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卯足了劲,必须在沥都府干出一番名堂来,造龙骨船的事他亲自在操持,而抓捕陵安王主要是由谢却山和鹘沙在负责。
鹘沙性子残暴,显然对造船一事并不那么热衷,若不是上头的指令压着他,他恨不得能屠空沥都府。
鲁莽之辈,不足以共谋事。完颜骏得把谢却山拉到自己的阵营里来,自然,就得慷慨分享自己的资源,所以才介绍他与章月回认识。他要成事,离不开这两人。
三人刚要落座,却见席面上有四个位置。
“章公子还有客人?”完颜骏问道。
正这时,敲门声又起,堂倌打开门,引着鹘沙入内。
鹘沙满面春风地大步进来,看到房中还有完颜骏和谢却山,表情一下子僵住。
他娘的,他还以为章月回只请了他一个人!
第46章 酒盈樽
“鹘沙将军,晚到的可得罚酒啊!”章月回同鹘沙也十分熟稔,自然地将人邀进来。
见大家面上都有些僵,他故作懊恼:“哎呀,怪我,我想着诸位大人都是为大岐王庭做事的,又是我商会的大客户,我便自作主张,把大家都邀来吃酒——没耽误大人们的大事吧?”
“当然不耽误,”完颜骏神色如常,“我本以为鹘沙将军忙着军营里的事脱不开身,就没喊他,是我的疏忽。”
不管私心里是不是一条线上的,对外的时候他们还是得把团结的面子做全。
“是啊,早知道完颜大人也是章公子的客人,那我就从您这儿听到二手消息得了,何必自己花那个冤枉钱呢!”鹘沙也应和着。
说话间,大家都已坐下,按照地位,完颜骏自然是坐在主位。
雅阁中铜铃撞响,堂倌们鱼贯而入,提壶把盏,宴开八珍。
显然大家都想拉拢章月回这个情报贩子,不可能有人真的想听二手消息。
二手消息,那就意味着落了先机,凡事都会被动。
鹘沙最沉不住气,席上侃侃而谈自己与他的交情,原来他早就开始花重金从章月回手里买情报了。乔因芝原本是章月回的人,这条线被“卖”给了鹘沙。
一个乱世里的谍子,连自己的归属都做不了主,被倒手卖了好几次。
鹘沙举杯:“还得多谢咱们却山公子帮忙,将乔氏放出了望雪坞。现在她就留在我身边做事,终归是个对谢家、对沥都府熟悉的人,以后能派得上用场。”
谢却山笑着端起酒杯饮尽,目光在杯盏后沉思。
放乔因芝走的时候,他没有过问她到底会去哪。她有血亲在鹘沙手中,自然也跑不了太远。回去鹘沙身边,反而是个安全的地方,无可厚非。
只是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条线的源头是章月回……一个年纪轻轻的生意人,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握着这么大一张情报网,能量实在是大。
这不可能是白手起家,那剩下的可能无非是贵人提拔和祖业积累。
谢却山忽然想到了什么。
“章老板,不知你同管阳章氏……可有什么渊源?”谢却山冷不丁问道:
章月回闻言笑了,眼底却多了几分凉薄:“惊春之变后,管阳章氏因运送粮草不力被追责,满门抄斩。我么,正好跟我家老子怄气离了府,堪堪逃过一劫。”
宴上气氛一凝。
惊春之变,谢却山叛逃,幽都府失守,官家总得找一个人为此事负责吧,便拿章氏开刀,指责若非他们支援不及时,也不会把前线逼得叛敌。
可这粮草为何不敢运去?还不是官家自己犹豫不决。
但哪有天子的错,只有臣子的不尽心。
一粒灰落下,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乱世孤儿。
偏偏这个孤儿没有悄无声息地在这世上的哪个角落死去,而是白手起家,成了昱朝如今最大的黑市东家。
章月回这话,听起来像在漫不经心地说着一件寻常的事,但话中机锋暗藏。惊春之变的罪魁祸首就是谢却山,他怎么可能没有敌意?
但只僵了一瞬,章月回自己便毫无顾忌地大笑了起来:“不过我家那老子,脾气暴,不讲道理,从小就看我不顺眼。托你的福,死了好,再也没人管我了。”
没心没肺,颠倒人伦。
完颜骏也哈哈大笑:“原来你二人早有渊源,那你们可得好好喝一杯。若不是却山公子当年弃暗投明,章老板怎么能挣出这么大一份产业呢?”
