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艳青看着杨逍的泪眼里有仇恨有痛苦,“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今日便断情绝爱,从此江湖路远,再也不见……”
说完她将袖中已暗暗攥了许久的物件抛在了杨逍怀里。
杨逍下意识接住才发现那是自己曾在七夕之时以定情信物相赠与她的铁焰令,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温热的体温,触手生暖。
但杨逍此时只觉寒意刺骨,遍布四肢百骸。
然而下一瞬还未及他反应过来,一道凌厉的剑光便紧随而至,以为她是要杀自己为师兄为父亲报仇的杨逍一时心中只余悲凉。
竟动也不动,只待她取走自己性命。
但那剑光却并未落在他脖颈或者胸口的致命处,甚至未曾伤他身体一分一毫,它只是……只是将他腰间的香囊挑断。
然而看着那地上已一分为二的香囊,杨逍只觉此时有一把无形的利刃落在他心上无情切割的痛苦更胜过皮肉刀剑之伤。
“……你竟真要如此绝情?”
杨逍眼眶已经微红,破碎的眸中的悲痛与方艳青如出一辙。
方艳青红着眼微仰头,决绝地颔首,“……是。”
但说完下一瞬,眸中清泪已滚滚落下。
方艳青性情淡漠坚毅,二十年来的人生里只为两个男人落过泪,一是丧父之痛悲痛欲绝,二便是爱人诀别挥剑斩情丝。
两年来她在清静的古墓里已想地足够多足够久。
从与杨逍的初见到后来的相识相爱相别,以及过去和未来的打算,她本信奉及时行乐,逍遥快意,从没这样深远地考虑将来。
但最终她清楚地明白,她与杨逍终究不是一路人。
因为自小远避人世的缘故,方艳青受世俗礼教的影响不深。
比如什么杀孽太多有伤天和,或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仁恕观念,在她看来作恶就应当有报应,该杀之人就是该杀。
她杀欲不重,甚至很多方面的欲望都很淡薄,杀人这件事对于她也并没什么特别的兴奋或恐惧的感受和意义。
就像拂去一片落叶,就像每一次练剑划过空气一样平淡,用杨逍从前曾说过的话,这是一种近乎稚子天真单纯的残忍。
但她并非不在乎人命。
她看着冷清淡漠,但她的父母都是出自名门正派,从小对她的教育就是怜贫惜弱,扶危济困,她骨子里有很坚定的原则和底线。
杀人于她不是什么难事,但要看杀的是什么人,她是永远都做不出如杨逍这样一言不合仅仅因为一己好恶便伤人性命的。
所谓的志同道合,若只是在某一方面有共同语言而已,那当他们的矛盾与分歧暴露出来的时候,于他们的感情而言那是致命的。
如同镜花水月,一碰就碎。
彼此情浓时自然看不到对方的缺点,但就算没有孤鸿子的插手,他们在前几年里就算成了婚日后恐怕迟早也会走向陌路。
如今,倒也算是及时止损……
方艳青这般在心中暗暗自嘲地想到,唇边的弧度越发苦涩。
她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既已做出了决定便不会容许自己后悔,因此当下便不再看向杨逍,转身上马便决绝地扬长而去。
“青妹!”
杨逍站在原地情不自禁地上前追了几步,口中疾呼,然而马上的那道身影却并未如他们从前每次分别时那般不舍地顾盼回首。
她的背影是那般地无情,那般坚决地弃他而去。
杨逍最终停住了脚步。
他的性子当然也是极骄傲的,她既无情他便休,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出那等痛哭流涕恳求她回头的懦弱作态。
然而想是这般想,他却站立于秋风中目视良久。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越来越远的雪白身影,就像从此那人永远地退出了他的世界,从此天地苍穹间只余他一人孤影寂寥。
地上染上尘埃的破碎香囊终究被人捡起,珍惜收回怀中。
其上落下了一滴湿润,无人知晓。
方艳青一路未曾停留径直回到了峨眉。
当见到她的身影时守门的弟子和路上见到的人都对她时隔近两年来的再次出现感到惊讶,随之竟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欢喜。
风陵师太见到她时自然也是惊喜的,同时还有欣慰。
她已看出了这个孩子的决定,看来她比她想象地要更为坚毅。
真像,像她父亲,也像师父……
峨眉的继承问题一直是挂在风陵师太心头的重任,这是师父一手建立的门派,临终时全心信任地将之交给了她。
几十年来,两代人的努力才有了如今武林三大派的峨眉。
从前有孤鸿子这个选定的继承人,他天资虽不算奇高但也属上乘,为人温和稳重,八面玲珑,不说奋进未来守成足以。
但自孤鸿子亡故后,峨眉的未来该何去何从呢?
