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皇帝喃喃道。
这句话没有被方许宁漏掉,她心中一紧,问道:“可是近几日有人胆敢闯入寝殿?”
皇帝惊讶于她的敏锐,安抚道:“倒不至于如此嚣张,只是昨夜有人捅破窗纸想要探查我是否已病入膏肓。”
“那……”方许宁暗道不好。
她知晓父皇陪着自己演也就罢了,但夜里是定然不会好好躺在榻上装病的,多半要看折子。
虽然有太子监国,可皇帝毕竟不能完全不管政事,是以他每日都叫李公公将太子批过的折子放到宫中过目一遍再差人放回去。
皇帝不用看她都知晓这个小女儿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回:“父皇在乐安心中就是那样不谨慎的人么?”
诶?
“怎么会!父皇英明神武,自是十分谨慎,做事分毫不差!”方许宁紧忙否认。
皇帝点头,接着说方才的事,“每晚看奏折,都在地道的密室中,寝殿里,也用褥子摆了摆,远远看着,只知晓榻上有人。”
“既然不在寝殿,那父皇为何会知晓有人来探查过?”方许宁心中还有疑问。
“既然陪你演了,那便要万事都做到滴水不漏,每日看完奏折自然会检查寝殿是否有异样。”皇帝理所当然道,“昨夜从地道出来,发现窗子上出现了两个洞眼。”
“父皇……”方许宁正色道,“他们恐怕要动手了,就在这几日。”
“说起来,乐安心中应该已经能够确定是谁了罢。”皇帝没有管她的话,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方许宁还不想让皇帝先入为主,正要随意朝歌话题搪塞过去,却没能如愿。
“乐安,你向来不是个莽撞的孩子,不会因为一点浅显的猜测就行动,”皇帝眼神温和的看着她,“父皇便是信你这点,才同意跟你演这出戏。”
方许宁贝齿微微用力,咬住下唇内侧。
“乐安”。皇帝平和催促。
她将眼一闭,咬牙道出:“是二皇兄……”
这个答案一出,皇帝竟是松了口气。
“若是他,倒不觉得意外了……”
“父皇为何……觉着不意外?”皇帝没觉着意外,倒是她闻到这其中的密辛的味道,起了兴趣。
方许宁曾听说过宫人在一边议论,说二皇兄是父皇醉酒后一|夜糊涂的结果,因此父皇和母后生了嫌隙,是以父皇不待见他们母子二人。
但这都是道听途说,事实究竟怎样方许宁不得而知。
今日或许能了解到其中的真相么?
皇帝沉思许久,才缓缓开口——
“那时父皇刚登基,王妃,也就是你母后,一直未孕有子嗣,父皇封她为后,朝臣不满皇后久未诞下嫡子,屡屡上奏要父皇废后,立德妃为后,正好德妃还在王府时便诞下一子,又是国公府嫡长女,身份也合适……”
方许宁知道,那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是太子哥哥。
“乐安你晓得,父皇与你母后一直以来都感情深厚,不可能废后。”
方许宁点头,就他两人那个黏糊劲儿,看着便腻歪。
“但朝臣逼得紧,几个谏官联合上奏,不能杀不能罚的,父皇只好寻个由头出宫躲一躲……”
讲到这里,皇帝突然沉默了。
“在宫外,父皇遇到了惠贵人,那个时候还不是惠贵人,应该叫容惠。”
来了!
方许宁瞳孔一闪,仔细聆听。
“容惠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在旷野上,她骑着马,像夏日的风,炽热又自由,在烈日底下,每一寸都映着金黄的阳光。我想追上去,但她策马而过,很快消失在视线中。”不由得,皇帝的称呼依然发生改变,已然沉浸在回忆中。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但那天下雨了,在京郊,几乎找不到人家避雨,但是山洞倒是能躲一躲,就在那个山洞里,我再次见到她了,她在山洞中生了火,火光明明灭灭,她的影子也在山壁上摇曳……那是与京中高门贵女不一样的美,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只要和她对视上,就不会再移开目光。”
他眼中划过清浅的眷恋,似乎在这一刻,他又回到那年夏日,见到了那个像风一样自由的女子。
“我上前搭话,告诉他我是商贾之子,来朝歌城谈生意,对城中不熟悉,请求她做我的向导……”
说罢,皇帝看向方许宁,“是不是觉着父皇这样喜爱她的话,带回宫后便好好宠着?”
