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来过几次县城,但没去过县衙那边,需得有人带路。
“你去县衙干嘛?”
鲁阳还没答话,头领在一旁抢先问。
他二十六七岁,面上干干净净,在一众兵士里,显得格外整洁,一双锐眼紧紧盯住王大虎。
王大虎“嘿嘿”笑几声,拉着表弟往一边走,扭头对着那头领,面上一派憨厚:“家里出了点急事,要到县衙那边去找人帮忙。”
他不清楚这位头领的底细,无法确定在县太爷和苏亮打起来时,头领会帮着哪一边,不敢说出来意,只得先拿话敷衍着。
鲁阳却把表哥的话当了真,等走到墙角处站定,立刻急着问:“表哥,家里出什么事了?”
“家里没事。”
时间紧急,要在苏老爷前头去给县太爷报信,王大虎没有多说,只简短的几句话,把事情告诉给鲁阳。
“苏老爷要杀县太爷?”鲁阳脸色发白。
他想起今天县太爷进城时,无数人特意来到城门口相迎,县太爷坐在车上,微笑着向他们点头、挥手。
这么好的县太爷,这么多人喜欢,苏老爷为什么要杀他呢?
“是,就在今晚。”王大虎连声催促,“你赶快带我去县衙,让县太爷躲开。”
鲁阳道:“我去向宋大哥告假。”
兵士们瞄着站在墙角里的俩表兄弟,悄声议论,猜测鲁阳家里出了什么事,到县衙那边去找什么人。
“宋大哥,鲁阳表哥这么晚赶来,肯定是家里出了急事、大事,对吧?”
一个兵士突然发觉,在他们说得热闹的时候,他们的头领一直没说话,于是问他的意见。
宋长河脸朝向那边的两人,眸色沉沉,听到兵士问话,也没转头看他,还是继续盯着那边,只口中答道:“是啊,是急事、大事。”
他把“急事、大事”几个字说得又缓又重,兵士竟然从中听出了一股肃杀的味道,不由得奇怪地往他面上观望。
还没等他看出什么,那边的两个人过来了。
鲁阳向宋长河告假,和王大虎一个说辞,只说家中有事,要去县衙边上找一个人。
说的时候他还很忐忑,唯恐宋大哥追问,谁知宋大哥一句多话都没有,满口应下,还提醒他:“今晚去县衙的那条路禁止通行,你知道吧?”
鲁阳茫然,他不知道。
“是李县尉下的命令,县城里这几日有贼人,恐惊扰到县太爷,在贼人抓到之前,晚上在那条路上安排有人防守。”宋长河道,“你们没有李县尉签下的通行令,过不去。”
“啊?……”鲁阳六神无主之下,不由得朝他表哥看去。
王大虎今天先是从杨铁柱那里发现蛛丝马迹,然后找杨老爹套话,再借车赶来县城,在做这些的时候,虽然心里焦急又惶恐,面上却始终没有露出一点,一直是平时的那个憨厚、老实巴交的模样。
然而此时,他终于忍不住脸上变了颜色。
不等两人发愁,宋长河唤过一个兵士,告诉他们,这个兵士的家就在县衙附近,知道一条隐秘之极的小路通到县衙。
“我带你们从小路过去。”兵士拍着鲁阳的肩,“你放心,李县尉肯定不知晓那条路,不会在那里安排人防守。”
表兄弟两人连忙道谢。
三人提着灯笼,快步走下城墙,往县衙方向而去。几点亮光在夜色里迅速远去,很快就融进黑暗里,消失不见。
城墙上,宋长河凝目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眼睑半垂,掩住眸中的思量。
他自小耳目就比常人灵敏,刚刚鲁阳两表兄弟避开他们说的话,鲁阳情急之下的那句“苏老爷要杀县太爷”,他听得明白,再结合模糊听到的那些,事情就全部清楚了。
转身面向兵士们:“我有事要你们做,都给我听清楚了。”
兵士们虽然不解,纳闷大晚上的,宋大哥要他们做什么,而且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但也都老老实实地围上来,等着听他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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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院里,四百来个蒙脸大汉齐齐站着,马上就要出发。
苏老爷再次强调:“撤走之前仔细检查,不留活口。”
虽然他们做了万全的准备,即使有人逃出来,也不能确认他们的身份,但事有万一,说不定哪里有他们没想到的遗漏,所以还是把人全杀了最安心。
“是,苏老爷放心。”众人答应。
亥时末,快到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他们从宅院里出来,走过一片废弃倒塌的房屋。这里比较偏僻,在县城边缘,离县衙还有一段较长的距离。
吴参军和他们一起。
他劝不动苏老爷,在宅院里等着又坐不住,干脆跟他们一起去。
只是这会儿他心里十分纠结。
他进入平阳县后,一路走过来,到处都听到百姓对谢知县赞扬的声音。如今苏老爷为了私利,要杀害百姓口中的神仙谢知县,他心里很是不忍。
他也是穷苦百姓出身,家里至今还种着田,谢知县做出曲辕犁,他心怀感激。
他不想谢知县死,可是又不能反抗苏老爷。
待会儿两边打起来,他该如何是好?
