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
他隔着纸笺对她说。
南衣捧着衣物,埋头进去深吸了一口气。
是新衣的味道,还熏过了上好的檀香。她又仔细闻,试图闻出一丝从他手中经过的味道。
她总觉得是有的。
南衣很开心,在这辞旧迎新的夜晚,竟生出一种有了着落的错觉。
可当她的目光无意间瞟到桌上摊开的佛经,一丝沉重又浮了上来。
她昨夜认认真真地比对完所有的字迹,确定了望雪坞里的细作就是乔因芝。今天她没来得及告诉谢穗安,只能明天再同她商量对策。
在此之前,她观察着望雪坞里的人,有鬼祟的,可疑的,她都怀疑过,但她根本没有想过会是这个人。
她旁观着她对谢衡再逝去的思念和哀伤,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新的生活,只有她走不出来,守在槐序院中。她只是一个妾,并没有人在意她过得如何。
所有人都相信她很爱谢衡再,南衣也深信不疑。
如果乔因芝不爱谢衡再,怎么会对南衣有如此大的敌意?这敌意是发自内心对夫君的维护,绝非逢场作戏。
可偏偏就是这张深爱的面具之下,是一个无情的谍者。是她出卖了谢衡再最重要的计划。
南衣甚至敢说,谢衡再的死也跟她有关系。
人人面上都一张皮,贪嗔痴怨,藏在内里,她能看到的,不过是水面上的千万分之一。
想到这里,南衣刚热络起来的心就平静了回去。
谢却山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就算偶尔给她一些恩惠和怜悯,恐怕也只是一种收买,做不得真吧。
第44章 妾心意
大伙都在甘棠夫人的院中守岁,槐序院里依然是冷清的。
往年谢衡再的身体再不好,也总归是两个人一起守岁,可今年独剩乔因芝一人与白烛对坐。
今年谢衡再的新衣早就做好了,他们的新衣用的还是同一款料子。是他亲自选的。
她虽为妾,但他待她如妻。
发呆了半晌,听到子时的更声响起,旧岁已换了新年,乔因芝疲倦地准备歇息,却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这么晚了,女使们都聚在一块守岁,不会来这里,也不知道是谁。
乔因芝披了外袍起身开门,外头空无一人。
她狐疑地往外张望,门外毫无动静,她只好关上门回到屋中,脚步却忽然一顿。
屏风后,映出一个人影。那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书房里。
乔因芝站在原地,脸上那种世家妾的温顺渐渐褪去,露出某种罕见的决然。她缓步走到屏风后,不动声色地行了个礼,丝毫没有慌张之色。
“家主。”
乔因芝缓步入内,对于谢却山的出现并不惊讶。
桌上倒了三杯茶,一杯是谢却山自己的,两杯放在对面。
“这两杯茶,一杯给大哥,一杯给你,”顿了顿,谢却山道,“一杯有毒,一杯没有。”
乔因芝坐下来,什么都没说,随手端起一杯茶,平静地饮尽。
桌边檀香丝烟袅袅,过了半晌,乔因芝仍安然无恙。
谢却山笑,端过另一盏茶,打开杯盖,任由热气蒸腾出来。
“乔氏,看来你运气不错,在这杯茶凉掉之前,你还能有说遗言的机会。”
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试探,却藏满了机锋。
乔因芝若不肯喝,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谢却山自会马上出剑了结她,不会再多一句废话。
人在面临死亡前的反应骗不了人。
看她此刻的神情,竟是决然而悲伤的。一个背叛者,并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
她毕竟是在大哥身边十余年的人。在大哥死后,她应该有很多机会逃跑,但她并没有,而是静静地等候在府里,此时此刻,他也想听听其中曲折。
“家主,您想问什么,尽管问吧,事到如今,我定知无不言。”
“你来谢家十余年了,鹘沙是怎么说服你,让你为他卖命的?”
她平静回答道:“我本来就是个细作,起初只是朝臣安插进谢家的眼线,后来整个组织都被转手卖给了岐人,我便被安排给鹘沙将军做事了。”
“可有软肋在他手中?”
“我的孩子。”
“你嫁过人?”
“没有。”
谢却山停顿片刻。
漂泊的女子,少女时就被当成细作去培养,其间肮脏的事可想而知。至于那孩子的父亲是谁,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
为母则刚,难怪即便是谢衡再的庇佑,都没能动摇她的立场。
“当初接应陵安王的计划,是你传出来的?”
“是。”
“大哥是你杀的吗?”
