孩,神色不佳地骂骂咧咧道:“让你去镇上买个东西都这么磨蹭,真是不中用。”
女孩推开面前的矮篱笆,不理会妇人的冷嘲热讽,只将背后筐篓取下,往地上一放,随即转过头对许远汀说:“进来吧。”
妇人柳眉倒竖:“她是谁?”
“是我班主任,来村子家访,在咱家借宿一晚。”女孩面不改色地扯谎,发现许远汀仍在原地,又重复了一遍,“快进来吧,我要关门了。”
妇人半信半疑地瞧着她,听说她是老师后,倒是不再摆臭脸色,只吩咐女孩一句“那你好好招待老师”,就转身回屋里干活了。
许远汀简直被这一系列变故惊得不能动作,她不敢置信地凝望女孩,想从她脸上找到些童年时的影子,许久之后,才声音发颤地问:“你是安安?”
六年前那个福利院的孩子,如今也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你怎么不早说?”许远汀上前几步,想要拉住她的手。
却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安安皱了下眉,语气平静:“你也没问。”
到底顾忌着“班主任”的身份,安安父母为许远汀收拾了一间屋子,供她洗漱住宿。
农村不像城市有丰富的夜生活,山道上也没装路灯,是故晚上九点钟,这里便黑漆漆一片。
许远汀躺在床上刷手机时,仍旧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今天中午她还在和时奕吃饭,心情像过山车一样由羞涩转为愤怒,下午便说走就走,晚上就来到了这个小山村——安安的家乡。
可是安安并不想理她。想到这点,许远汀不由有些难过,曾经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不再黏着她了,也不知是长大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她闭上眼睛,静静思考明天该如何与安安破冰,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是从院外传来的。
她能听见,主人家自然也已察觉,忙去外面开门,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就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有人小跑着到门口,雀跃地欢呼:“你来啦!”
真是与晚上对她的冷若冰霜形成鲜明对比。许远汀苦中作乐地想,兴许来人是安安家的亲戚,安安看到他这么开心,至少说明在这边她过得不算太差,总归还有她期待的、对她不错的人。
许远汀翻了个身,准备直接睡觉,一行人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最后干脆在她房间门口停下,一人伸手叩门道:“许老师,你睡了吗?麻烦开下门。”
她趿上拖鞋下床开门,没想到这位夜半到访的来客自己竟然认识,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许远汀一手扶着门框,睡眼惺忪地与门口虽风尘仆仆、却衣冠整齐的时奕面面相觑。
第46章 试用期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许远汀扫视一圈,只见门口齐刷刷站着四人,莫说年纪还小、尚不会掩藏情绪的安安,就连晚上一直摆臭脸的中年夫妇都喜上眉梢,俨然一副将时奕当作贵客的模样。
她收回视线,在安安父母带头踏进房间之前,重新掩上了门,同时开口道:“不好意思,我刚睡下了,稍等一分钟我收拾下。”
然后,许远汀快速叠好被褥,又打开手机摄像头整理了下头发,最后披了件外套,确保自己看上去不再狼狈,才拉开门,侧身示意他们请进。
安安父亲从房间的柜子里取出一床被子,一面解释道:“之前小时老师过来都住这儿,今天没地儿,只能让他去东屋的炕上和俺对付一晚,叫她妈和孩子睡。”
许远汀一愣,下意识去看时奕,正好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不由将脸转向另一边,生硬地“哦”了一声。
这话说的,倒像她鸠占了鹊巢似的。
然而余光中却注意到,他始终站在门口的位置,并没有往屋里张望的意思。小姑娘踮起脚,欣喜地问他这次来住几天,他似乎没想好,并未立刻回答。
趁着他思考的当口,许远汀忽然说:“我明天就走,要不您别麻烦了,我去跟安安住一晚,让他……小时老师继续住这儿吧。”
安安父亲还没答话,倒是女孩抢先否定了她的提议:“我不——”
见她看过来,女孩心虚地接上后半句话,“想和老师一起住。”
十五岁的少女,好恶仍自分明,因此许远汀一早就感受得到,安安对她的排斥。大抵是因为,她之前承诺过每年来看她却没有做到,她对她失望了吧。
思及此,她垂眸,又恢复了刚刚那种默不作声的状态。
“我应该也只住一天。”时奕低声说,“这轮巡演结束,我会再来看你的。”
许远汀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他是在回答安安之前的问题。
果然,女孩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那好吧,我等着你,你一定要来啊。”
因时奕夜半到访,加上得知她住的房间是他之前常住的,许远汀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再也睡不着,认命地爬起来,干脆去山里呼吸新鲜空气了。
早上的大山又与晚上不同,都说朝露夕岚,果真清晨的雾气不如傍晚浓重,远处的小山峰以及村落人家也逐渐显露出庐山真面目来。
一路走来,不时有野山雀落在树上扑棱翅膀,间或两只结伴的黄腹山雀叽叽喳喳地唱歌。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叶片上、草丛中挂着露珠,粒大饱满、晶莹剔透,折射出熹微的晨光。
真好啊,许远汀心想,这就是大自然的美妙,身处这样的世外桃源,她觉得心境开阔了不少,恍然间好像想通了些什么,然而那灵光转瞬即逝,待要仔细考虑时,却再也抓不住了。
她也不强求,转过一块巨石,继续往前走,三秒后又悄然折转回身,躲到了巨石后,只从那漏出来的一线天光间,窥那人跳舞。
时奕今日一身飘逸白衣,明明是公园里随处可见的、打太极的老头老太们的装扮,叫他穿来竟别有一番味道。
他灵活轻巧地在这山间起舞,一阵微风拂过,荡起他的衣袂,那一刻,许远汀想到了搏击长空的山鹰、甚至是流落凡间的仙人。原来舞蹈也能刚柔并济,她竟疑心他下一秒就能乘风而起,从此踏离这尘世。
坦白而言,昨天看到他来,她有一瞬间难以自抑的惊喜,这点是无法骗人的。然而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太短,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他。
刚巧那边一舞终了,她怕时奕发现自己,连忙又往石头后面躲了躲。
可惜事与愿违,男人清越的嗓音响起,在这空旷广袤的山林内,竟也清晰地传回她耳边:“好看吗?”