风陵师太的年纪大了,已没有时间再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更何况合心的弟子真那么容易遇到多年来她也不会只收了一个。
思来想去,便只有方艳青了。
峨眉其他弟子没什么不好,只是不够好,没有领导峨眉担起未来一派之责的能力和心性。
而青儿她身为师弟方评的亲生女儿,本身便是峨眉嫡传弟子,武学上天赋异禀,为人聪慧通透,心性正直坚毅。
无论是身份还是能力都再合适不过。
这个念头是风陵师太早就起了的,但两年前她顾虑良多,因为青儿这孩子虽适合可她的心更向往逍遥快意的江湖,自由洒脱。
而峨眉掌门的身份是荣耀也是束缚。
再后来师弟方评意外去世,看着她那般伤心断肠的模样,风陵师太犹豫过后终究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尽管她那时已有所察觉。
但不曾想,她竟还是选择了回到峨眉。
在方艳青回到峨眉后与风陵师太来了场师伯师侄间彻夜长谈。
在确定了她是真的做好了这个决定,第二日风陵师太就向峨眉众弟子们宣布了从此方艳青为下任继承人。
出乎意料的是弟子们竟都没什么意见。
大概是因为作为峨眉弟子的她们也看的清楚,方艳青才是那个未来能带领峨眉维持武林三大派地位的合适的掌门人。
事后弟子们都曾前来祝贺方艳青,还有的向她道歉。
方艳青都一一淡然收下,就像五年前她初来乍到时众人的热情,其实不管他们是什么态度她都不太在乎,全部能够从容应对。
自幼淡情寡欲地静修,能真正影响她的人或事很少。
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是出于她实力的强大还是出于她的身份地位,前者固然好,但后者她亦不惧。
风陵师太将继任仪式定在了两月后。
这个时间已经有些过急了,弟子们虽疑惑但没有意见,方艳青倒是有向师伯提出再等几年,但风陵师太却告诉了她一件事。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固然又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噩耗,但或许也早有预兆。
风陵师太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因此早早就将宗务交给了孤鸿子打理,而后来弟子和师弟接连去世又是一层雪上加霜的打击。
如此,为了能让师伯放心,方艳青自然也再无意见。
作为武林三大派的峨眉派,新旧交替的掌门继任仪式自然不能草草了事,须得给各门各派送上请帖昭告江湖。
因时间有些急,当天便派了弟子五湖四海地送请帖。
而方艳青这个未来的掌门人自然是留在峨眉山上,统筹调度两个月后的仪式和宴会,也是正式将门派事务都交接在手中。
好在两年前就曾做过,倒也很快就熟练。
十二月初五这日。
整座峨眉山都已被层层积雪覆盖,冰天雪地,雾凇沆砀,青山笼罩在厚厚的白雪与四季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出一点翠色。
上山的石梯上是各门各派前来观礼的前辈弟子。
同为武林三大派,峨眉派的掌门继任仪式上自然少不了少林和武当这两大门派,甚至为表郑重两大门派的掌门都亲自前来。
少林来的是掌门空闻禅师与空性禅师,并几个弟子随行,武当掌门张三丰则是七个嫡传弟子带了四个,以及几个随行的道童。
两派来人都可看得出对峨眉的重视。
因为张三丰曾是少林弃徒的缘故,武当和少林关系一向微妙,此时遇上了便客气又疏离地打了个招呼,走在山道上寒暄着。
“据说峨眉这位新任的掌门才二十年华,当真是少年出英雄。”说话的空闻禅师白眉垂下,直覆到眼上,宛如长眉罗汉。
张三丰笑道,“江湖上人才辈出,是幸事啊……”
一旁的空性虽已至中年,但他心智有缺,浑浑噩噩,天真烂漫,不通世俗,是个武痴,闻言一本正经地说道,
“要继任掌门不能看年纪,得看功夫才行。不知她实力如何?不然若是一派掌门随随便便就被打败,那峨眉就丢脸了……”
他这话其实并无恶意,反而相当实在。
但他们如今就在人家峨眉地界上,眼看不远处山门前的峨眉弟子听见了这话眼中已暗含怒火地瞪了过来。
“这个就不劳禅师担心了。”
张三丰与峨眉有旧,自是不愿如此得罪人,正要打个哈哈圆场,他身后却已传来一道清快的少年含笑声。
面容俊秀,神朗气爽。
一身白衣文质彬彬又蕴藉雅然,正是张三丰的五弟子张翠山,少年人含着吟吟笑意看起来很是讨喜。
“弟子曾与这位方女侠有过一面之缘,其轻功剑法堪称一绝,就连洛阳金鞭纪老英雄都亲口称她足以列为江湖一流高手。”
一旁同来的俞莲舟和俞岱岩也点头称是。
空性闻言倒是并不觉得被驳了面子,反而很高兴地笑了起来,“是吗?那待会儿贫僧可要与这位方掌门好好讨教一番。”
继任掌门的仪式上有一个环节名为试剑。
在场观礼的宾客可提出与新任掌门人比试一番,点到为止。不过为了不得罪人一般还是很少有人会真在这种场合提出比试的。
不管赢了输了,双方都尴尬。
空闻显然不觉得自己师弟会输给一个黄毛丫头,但赢了一个小辈既不光彩还得罪了峨眉,闻言自然当即沉声开口阻止道,
“空性,不可任性妄为。”
待双方这一番对话结束,已经进了山门,自有峨眉弟子前来领路招待,为避免再次不小心失言便纷纷暂时歇了话头。
“……师兄,方女侠就是玉女剑吗?”