吴参军纠结着,只望这段路永远走不完,可惜这只是不切实际的愿望,实际上队伍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走出了这片废弃地,向县衙逼近。
而在他们的身后,废弃地里,突然又出现了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行走间很是整齐,保持着队形,和前面那支队伍的散漫明显不同。
两支队伍一前一后,都向县衙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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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里,谢亦云刚刚睡下,忽然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她霍然睁眼,问道:“什么事?”
“少爷,杏子村的王大虎来报信,苏亮今晚要来袭击县衙。”
谢亦云从床上一跃而起,因为防备着苏亮要来,她是和衣而卧,头发也没散开,这时也不需要收拾,几大步跨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
江护卫站在门外:“少爷。”
谢亦云握紧手中的刀,眉峰扬起,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走,我们去会会这位苏老爷。”
今夜,她的宝刀要见血了。谁要杀她,她就先把刀砍向谁。
谢亦云说完,径直朝前院走去。
“哦……”江护卫慢了一拍,连忙跟上。
他刚刚看着少爷愣了神,少爷是笑着的,可他总觉得,那笑如此冰凉。
第39章
子时, 夜色正是最黑最浓的时候,街道上寂静无声,不见一个行人。
突然, 亮色划破黑暗,一队人举着火把,沿着街道迅速过来, 在县衙门口停下。
众人站住脚朝县衙里面望, 黑漆漆的, 只有几点亮光, 显见得是谢知县等人今日从平长县回来, 实在疲乏,除了被安排值守的几个人, 其他人都已经歇息。
李县尉仔细观察一番, 放下心来, 不由得暗自欣喜。
今晚这个时机选得好, 谢知县全然没有防备,想来自己这方能轻而易举地得手。
今夜过后, 平阳县还是苏老爷和他的天下, 他们两人一文一武, 牢牢地把控住平阳县, 谁也夺不走。朝廷再派知县来,也得给他们老老实实地趴着, 否则也和谢知县一个下场。
他们能杀第一个官,就能杀第二个,只要不露出形迹, 杀了也有苏太守兜着。
鹰眼男子靠近他,问:“动手吧?”