章月回立刻举起酒杯:“却山公子,我敬你,敬你英明决策,给了我们这些无名之辈一个出路。”
“谢某怎敢居功,都是为大岐王庭做事的,往后还要多多仰仗章老板的产业。”
句句都是反话,心中各怀鬼胎。
席上几人笑哈哈地举杯共饮。
鹘沙道:“章兄这里,可是什么情报都卖,能得他相助,那以后就是事半功倍。”
“不敢说所有情报都有,但也包罗万象。力所能及范围内,您想要知道的事,只要付足够的钱,我们都会为您打听到。”
“那不管是谁,只要拿着钱,都能从章老板这里买到消息吗?”谢却山突然发问。
这句话才实实在在地让场面冷了下来。
章月回笑得滴水不漏:“在我归来堂,没有什么岐人汉人,只有客人。当然了,只要给的钱够多,也可以买断所有的消息,这还得靠各位老板看得起章某啊。”
谢却山心底发笑。这个章月回,看着是个纨绔,笑脸相迎,酒色财气,会的却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他如此的人精,怎么会不知道鹘沙和完颜骏各怀心思?偏偏把这两人叫到同一个席上,虚情假意地说着合作团结。
一顿酒吃下来,大家都被章月回牵着鼻子走了。
他谁的边都不站。饶你多少美酒下肚,也拉拢不到章月回的忠心。他不是任何人的堂下门客,而是归来堂的东家。
不管你是完颜骏还是鹘沙,有着滔天的权势或是压倒性的武力,在他这里都不管用。
他的野心绝不止做一个商人、赚一些富贵那么简单,他所图到底为何?
“那不知章老板这里,可有我三叔谢铸的情报?完颜将军可是为了船舶司焦头烂额着。”谢却山接着试探。
章月回笑道:“这很贵,不知却山公子愿不愿意花这钱了。”
“就怕花了冤枉钱。”
“明白,”章月回浑身松弛,“做生意嘛,靠的还得是信任。今日与却山公子投缘,不妨送你一个情报,交个朋友,往后您可得把大生意交给我。”
“哦?”谢却山放下酒杯,洗耳恭听。
“你家二姐甘棠夫人忽然回沥都府,却山公子不觉得蹊跷吗?”
“二姐回来奔丧,顺便在娘家过个年,有何蹊跷?”
“禹城月前城破,平南侯投降,他的妻子甘棠夫人却带着一支精锐禹城军夤夜出城……不过如今只有甘棠夫人入了沥都府,那支禹城军呢?”
谢却山有些心惊。
禹城被岐人占领,前线的情报自然都有传回来,却没提到甘棠夫人的只言片语。谢却山原本猜想,也许是二姐前脚离了城,正好躲过一劫。又或是平南侯保下妻小平安,将他们秘而不宣地送出了城,不敢叫岐人知道。
他派去调查的人还没回来,而章月回就已经知道了。
此人,不可小觑。
“若是那支军队藏在沥都府附近,对我们日后的行事不利,”鹘沙皱眉,语气里露出几分狠绝,“你二姐……”
谢却山毫不客气地抬眼,眼中杀气毕露:“我还姓着谢呢。”
话说至此,这酒喝得也不再有滋味。哪怕完颜骏在场,谢却山也依然露出了几分脾气,起身告辞。
“这事,我自会摆平。别管得太宽,把手伸到我家的女眷头上。”
……
宴席不欢而散,雅阁中只剩杯盘狼藉。
章月回独自一人在席间,漫不经心地端起酒壶,一杯接一杯地喝。
有了几分醉意,和着丝竹声,他低低地唱:“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脸上惯常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了。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推开窗户,寒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又在温热的脸庞上融化。
寂寥的夜晚,天地间的痕迹转瞬就被吞没了。
他有点羡慕谢却山,连这个被世人唾弃的叛国臣子,都有他的家人。
而他呀,他什么都没有,只剩满纸算计。
他忽然就想到了那个女孩,被他弄丢的那个少女,如今在何方呢?
第47章 杀机现
夜已深,南衣从甘棠夫人住的三至院里出来,正好与回府的谢却山撞了个正着。
她只瞧了他一眼,立刻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行礼。
谢却山一眼就看出来,小丫头在生气。
定是气他放跑了乔因芝,都一天了不知道到在肚子里怎么骂他呢。
可是——衣服有什么错?她为什么不穿新衣服?
谢却山非常不解,难道她不喜欢新衣服?还是那衣服的款式不好看?绣娘分明说那颜色和缎料娘子们一定都喜欢。
在这无关紧要的问题上,他脑中已经闪过了千头万绪。这世上,还有他谢却山也品不出来的事情。
“公子,我先回院子了。”见他半天不说话,南衣也揣摩不出来他的心思,见势要溜。
“交给你一个任务。”他这才回神,肃然道。
“公子,我在帮甘棠夫人操办新春宴会,这些日子都特别忙。”
“明天二姐要带钦哥儿和阿芙去虎跪山祭拜大哥,你偷偷跟着他们,回来告诉我二姐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钦哥和阿芙是甘棠夫人的一儿一女,一个十二岁,一个才三岁。
南衣惊了惊,意识到谢却山在怀疑甘棠夫人,她可不想做他的帮凶,下意识拒绝:“我哪会跟踪人!公子也太瞧得起我了。”
“你就想象你要偷她的东西,但是一直没能得手,所以偷偷跟在她身后。”
“您不是不让我偷东西吗?”
