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她所想,谢亦云叹口气,知道阻止不住,伸手:“来。”
和玉粲然一笑,右手放到她的掌心。
谢亦云微一使力,把和玉拉上车来,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小跟屁虫。”语气里都是柔和的笑意。
和玉跟着笑,忽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定在她的额头上,冰凉刺骨。
不由笑容微凝,转头四顾,寻找视线来处。
“少爷。”坐在驾车位置的江护卫提醒,“裴公子在那里站着。”
谢亦云顺着江护卫指的方向看去,戴着斗笠的少年默默站在斑驳的树影下,离着这儿十几步远,手上提着一把锄头。
道路口嘈杂忙乱,人们相互叫喊着上车,可这热闹到了少年那儿却陡然沉寂下来。
他站在那儿,连飞鸟似乎都绕开他。
这边极闹,那边极静,少年站着的那一块地,好像和这里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提着锄头,显然是匆忙赶来,却丝毫看不出赶了急路的样子,不知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
谢亦云有些意外,少年从到桃花村来挖井,每隔两三天就失踪一次,第二天上午再来,也不说去了哪儿,只继续挖井。
回想起第一次见他时,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三十六七岁,明显是随从的人,后来再没现面,谢亦云猜测,少年在平阳县应该有落脚的地方,两三天就回去一次。
昨天下午没看见少年,她就知道他又走了。
刚刚还在心里想着,按照前几次少年回来的时辰,等他来时,她早走了,少年回来找不到她,心里不定会怎么失望。
毕竟这少年虽然衣着普通,但从他的举止能够看出,他出身富贵,受过良好的教育,家里肯定不缺吃不缺穿,犯不着来挖井赚几百文的工钱。
谢亦云总觉得,他来挖井,就是为了每天和她说几句话。
她托了桃花村的村民转告少年自己的去向,不想少年这时赶了过来。
那就自己亲口和他说,再叮嘱他几句。
谢亦云朝少年招手:“言弟,过来。”
裴言看着她笑吟吟的脸,不自觉伸出空着的手抚着胸口,心中怔然。
为什么呢?
大哥对着那侍女笑,和那侍女亲昵,他心里竟然升起滔天的杀意,恨不得那侍女立即消失在眼前。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喜欢那侍女,他不喜欢那侍女和大哥亲密接触。
他的心里有一个恶魔,在叫着,引诱他,把多余的人全部赶走,让大哥只看着他笑,只和他说话。
这世上和他血脉相连的是父皇和母妃,母妃只有他一个儿子,和他不亲近,他也没想着要亲近母妃。
父皇有很多儿子女儿,看着父皇和那些人亲密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此刻这种暴戾的感觉。
他只是痛恨父皇看他的眼神,却从来没想过要获得父皇的宠爱,更没想过要独占。
自他醒事起,世上所有的人,包括父皇和母妃在内,他们喜欢谁,宠爱谁,都和他不相干,引不起他心里的一点波动。
只有大哥是不同的。
从第一次见面,不,从在平阳县的客栈里,第一次听到大哥的名字时,大哥就是不同的。
此后一日又一日,他想和大哥靠得更近、更近,到如今,他想独占大哥。
心底突然满是恐惧,要是大哥知道他的想法,会不会觉得他可怕,从而远离他?
谢亦云看少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些奇怪,再次招手:“言弟,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不,绝不能让大哥知道,裴言暗自下定决心。
他把锄头放到地上,朝谢亦云的驴车走去。
走到近前,谢亦云和和玉已经进了车厢,裴言从卷起的车帘看进去,两人坐在一起,肩靠着肩。
他的视线在那侍女身上定了定。
和玉缩缩身子,在这大热天里,她无端觉得身上有点发冷。
今天真是奇怪,这样的感觉就这一会儿有两次了。
“言弟,我要去平长县。桃花村的井今天就可以挖完,你后面怎么安排的?”