许远汀确定这附近不再有第三个人了,于是微叹口气,从石头后露面。但她很快定下心神,明明是时奕向她表明心意后在等她的回应,因此该惴惴不安的是他才对,即使退一万步,至少也该两人一起尴尬。
这样一想,她诚实地点头道:“好看。”
时奕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不免有些愣怔,过了两秒后,像是起了逗弄的心思,追问道:“哪里好看?”
“这里的景色,你刚刚跳的舞,还有——”许远汀俏皮一笑,上下打量了眼时奕,那目光简直可以称得上调戏了,“你。”
她今日的态度与昨日截然不同,很是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又愣了一愣,才转开眼,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对不起,我之前不是有意骗你。”
想不到他主动提起这件事,许远汀今日可算扳回一城,此刻还有些喜滋滋,于是无所谓地摆摆手,露出一个颇有泯恩仇意味的大度微笑来:“没事。”
对方却得寸进尺了,时奕逼近一步,走至她身前,问:“那我们再好好聊聊?”他强调,“就现在。”
两人找到一处干净空地并排坐好,在进入正题前,先寒暄了几句。
“你不冷吗?”许远汀指了指时奕的衣服。
“还好,再待一会儿没问题。”顿了顿,他问,“你昨天几点到的?”
“比你早一点,晚上六点左右吧。”许远汀沉默了下,几秒后才迟疑求证,“你经常来这里吗?”
“不算经常,大概一年一次。”
他果然履行了曾经的承诺,每年都会来这座贫苦的小山村探望那个福利院的孩子。
她低下头,鼻尖忽然酸涩起来:“你是个重诺的人,不像我。怪不得安安对我爱搭不理,对你却十分热情。”
“事在人为,你要是多待几天,一定会和她重新熟悉起来的。”时奕似乎轻笑了下,认真分析道,“你们有之前的感情基础,而且她一直都很想你。”
“那你呢?”许远汀瓮声瓮气地问,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时奕却听明白了,一时之间,语气更加郑重:“我也是,一直都很想你。”
他的声音好像一片羽毛,轻轻地在她心底刮蹭了下,让她又痒又熨帖:“你走后的第一年,我总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冷淡,最后直接不告而别。”
“我去搜了好多资料,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了解到一个词,叫‘性单恋’。”
许远汀适时插嘴,语气傲娇:“班门弄斧。”
“难道不是吗?”时奕状似赌气地反问。
“好吧,我承认。”
于是他继续说道:“我终于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你似乎并不愿意接受别人对你的好。所以当我再次遇见你时,我决定以一种自然的方式接近你,让你对我卸下防备。”
“我从韩子轩那里得知,你如今是一名心理医生。因为你的生活轨迹几乎是两点一线,所以我纠结了一个月,能想到的自然的方式只剩一条——成为你的患者。”
“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尤其是那次在棠大,看到你和别的男生一起走……”
许远汀忍不住吐槽:“那是我弟。”
“我当时确实不知道。”时奕表情无辜,“总之,那天之后我不再纠结,下定决心去挂你的号。而且我也不算全然在骗你,前女友是真的,想复合也是真的。让你以为是另一个人,只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
许远汀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前女友”上,她瞪大眼睛:“谁跟你说前女友是真的?”
“难道不是?”四目相对了好一阵,时奕最终败下阵来,“好吧,至少在我的视角是这样。”
“算了,这点不重要,你继续说。”许远汀不想跟他辩论这个问题,阳光渐渐炽热,让她的脸也发烫起来,“你就这么自信,万一我不买账呢,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你真的对我态度非常冷淡,我自然不会再纠缠,至少我努力过了,以后不会遗憾。”他温声开口,遥遥望向远方,那里日照金山,昭彰着无限的希望与可能。
“而且,”他说,“用这个理由接近你,你也不会感到尴尬。假使不成功,我也可以全身而退,兴许我们还能做朋友。”
许远汀心里暗道有理,嘴上却说:“你想得倒美,照你这么一说,好像你骗我是为了我着想似的。”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该骗你,我错了。”时奕再次道歉,然后话锋一转,控诉道,“可你也骗过我,这样算来,我们应该扯平了。”
“一码归一码,”许远汀认真地掰着指头,计算道,“我从前说去看你的演出,是我没有做到;但你拿‘前女友’的名头骗我,这是你的不对,你刚刚也承认了。”
“就算这两点一笔勾销,”她想到些什么,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你收下了我的花之后,却还要继续骗我,这么算来,还是你过分一些。”
本来听到她说一笔勾销,时奕的心简直悬到了嗓子眼,生怕她下一句就是“那我们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啦”。
幸好没有,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笑问道:“那你打算怎么惩罚我?”
怎么还有人上赶着想要被惩罚,许远汀狐疑地瞧他两眼,忽然狡黠一笑:“我罚你以后不许和我说话,你能做到吗?”
还没等时奕回答,她自己就已经破功,忍不住轻笑起来:“算了,逗你玩的,你刚才不是道歉过了么。”
“咳咳。”时奕也禁不住笑起来,她以前很少看到他这样放声大笑,整个人眉眼一瞬间更加鲜活,仿佛他还是二十岁的少年,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