李县尉点头:“动手。”又看向那些负责守门的人, 叮嘱他们,“你们进去后,就等在门口,盯住有没有逃过来的人,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县衙。”
那些人连忙答应。
李县尉不再多说,在他想来,自己这边有四百来人,又是攻其不备,谢知县的人根本没机会逃到这里来。
让人守着门,不过是以防万一。
李县尉和负责守门的人说话,那边鹰眼男子招呼一些人拿出绳子,绳子很长,尾端有钩子,在空中旋转几圈,猛地甩出去,就勾在县衙围墙上。
这整套动作,他们做得熟练之极,非常迅速,显然都是些攀爬墙壁,潜入门户的行家里手。
众人顺着绳子,很快爬上墙头,再跳到县衙里面。
这些人刚刚消失,县衙外无声无息地,又来了一队人,犹如在黑夜里突然冒出的鬼影。
这队人只有两百来个,差不多只有前一队人的一半。
人数虽比前一队人少,但他们身上的气势凌厉,让人胆寒,那是杀过人见过血,从无数危机里生出的气势。
在将要到达县衙时,这队人迅速分做两股,一部分人先跑到围墙下,双手抵住墙壁,弯腰弓背,稳稳地停住不动,弓起的脊背好像一排静默的小山。
另一部分人跑几步后,脚在地上猛然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落在那些背脊上,再借势跃上墙头。
接着有一半人快速跳了下去,然后县衙靠近门口的地方传出响动,似乎夹杂着人的声音,却刚刚发出就被堵住,飘散在夜色里,没激起一点波澜。
另一半的人跨坐在墙头上俯身,向墙外的人伸出手。
围墙下的人直起身,先往后退开一段距离,然后快速跑过来,冲到围墙下时跳起,恰恰拉住他们的手,跟着也爬上了墙头。
这队人行动敏捷,配合默契,没借用任何工具,他们就翻过了围墙,并且中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这一堵墙,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路上的一道浅沟,越过去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转瞬间,他们也进入到县衙里。
两队人先后翻过围墙进入县衙,都没有发现,就在距离他们二十几步的地方,大道旁的一栋房屋后面,躲着二三十个人,把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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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长河在鲁阳三人走后,马上派出兵士,分头召集人手。
因为担心县衙这边,等聚集二三十人时,他就带着这些人先走一步,交代让后头招来的人都赶紧往县衙来。
他带着人过来时,是走的那条隐秘小路。
或许那不能称为路,是在一片房屋间穿梭,有时甚至要在挨着的两座房屋之间,极狭小的缝隙中穿过。
若不是有居住于此的人带路,他们就要迷失在这里,根本找不到县衙的方向,不知会走到哪儿去。
就在他们要转过最后一座房屋,出来到县衙前面的大道时,忽然发现一队人,顺着大道跑到县衙的围墙底下。
这队人有几百个,他们只有二三十人,不是对手,于是赶紧缩回去,躲在房屋后面,悄悄探头出来观察。
等这些人进到县衙里,他们正要出来,忽然又来了一队人。
后来的一队人数少一半,可从这些人的行动和散发出的气息,他们觉得,这队人的实力,比上一队还要强。
他们只好又缩了回去。
直到后来的这队人也进入县衙,外面再没有动静,他们才从房屋后绕出来,朝县衙过来。
“宋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两伙人?”有人忍不住问。
“县太爷找了帮手。”宋长河沉声答道,“先前蒙脸的一队人,是来杀县太爷的,后来的一队人,是易大将军手下的边兵。”
而且是镇守徐州,上过战场杀过敌的精兵。
他有一个好友被征入军队,和厉国兵交手,数次生死之间磨砺出的气质,和那些人一模一样。
那些人中好些脚上穿的鞋子,在他们跃上墙头时,在墙里墙外的火光之中,他看得清楚,是军队里统一分发下来的,好友几次回家都穿着。
平阳县在易大将军军队的后方,厉国兵过不来,所以一般情况下,边兵不会往这儿来,现在忽然来了,还是在半夜,跟在那群贼人的后面,只可能是早就约好的。
黑暗里,宋长河一双锐利的眸子眯起,嘴角泄出笑意。
原以为县太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等不及人全部集齐,带着二三十人就急急忙忙赶来相救,心里做好了恶战的准备,谁知县太爷早有防范。
县太爷已经布好陷阱,只等瓮中捉鳖。
“啊?是这样?”边上的人听到,顿时放下心来,欣喜道,“那县太爷没事了。”
他们也没想着问问,或是质疑一下,宋大哥是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在他们的心里,宋大哥一向都是最可靠的,宋大哥说那是边兵,是县太爷请来的帮手,那就一定没错。
宋长河道:“虽说来了这么多帮手,情况比我们预计的要好,但刀剑无眼,兄弟们都要小心,不能大意。”
众人连忙回应:“是,宋大哥。”
眼看要靠近围墙,可以看见火光,迅速往县衙内里而去,那些人都应该已经离开这里,但宋长河还是竖起一根手指到嘴边,“嘘……”了一声,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围墙边上要是有人守着,如果是敌人,自然越晚惊动他们越好,如果是边军,仓促相见,双方没来得及表明身份,怕引起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