谢亦云探着头,温声道,“出来这么久,家里该担心了吧?回去给家人报个平安吧。”
系统里显示,少年住在府城。
半大少年出门在外,久不归家,天天来给她挖井,她害怕人家家长找上门来,责备她拐带良家少年。
“没人担心。”少年低声道。
谢亦云哽了哽。
这是说,家里没人担心他?
是和家里闹了矛盾?
她有心再问,又恐怕触犯别人隐私,正犹豫时,少年一手扶住车壁,倾身过来:“大哥,带我一起走吧。”
谢亦云:“……”
跟来一个和玉还不够,又要跟来一个裴言?
和玉她拒绝不了,可眼前这少年不同。
只是因为知道他的热爱值为10,又像孤儿院的孩子一样黏着她,谢亦云心里就拿他当弟弟看,其实真正说起来,少年和她没有半点关系,怎能带他到平长县去?
想着,就要开口回绝。
“大哥,我没地方去。”少年声音发闷,寥落萦绕其中。
谢亦云的话堵在了喉咙口。
她不是容易心软的人,可是一个满心依赖她的少年的哀求,她很难拒绝。
何况这少年性子孤僻,不和人交往,强行把他丢下,她也有点担心。
她两辈子都没有兄弟姊妹,和玉和这少年是这个世界对她心怀最大善意的两个人,她是真心拿他们当弟弟妹妹待的。
“……好吧。”谢亦云点头,“你上来。”
除了容知县的车子,其它车都坐满了,若是别的人,让他去容知县的车子无妨,可这少年不行,他不搭理人,她怕容知县和他在一起不自在。
只能让他上这辆车了。
“大哥等我一下。”
裴言转身,手在身侧捏成拳。
不管怎样,他要先留在大哥身边,其它的事,过后再去想。
裴言走到先前站的地方,拿起放在地上的锄头,再转身朝驴车走来,走到车子后头,把锄头和车子后面的杂物堆放在一起。
谢亦云:“……”
这人居然是去拿锄头的,他莫非还想到平长县去挖井?
裴言跳上驴车,进到车厢内。
和玉客气地唤他:“裴公子。”
裴言礼貌回道:“白姑娘。”
目光在车内一扫,驴车很宽敞,是坐十几个人的标准。
谢亦云与和玉坐在一条凳子上,还有空余的位置。裴言径直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谢亦云:“……”
虽然不挤吧,但是天气热,坐在一起总不舒适。
一边坐着三个人,另一边却空荡荡的,怎么就偏要这么坐呢?
众人都已坐上车,一声吆喝,车队出发,从村子出来,向东边行去。
俞县丞望着远去的车队,问边上的一个村民:“刚那个戴斗笠的人,上了县太爷车子的,是什么人?”
看起来和县太爷很熟,他不认识。
“那是裴公子。”村民回道,“天天来给我们挖井。”
虽然不爱说话,看着不好接近,但是个好人。
“叫裴什么?”
村民搔搔头,他不知道。
另一个村民小时候上过几天学,认得几个字,正好在上工的登记表上看到过裴言的名字,听俞县丞问起,于是凑过来:“叫裴言。”又卖弄道,“言语的言,言辞的言。”
“哦。”俞县丞若有所思。
裴是国姓,更巧的是,当今皇上的六皇子也叫裴言。
这位六皇子极少现于人前,皇室似乎刻意隐瞒他的消息,连他的名姓都很少提起。
他知道六皇子叫裴言,还是因为六年前,六皇子到徐州封地来,朝廷邸报上简略地写了一句。
六皇子到徐州后深居简出,没在任何场合出现过,就像没有这么个人。
想到这儿,俞县丞失笑。
他真是想多了,因为一个相同的名字联想到六皇子。
六皇子天家贵胄,怎会拿着锄头到平阳县来挖井?