“所以我让你想象。”
“可先前不是说,我只要盯着谢小六问出陵安王所在就好了吗?”南衣还在找理由推脱。
“你问出来了吗?”他反问。
南衣哑然,一时也没什么能推脱的说辞了,不答应也得答应。
谢却山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巧的袖箭,递给南衣。
“拿着防身。”
南衣好奇地看看手中的铁箭匣,还有点沉:“这怎么用?”
话音刚落,咻一声,一支暗箭就朝谢却山射去,还好谢却山反应快,立刻偏头躲过。
他的脸都黑了。
寂静了几秒,南衣丢下一句:“会了会了,不用教了,多谢公子。”
然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了。
后院刚积起来的雪,被她踩出一行松快的脚印。
——
甘棠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去虎跪山祭拜,没带谢家任何小厮,只带了她从虞城带回来的侍卫唐戎。
像是甘棠夫人这样级别的诰命夫人,身边带八个女使都无人敢置喙,但偏偏她身边带回来个侍卫,还是家中没人见过的男子,不免让人狐疑。
不过毕竟是战乱时候,大家都猜测,许是平南侯安排在夫人身边保护他们安全的,也就不奇怪了。
光是祭祀用品就带了好几个箱子,看船的吃水程度,恐怕远远不止看到的那几个箱子。
躲在暗处观察的南衣心里几乎确定了,甘棠夫人要给山里的人送物资。采购的事她不方便出面,所以让南衣去,她只是谢家一个不起眼的小寡妇,没人会注意到她。
但是,她到底在山里藏了什么人?
虽说只谢却山交给她的任务,南衣也难免好奇起来。
甘棠夫人还留了个心眼,到了虎跪山后,进了一家食肆吃饭,却悄悄换了身衣服,将带来的物资都留在了食肆里,悄然从后门离开,生怕有人跟着她。
这份谨慎让南衣也小心起来,果然发现有人扮作猎户,偷偷跟着甘棠夫人一行人。
不管是谁,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南衣摸进食肆,发现甘棠夫人把衣物都留下了,她正好换上衣服,将那群盯梢的人骗往反方向的深山,然后金蝉脱壳,抄近路追上了甘棠夫人。
倒是没费什么工夫。因为南衣躲在暗处,出其不意地出手,反而有奇效。
这么一折腾,她倒是隐隐约约摸出了一些做事的门道来,谁在明,谁在暗,都会影响着局势。
她更加小心翼翼地跟着甘棠夫人。
起初他们确实是往谢衡再陵墓处去的,但到了半路,他们便拐了方向,朝着山谷的方向走。
直到南衣跟到了从前去过的那个破道观,她看到眼前情景,大为惊讶。
那破道观俨然成了一个军寨,里头少说有几百号的士兵,练兵的练兵,瞭望的瞭望,见甘棠夫人来了,众人尊敬地向她行礼。
营边飘着“禹”字军旗。这个字南衣认得,大禹治水的禹,再联想到甘棠夫人从禹城回来,不遑多论,也知道这支军队的来历了。
她身边的侍卫唐戎似乎就是禹城军的人,点了一队人出列,让他们去食肆搬运物资。
南衣惊得下巴都掉了——甘棠夫人竟然在虎跪山里藏了一支军队?!
他们谢家一个个都是狠人。
南衣不敢再多看,生怕闹出一点动静会招来杀身之祸,匆匆离开。
——
沥都府的河边渡口,支着萧条的茶馆。
冬日里根本没什么人往来。
却有一个公子在漏风的茶馆里坐了好几个时辰,脸庞被连帽的大氅遮得严严实实,堂倌送热水时,只瞧见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
像是游离在这个世间之外,孤魂野鬼般的目光。
堂倌哪敢多看一眼,放下茶壶便躲到了帘后。
有条小舟在渡口停下来,上头走下来一个年轻男子。
骆辞匆匆走过来,附到章月回耳边轻言道:“东家,人跟丢了。”
章月回呷了一口茶,问:“都丢了?”
“那谢家的寡妇原本跟在甘棠夫人身后,但她发现了我们的眼睛,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引开了……山里的障碍物实在是太多,就跟丢了。”
章月回难得地蹙起了眉头。
岐兵不好没有由头大规模搜虎跪山,因为禹城军毕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旦打草惊蛇,双方鏖战,对沥都府的局势没有任何好处。
最好就是能神不知鬼不觉摸到对方的位置,一举歼灭。
半晌后,章月回抬手抚了抚额上川字。表情重新舒展开,嘴角淡淡笑意:“好麻烦的女人。”
骆辞清楚东家的习惯,他这么说,应当是动了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