落在队伍最后面正怡然自得地欣赏着峨眉秀丽风景的张翠山衣袖被人扯了扯,他微微低头看过去就见到师弟殷梨亭正看着他。
十二三岁的青衣少年,生地极为白净秀气。
微圆的脸颊上还有奶膘,乌溜溜明亮又澄澈的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小声说话的样子可爱乖巧极了。
张翠山不禁捏了捏他脸颊,笑道,“是啊,就是玉女剑。”
以殷梨亭的年纪才刚刚在师兄的带领下进入江湖,这次就是顺带被带来见见各门各派开开眼界的,当然他自己也很乐意。
主要就是为了峨眉玉女剑。
殷梨亭是武当七弟子里唯一一个单纯用剑的,对于江湖上用剑的高手自然更多几分关注,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玉女剑也是其一。
尤其受过几位师兄都亲口赞叹过其剑术。
张翠山知道他这份心思,边拉了他的手追上队伍边笑道,“待会儿仪式开始总会见到的,不过峨眉这么大,师弟你可别迷路。”
殷梨亭白面微红,忙跟上去了。
在各门派齐聚峨眉山时,作为主角的方艳青正在院中。
为这场仪式忙了两月的她在今日却是最悠闲的人,只需在院中沐浴更衣焚香等到了时间前往大殿完成继任掌门的仪式。
方艳青站在院中,看着那被白雪压枝的一树点点红梅。
手中拿着孤鸿子师兄曾在树下埋的梅花酒,洒在他亲手所种的红梅树下,孤鸿子虽然酿地一手好酒但他自己却因心疾不能饮。
据他所说这门技艺还是幼时爱酒的父亲教他的,而她来了以后这酒基本就都归她了,每每在旁他都是饮着清茶代酒。
如今也算是让他自己品尝下,不过大概会被父亲抢走吧……
方艳青想起这些唇边不禁泛起笑意,随之而来又是惆怅。脑海中一时想到了师兄孤鸿子,想到了父亲,又想到了杨逍。
她知道等今日仪式完成……
从此她的人生便要走上另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了。
但没什么可后悔的。
这是她两年来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父亲和师兄虽不在了,可她还在,既然如此他们未能完成的遗志便由她来完成吧。
而从前身为普通峨眉弟子的方艳青或许可以和杨逍在一起,但从今往后身为峨眉派掌门的她与明教左使便再无任何瓜葛了。
尽管已决心断情绝爱,可情又岂是说断就断的……
寒英纷飞,飘飘如柳絮。
就这般落在院中梅树下独立的纤微身影上,雪落在未曾挽起顺滑地披散在身后的乌黑鸦发,落在弱不禁风的单薄白衣上。
她却不觉寒冷,只倚在梅树下微阖着眸似在安睡。
有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纤长卷翘的霜睫上,莹白无暇的肌肤与白衣白雪几乎融为一体,像是冰雪雕琢的神仙玉人。
头顶是一树怒放的灼灼红梅,点缀在皑皑白雪中。
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1】
因迷路而被探出墙头的梅花吸引误入这座小院的少年,当惊鸿一瞥这好似红梅白雪化人的如画一幕怔愣良久后。
脑海中便莫名出现了这句曾偶然听师兄念过的诗,他还记得有一句对应的是: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2】
好似顺应他所想,那梅树下的玉人缓缓张开了霜睫看向了他,只是他们之间却没有相视一笑,她洁若冰雪,神态亦冷若冰雪。
“你是谁?”
方艳青早已察觉到院中有人到来,只以为是峨眉弟子并未在意,不曾想待睁开眼所见的却是一陌生的青衣少年。
生地玉雪可爱,秀气的眉眼青涩稚嫩。
方艳青只问了一句,他便腼腆地红了雪白的脸颊,手足无措地向她行礼自我介绍,“在,在下是武当殷梨亭,今日随家师……”
殷梨亭磕磕绊绊的解释,却因为紧张总说不清楚,生怕眼前这个像是神仙般的姐姐误会一时情急地竟忍不住红了眼眶。
方艳青看着他红着眼泪光点点的模样,一时无奈又好笑。
总觉得像是看到了她的义妹胡青羊。
不,即使是青羊在这般年纪也没这般爱哭,面前这个秀气又容易掉金豆子的小少年比起她可能更像一只软乎乎的红眼睛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