“嗯。”方许宁点头,她觉得就该这样。
“父皇也是这样想的,带回宫好好宠爱,但是忘记了,她终究是与皇宫不一样的,她得知父皇的身份后第一时间不是高兴和欣喜,而是逃跑。”
“她逃离走了,她不愿进宫,不愿做皇帝的妃子,可父皇没有尊重她的意愿,叫人找到她,强行带她回宫,怕朝臣用她的身份做文章,便留在身边做御前伺候的侍女。一回宴席上醉酒……”
这里不用皇帝说,方许宁也知晓了,父皇借着酒劲强行要了人家。
“第二日,便封了贵人,但她再不愿见我……”
“也没有像初见那日笑过了,是我亲手杀死了容惠……”
第77章 终是妥协
这是一个与曾经听到的传言完全不一样的故事,怪不得惠贵人不在乎帝王宠爱,也不在乎名利,只守着丽景轩那一方寸之地,原来她原本便不属于这富丽堂皇又虚无缥缈的皇宫。
方许宁失语片刻,她凝着龙床边垂下来的一小节流苏,不知在想什么。
“那时得知你与她相处不错,时常去她宫里,父皇这才借着你的由头命人仔细丽景轩的吃穿用度……”皇帝面对这个向来理解他的女儿,终于将藏在心中二十年的话说了出来。
听到这里,方许宁也终于感觉到,脑海中有一根弦,崩断了。
那个一只以仁政为治国理念,向来待人亲和的父皇形象好像一下子崩塌了。
她脱口而出:“父皇没有想过送她出宫么?”
皇帝闻言却猛地皱起眉,他压下音调,怒斥:“你以为朕为什么不送她出宫!”
“父皇……”方许宁愣住。
在她的记忆中,这是父皇第一次对自己发这样大的脾气,先前抗旨悔婚,也只是佯怒装装样子,何曾吼过她。
为了曾经辜负过的人,向他宠爱了十几年的孩子发火。
即使她不曾见到许多年以前父皇如何将那个名为容惠的女子放在心上,但也能从今日的谈话中窥探到隐藏在他心中那段感情有多么深刻。
也能感觉到他对于这段情意处理得有多糟糕。
见到方许宁面上错愕的眼神,皇帝这才回过神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乐安……父皇不是……”他试图解释,但又无从说起,方才的那句怒斥已经将他的态度摆明了,再要解释,就显得无比苍白。
“父皇有没有想过,将那样自由的惠贵人强制留在皇宫这座大笼子里面,是一种错误的决定。”方许宁顶着皇帝的目光道,“就像被人残忍折断双翼的鸟儿一样,不仅再也无法飞上天,还会因为失去活力而腐坏烂在枯枝败叶中!”
“难道她吞金自尽不是给父皇的报应么!”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
方许宁以为自己会被皇帝呵斥并将自己赶出去,但他只是维持着原本的神情,沉默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她等着皇帝的怪罪,也没多少惊惧,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些想在宫外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方许宁听到头上出来一道喑哑干涩的嗓音:“乐安,你先回去罢,父皇……父皇独自待一会儿。”
“是,乐安告退。”她利落起身行礼告退。
讲实话,她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皇帝,与其待在这里想着有的没的,不如早些离开,回避这尴尬的场合。
“把大氅披上再走。”走至门口,又提醒她。
原本想着硬气些直接出门的方许宁闻言又折回来,将挂在旁边大氅取下披上。
李公公在门外见到她还有些意外,“殿下今日怎的这样早便要走了?”
