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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明月升,墨间群山隐。
小舟的乌篷内,气压极低。
谢却山沉着脸,南衣根本不敢动。小舟无人划桨,自己顺流漂下。不一会儿,便撞到了江岸。
“公子……我去划船?”
谢却山抬眼,目光里含着莫名的怒火,像是要把南衣看穿:“谢穗安没跟你说过宋牧川是谁吗?为什么要接近他?”
轮到南衣惊讶了:“他就是宋牧川?”
谢却山皱眉。
南衣连忙补充:“他只跟我说,他叫宋予恕……我意外救了他两次,今天他也是意外救了我……”
谢却山脑中一嗡,已经听不到南衣在说什么了。宋雨树,宋雨漱……这两个发音有无数种可能,但他立刻就明白过来,是“予恕”,予我宽恕,这是他给自己取的字。
他手中的最后一根弦,还是弹到了他身上。
皮开肉绽。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最后一个人想拯救他,那一定就是宋牧川。
可他早就心如磐石。
忽然,冰凉的触感抚上他的脸颊,他垂眸看,是南衣的手指。
南衣好像看到谢却山落泪了,她不敢相信,试探地上前碰了碰。她刚想把手缩回去,却被他一把抓住。
他牢牢握着她的手,掌心拂过她的指节。泪痕被不动声色地抹掉了。
但南衣分明感受到了手上的湿漉。
她不敢动弹,不敢说话,她好像窥见了谢却山不为人知的脆弱。
这时,小舟被水流调了个头,又开始漂流,只是他们的位置一下子颠倒了。
他背对着水流的方向,外头的景色在前进。这是一种危险的姿势,可他此刻就是不想去管小舟到底飘向哪里。这是他突如其来的任性,只能在这样无人知晓的夜空之下,才能偶尔地宣泄出来。
漫长的寂静之后,他仿佛在发呆,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
这个流过泪的证据,仿佛只要这样被牢牢握在手心里,就不会被打开,不会被发现,仿佛这样,他就永远不会脆弱。
很莫名的,南衣有点心疼谢却山。
她试图开启一些别的话题,打破这闷死人的氛围:“你……为什么会来虎跪山?”
“二姐回家了,但你还没回来。”他到底还是回答了,意简言赅,声音疲惫得很。
“我被人追杀,只顾着自己逃命,后来就把甘棠夫人给跟丢了。”她主动说出。
“什么都没发现?”
“没有……不过,我可是自己把那些追兵给甩开了!”她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
谢却山没接话,眼中终于聚了神,幽幽地看向她。她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漏了什么。
若他要刨根问底,问她是怎么甩开追兵的……岂不是就会发现她知悉甘棠夫人藏在哪里吗?
但她立刻就理直气壮起来。
她只是藏在树上,用袖箭伪造出动静,引开了追兵。至于追兵遇到了谁,被谁解决了,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没留下任何痕迹,反正问就是不知道。
不过,谢却山没有问,只是低低地笑了笑,终于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长本事了。”
他的话乍一听是夸奖,但还是让南衣后背一凉,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她故作自然地摆弄手上的袖箭,语气里多了几分讨好:“还不是公子送的袖箭有用嘛!”
他没有接话,目光像是一阵潮湿的南风,附在她身上,低沉百转:“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你吗?”
南衣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想活,会让事情变得简单,”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人就是想去送死。”
南衣哑然,她知道,他的思绪还沉浸在宋牧川的事情里。
她隐约察觉到,他是想救下一些人的,哪怕他在岐人的立场上,他也不想自己的亲友死。
但这是一个秘密。他们在这叶扁舟上,共享了这个要被永远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上了岸,就是泾渭分明的敌友双方了。
小舟摇摇晃晃地前行,随着月亮漂泊。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靠近了渡口。
南衣已经靠在谢却山身上睡着了。谢却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唤她,抱着她走了出去。
南衣睡得朦朦胧胧,感觉到身下摇摇晃晃,像是在云里漂浮着似的。
“我们要回家了吗?”