俞县丞摇着头转身,心里却始终有点不踏实。
二十七年前,他考中状元参加琼林宴,曾见过宫中的贵人,一举一动,礼仪天成。
刚刚见到的这位裴言,行走之间,颇有那种韵味。
俞县丞到底不安心,寻思着下午试验过县太爷让陈木匠做的犁,马上回到县衙,翻翻以前的邸报,仔细找一找六皇子的消息。
六皇子今年十八岁,二三十年前的邸报他都好好收着,要是有六皇子的消息,一定能找出来。
第27章
官道上, 一队驴车向着平长县的方向急赶。
容知县和司空烈两人心急如焚,不时地催促车队加快速度。
平阳县从五月底就没下过雨,他们平长县稍好一点, 六月初八下过一次雨,但现在平阳县的庄稼浇上了井水,平长县的地里还枯着, 根据老农的判断, 最多还能再支持一二十天, 再不下雨, 庄稼就没救了。
谢亦云理解两人的心情, 积极配合他们,命令车队全速向平长县赶去, 中间只短暂地停下休整过一次。
道旁驿站里, 车队停下来, 把驴儿交给驿兵喂食喂水, 众人进到屋里等待,顺便吃饭, 走动走动, 活动筋骨。
谢亦云信不过外面的卫生条件, 吃的是自己带的饼子, 还大方地分给了平长县两人一些。
她一手拿着饼子咬,一手捶着腿。
古代交通条件真是够呛, 道路不平,车子颠簸,出门就是受罪, 尤其赶急路更加受罪。
正捶着,一双手伸过来, 把她的腿抬起来,横放到自己身上,从大腿开始,一路按捏下来。
那双手骨节分明,一根根手指纤长,白皙如玉,却又满蓄力量。
随着指节按下去,谢亦云感觉到一股气流窜过,带着一点凉意,畅快无比,按过之后,疲乏顿消,身子都轻快了几分。
她有点好奇,这股气流就是内力吗?
抬眼看去,少年戴着斗笠,低着头,连半张脸都看不到了。
他坐得笔直,身上纹丝不动,只双手有节奏地按捏着。
周遭吵闹喧哗,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头没向别处偏过一点点,只顾全神贯注在手上,仿佛给怀中的腿揉捏,去除疲乏酸痛,比所有的一切都重要。
谢亦云舒服地闭上眼。
她上辈子和同学们一起,享受过一次专业的按摩服务,可比这少年的手法差得远。
和玉抿着唇,默默缩回手。
她刚才正准备给少爷按按腿,就被裴公子抢了先。
看着两人一个专心按捏,一个一脸享受,和玉欲言又止。
少爷可是个女子啊,男女有别,怎能这样亲密。
眼里飘过一丝疑惑,少爷以前在这方面很注意的,自从病过一场后,很多习惯都变了。
谢亦云吃完手里的饼,感觉到腿上的气流到了脚尖,看过去时,少年抬起头:“大哥,腿还疼吗?”
“不疼了,舒服。”谢亦云赞道,“手法不错。”
“那以后大哥腿疼了我就给大哥按,大哥要是脖子肩膀疼,身上乏了,我都给大哥按。”少年高兴起来,难得地说了一串长长的句子,语音里带着雀跃。
江护卫闻言瞄了他几眼。
这人对着别人都阴沉沉的,也不搭理人,对着少爷就像变了一个人,无比乖巧。任谁都看得出,他对少爷的满怀着热忱。
以前还对他怀着警惕,担心他对少爷不利,如今已经完全放下戒心。
“行。”谢亦云一口应下,“先谢谢你。”
“不用谢。”
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少年脸上,谢亦云看见他的嘴角翘起,泄出缕缕笑意,像冰雪里盛开出鲜花,比那映在脸上的阳光更亮几分。
这少年可真美,是那种超越性别的美。
只半张脸已让人惊艳如此,整张脸露出来又该是何等模样。
又养眼,又贴心,又乖巧,这样的弟弟,天下难寻。
只是少年常年戴着斗笠,也不知是不是上半张脸有缺陷,要真是如此,自己得好好开导他一番。
一条腿按过,又换一条腿。
司空烈凑过来:“小兄弟手法颇为特别,行功看上去也与常法不同,不知小兄弟师从何人?”
裴言:“……”
他半晌没有回话,头也没转向司空烈,就像没听到司空烈的问话,只专注在怀中的腿上。
司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