方许宁不知道李公公对当年惠贵人的事了解多少,但一想到他在作为内侍在父皇身边伺候了近三十多年,对父皇的事定然知道个七七八八,便觉得李公公在这件事中是一个制纣为虐的角色,更是烦闷。
“身子不适,恐将郁气过给父皇,便走得早些。”方许宁干巴巴道。
虽然语气也没显得多僵硬。
语毕便将头一昂,像只骄傲的孔雀一样离开飞霜殿。
李公公还不晓得自己在小殿下心中如何被扣上助纣为虐的冷漠形象,只是摸不着头脑。
“殿下今日瞧着心情欠佳……”
宫道上的积雪早便被宫人扫掉,但青瓦上的雪依旧还在,冷意也不断沁入,简直要冷到人的骨头缝里。
方许宁走在这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宫道上,仰头极力看向青瓦上的雪,脑中突然浮现出皇帝的身影。
宫人们只顾着洒扫宫道上的雪,却没人理会不会碍着自己行动的瓦上的雪,就和只想着满足自己情愫强迫他人的父皇一样。
本以为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的父皇是冷情的人,可她突然反应过来,这宫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只顾着自身。
对外也永远是光鲜亮丽的一面,而藏在内里的部分却溃烂得见不得人。
方许宁停住,她环顾四周,突然觉得一直生活的地方一下子变得无比陌生,不禁产生迷惘。
自己为什么会对皇宫突然有这样的想法,这是自己自小长大的地方,按理说早该习惯,但如今竟会觉得陌生和迷茫……
转而又想到失忆后自己与靖安侯府众人一道前往枫香山踏青,又同皖城百姓一起熬过疫病,见到过因利益反目成仇的亲兄弟,也见到为了一口吃食而大打出手的父子……
但见过最多的却是面对危难时对他人伸出如曙光一般的援手。
正是因为这些,让她知道对与错,让她原本与皇宫别无二致的,冰冷的心生出血肉,其中柔软同理心如同得到养料的嫩芽一样,渐渐长成参天大树。
而在这过程中,她总能看到一个身影跟在自己身边,他就像前行路上的指路牌,为她指引出一条温暖的康庄大道。
方许宁认出来,那是沈牧池。
在偌大的皇宫里,方许宁如同一个走失的稚儿,不晓得何去何从,只想记忆中为她引路的人出现在这里带她离开。
她有些想沈牧池了。
方许宁想离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皇宫,去寻那个答应她要带她去看光的人了。
只要将最后这件事做完,就能和他一道离开大明宫,离开朝歌城,去寻个山河秀丽的地方,好好住上一段时日,再不管这皇城中的事。
整理好情绪的方许宁收起脸上的怅然,继续往昭阳殿的方向走去。
—
第二日方许宁如常来到飞霜殿,皇帝见到她,面上略有一些不自在,但很快便处理好这微妙的情绪,同她商讨接下来的变故。
“动手,应该就这几日了罢。”皇帝今日手中的书换了一册,是太丨祖记录的治世之道。
“嗯,今日来时,能察觉到有不少眼珠子往乐安这边看。”方许宁回想起那种被人盯住的感觉,有些打颤。
接下来就等方玥雅耐心耗尽动手了。
这是个极其磨人耐性的阶段,皇帝有没有感到焦躁方许宁不知道,倒是她已经开始紧张了。
其实她有想过,若是当年父皇没有强行带容惠进宫,会不会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太子执掌东宫已久,温润尔雅又不失狠戾,太子之位已经坐稳,三皇兄一心扑在武术上,只想做镇国将军,兄弟二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无比契合。
如此不仅朝堂稳定,边疆安定,同时容惠也会好好的过完一生。
可如今的局面……
都是造化。
“这几日乐安宿在偏殿,待风波过去,便同驸马回靖安侯府。”方许宁垂下眼眸,和皇帝说她的打算。
“不想在宫里待了么?是怕朝臣说你不遵礼法么?”皇帝惊讶于她突然的决定,试图挽留,“这点乐安不用担心,父皇……”
“不必了,父皇……”方许宁还是没敢看他,她摇头,又重复一遍,“不必了……”
态度之坚定,让人无法劝服,皇帝也从她的神态中察觉出什么,有些无奈,叹了口气,妥协,“好。”
他一直都记得容惠的事,心中的懊悔也常年萦绕在心头,但无论怎么说,他是天子,是天底下最受万人敬仰、最尊贵的人,即便真的是他的错,底下的人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跳出来指责他,告诉他这件事是他做错了。
直到昨天,他的女儿和他说,容惠的死,是他的一厢情愿造成的。
这么多年,若是自己中途醒悟,差人送她出宫,放她回归原野,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