乔因芝抬眼,眼中隐隐含泪。
“大郎给你留了一封信,他交代过我,若是你寻来,便将此信给你。”
一封封了蜡印的信递到了谢却山手中,蜡印上有谢衡再的私印。他的私印是谢却山亲自封入棺椁与谢衡再一起下葬,做不得假。
这封信,确实是谢衡再死前写下的。
谢却山倒是有些奇怪:“你没拆开过?”
“大郎说,只能由你来看。”
谢却山拆了信,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笺,纸笺上空无一字。
他试着把信笺放烛火上烘了烘,没有任何反应。
又放到鼻下嗅了嗅味道,没有半点墨水味,就是一张空白的纸笺。
乔因芝不说话,谢却山也没问。
静坐了半晌,他抓到了一缕思路,抬眼看向乔因芝:“所以,大哥是自杀?”
若非预知到了自己的死期,怎么会将这样一封奇怪的信交代给枕边人。
“我不知道。”
她的眼泪却落了下来。谢衡再的死因,她确实不知道,她想过很多种可能,自然隐隐有猜到是自杀,但她不敢去相信这一种可能。
她宁愿自己不知道,就能不去面对其中隐晦的情意,直到被谢却山戳破的这一刻。
她想起虎跪山迎亲当天,谢衡再就意识到情报泄露,身边有细作。那时他就已经怀疑到她了。
谢小六去支援虎跪山后,书房里就只剩他们两人。
他问她:“芝娘,你背叛过我吗?”
她是个训练有素的谍者,什么严刑拷打,都无法从她嘴里套出一句话。但他就这么认真地注视着她,同往常一样温和的语气,她竟直接丢盔弃甲,慌了神。
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草草遮掩过去,连她自己都觉得蹩脚。
这是个巨大的破绽,聪明如谢衡再,一定发现了端倪。
他们相敬如宾十余年,他是一个内敛的人,体面、温和,没有太澎湃的情绪,就如细水一般流淌着,别人都以为他们之间如何的相爱,但在她看来,不过是谢衡再感念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给了她一份尊重。
她一直认为,他们之间的情感建立在她伪装出的那副温顺体贴的贤妾面孔上。若是被谢衡再发现她的身份,他一定会处置她。
在兵荒马乱的那一天,迎亲接应计划失败,鏖战一触即发,新娘又入了谢家门,他有太多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她以为,等这些事情结束,他就会来跟她算账。
她甚至想过逃跑,想过编出无数种说辞来遮掩。她还收到了鹘沙的密信,让她动手杀了他。
她也想过,但她下不去手。
然后,然后他就猝不及防地死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你下过毒吗?”
“头几年有下过,但后来再也没下了。没想到大郎身子弱,那几年的慢性毒伤了他的根本。”
谢却山闭上了眼睛,他在思考要怎么处理面前的女子。
他本想杀她,事后推给秉烛司,便悄无声息地除去了望雪坞里一个暗桩。
大哥知道第一个接应计划失败后,便饮下毒药,以自己的以生死为局,让陵安王进城,这是他的大义。他没有杀她,用沉默保全了这个陪在他身边十余年的女子,这是他的私心。
而这封空白的信……是他无声的求情。
谢衡再一生谨小慎微,自小羸弱的身体让他不敢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中,他比旁人更计较,要将踏出每一步的风险都降到最低。
可他甚至不曾见过这女人皮囊之下的东西,究竟是善是恶,却还是为她求情,将她留在望雪坞中,这是他的一场豪赌。
乔因芝也没有再负他的苦心,自他死后,她没有往外传出一点消息。
只可惜,他们活着的时候,都不知道对方爱着自己。直到阴阳两隔,才在生死局中看到其中藏着磅礴爱意。
谢却山没有睁眼,声音里藏着无尽的疲惫:“明天一早,你就走吧。”
早就抱着必死决心的乔因芝惊讶地抬头,看着谢却山。
第45章 归来堂
第二日,等到谢穗安和南衣来找乔因芝的时候,却被告知乔氏昨夜匆忙回了娘家。
怎么可能那么巧!
南衣和谢小六都不信,再一打听,才知道乔氏离开之前,谢却山来见过她。
听到这里,南衣的心瞬间凉了。
她明白过来,他定是昨晚送衣服进她房间的时候,看了她桌上的百人佛经,确定了乔因芝就是细作。在她和谢穗安接触乔因芝之前,他便把人放走了。
南衣非常恼火。
他的每一个举动都不会是平白无故,可怜她,还在为他这样的随手恩赐高兴了一个晚上。
她快要气炸了。
南衣已经听不进去谢穗安在说什么了,闷头回到房间,将身上的新衣换了下来,扔进了柜子的最深处。
除了这样微弱无用的抗议外,她也不能冲去谢却山面前朝他发火。
话说回来,这些事到底跟她也没有关系。她只要乖乖地待着,像个木偶一样任凭谢却山摆弄,到了某个时间,他就会放她离开。
在这件事上,她还是愿意相信他的。
先好好过年吧。总归家里少了个眼线,不用再提心吊胆,这一趟辛苦也没算白费。
不止谢穗安和南衣,望雪坞上下都觉得这个年过得无比清爽。
甘棠夫人一回来,就赶走了家里讨厌的岐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自在了不少。
除夕夜大家只是匆匆地吃了一顿年夜饭,甘棠夫人提议初五的时候,谢家再好好办一场新春宴,大家一起来热闹热闹。
看似时间还宽裕,但一场宴会,要准备的东西着实不少。市场上有专门的“四司八局”为官府贵家们置办宴席,只要出钱即可,他们会将宴席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只是如今是战时,很多东西都买不到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加上甘棠夫人绝非铺张之辈,此次准备筵席,核心思想还是省钱,顺便将陆锦绣管后院时庞杂的支出砍了大半,开源节流。
南衣跟着甘棠夫人打下手,本以为自己只要做个唯唯诺诺的吉祥物就好,没想到甘棠夫人是真的把她当成主母来培养,种种琐碎事务都不厌其烦地教她。
甘棠夫人是个和善但厉害的女子,她与陆锦绣的不同之处在于,陆锦绣做事的准则在于“利”,而她的准则在于“善”。
南衣打心底里喜欢甘棠夫人。
府中协调的事情就够甘棠夫人忙的了,出府采买的大任就交在了南衣身上。
看到那张采买单,南衣心里泛起嘀咕。
其中的米、面、油和白糖,这些日常必需品的数量显然远超一次宴席所需的量。甘棠夫人说这是为以后考虑,乱世里多屯点东西总没错。但新年的物价高于平常,她为何不等过了元宵再囤货?
尽管心里疑惑,南衣对这差事也是不敢怠慢,带着女使满城地找铺子买东西,还得货比三家,不能被坑了。
街坊市集间,南衣第一次听说“归来堂”这个商行。
说是商行,但它们并没有铺面,更像是一张流动的黑市暗网,掌握着市场上货物与钱币的流向。
据说只要愿意向归来堂花钱,没有它们买不到的东西,包括情报、人命。
南衣本不想跟黑市沾边,但无奈有些东西,只能通过它们买。
比如食盐,比如白糖。看似寻常物,却是重要的战时物资,买的量一大,就需要报备官府。
南衣猜想,不管甘棠夫人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一定是图快;借用谢家宴会的由头采买,是不想张扬。所以南衣咬咬牙,由掌柜的引荐,进了盐铺后头的堂屋。
昏暗的小屋里头,熏着让人昏昏欲睡的香。里头坐着一个账房先生,身旁立着两个佩带腰刀的彪形大汉。
南衣在契约上按下了手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消半炷香,买卖就成了。
似乎有黑市的那么回事,但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一进一出这么一遭,南衣后背已经浮起了薄薄的冷汗。她带着采买到的东西,匆匆回了望雪坞。
而她的一举一动,已经被悉数送进了花朝阁那间纸醉金迷的雅阁之中。
*
谢六身边出现的新人物,都成了章月回怀疑的对象。谢家少夫人,还有那位甘棠夫人。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属下骆辞的禀报,目光将他递上来的纸笺来来回回扫了一遍。
上头记着南衣今日从城里的铺子里分散买的东西,每家都是少量,但合起来,够谢家开十次宴了。
骆辞补充道:“东家,我们的人跟她打了个照面,近距离接触后,确定她并没有武功。”
章月回将纸笺往炭盆里一扔,看着火舌舔上纸张,直至烧成灰烬。
他若有所思:“这谢家的小寡妇,究竟是被甘棠夫人当了枪使,还是深藏不露……我竟也有些看不透。”
摩挲着下巴沉思半晌,章月回听到外头有嘈杂脚步声将近,他站起身,抖了抖衣袍。
“继续盯着。”
“是,东家。”
刚应完,人就悄无声息地从窗户走了。下一秒,门被推开了。
章月回行云流水地拱手让礼,脸上从容。
“完颜大人,哟,这位就是——”
完颜骏引着谢却山入内,笑道:“自然是我们大岐的王牌军师,却山公子,”转脸对谢却山介绍道:“这位就是归来堂的东家,章月回。”
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都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一个漫不经心,一个波澜不惊,皮下都是深不可测的人。
“章公子,久闻大名,幸会幸会。”
面上却是相安无事,相见恨晚。
完颜骏扫过二人的反应,不动声色。这位岐人高官年纪不大,如今在王庭里风头正盛,与丞相、储君关系密切,只要这回在沥都府立下大功,回去便能加官晋爵,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