她浅浅地问,半梦半醒中的声音像是揉着一团化不开的雾。
“嗯。”他回答。
第50章 有客来
初四那天,一大早,甘棠夫人就若无其事地差使着家中下人们忙碌地准备着春宴的事宜。
南衣昨晚子夜才归,清早打着哈欠跟在甘棠夫人身边做事,目光不时飘过去观察这个女子。她到底还是年纪小沉不住气,肚子里揣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难免在脸上露出几分紧张。
而看着甘棠夫人一脸镇定从容,俨然一副足不出户的后宅主母模样,仿佛暗渡陈仓在虎跪山里养着一支军队的人根本不是她。
也不知道她昨天那番说辞,到底有没有瞒过谢却山。
心里刚想着谢却山,他便大步流星地步入花园。
眼底压着淡淡的青痕,想必昨夜也是没睡好。
他路过南衣,脚步顿了顿。南衣蓦得紧张了一下。
昨夜同舟回程,一路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她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她冰凉的指节被他焐热,直到手心都出了黏腻的汗。
她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知道这其中并无暧昧,但想起来却还是会面红耳赤。
后来她睡着了,她有模糊的印象,他抱着她穿过夜色浓重的长廊,将她放在榻上,他温热的指节拂过她的脸庞,拨开一缕碎发……
她再醒来时,已经是鸡鸣时分,她安然地睡在自己的房间里,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个随着水波荡漾,慢慢消失的梦。
这一夜过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熟稔的眼神对视,彼此心照不宣,他们在大宅院的碧瓦朱甍之下共享着许多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
但表面上,他们是水火不容的叔嫂。
谢却山朝她稍稍颔首,算是打过照面,然后便大步朝着甘棠夫人走去。
雷厉风行的他,硬是好脾气地站在一边,等甘棠夫人忙完手里的事,才道:“二姐,我有事想同你商量。”
甘棠夫人看了谢却山一眼,看他此刻神态,也猜到这大概是件重要的手,抬手招来端水的婢子,净了净手,道:“进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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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屋,屏退旁人,谢却山开门见山:“二姐,明日的春宴,麻烦您再邀请一个人来家里赴宴。”
“你是家主,你有客人,邀来便是。”
“我邀,他不会来。”
“谁?”
“宋牧川。”
房中蓦得静了一下。
甘棠夫人的眼神扫过去,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他回答得简单粗暴:“叫他来吃饭,给他下药,再把他扔上船,让他离开沥都府。”
他没有工夫派说客去跟宋牧川磨磨唧唧,他也听不进去,这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听到这番野蛮粗暴的计划,甘棠夫人气得直接将手中茶水往他脸上泼:“谢朝恩,你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他眼底幽暗,任由茶水顺着脸往下滴。
空了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掼,昭示着甘棠夫人最后一丝耐心的消耗殆尽,她下了逐客令:“给我滚!”
谢却山仍然坐着,丝毫不为所动。
甘棠夫人顺了顺自己的气息,盯着谢却山,看他究竟还能说出个什么一二三来。
“二姐。”他开了个头,话却忽然哽住。
他抬手,拂了拂面上狼狈的水渍,嘴角露出个自嘲的笑。
“谢家欠我,我也欠谢家,这笔糊涂这辈子都账算不清了。你们在做什么事,有什么图谋,我最多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有一天,岐人逼着我睁开眼,我也必须睁。二姐,你懂吗?”
甘棠夫人的神情有些乱了,她故作镇定,可眼底还是露出一丝难以置信,声音里不觉含了一分颤抖:“岐人让你手刃亲人,你也要照做吗?”
谢却山久久没说话,算是默认。
甘棠夫人竟有些怔了,饶是她再怎么处事不惊,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还是冲击到了她。她跌坐回椅子里,哑然。
“但宋七,他不欠我的。我的刀尖可以向着这世上的任何人,唯独不能向着他。沥都府不是他能搅的浑水,他必须走。”
这句话,却比先前的所有话都更让人震惊。
一个魔头说他日后要如何的大开杀戒,这没什么稀奇。可一个魔头说他有一个想要护住的人,这世上还有一个他的软肋。
这很致命。
甘棠夫人望向谢却山。自她回家后,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也试图从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中去观察自己的三弟。然后她沮丧地发现,自己根本看不穿他。
他总是滴水不漏,无迹可寻。
然而这一番话,他是在甘棠夫人面前毫不遮掩地剖白了自己尖锐的立场。
但甘棠夫人听出来了,那些极端的狠话不过是他给自己披上的铠甲,而他满篇说的,竟都是自己的害怕。
她颓然地坐着,消化着他的一字一句,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
初五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得不像话。
接人的马车停在了江月坊街道上,谢家的家丁礼貌地从简陋的茅草屋中将宋牧川请了出来。
甘棠夫人就坐在马车里,为了保证能将宋牧川请来,她亲自跑了一趟。
这对宋牧川来说确实是有点突然。不过他如此的七窍玲珑心,立刻就在脑中将这背后的目的盘剥了一遍。
甘棠夫人请他赴春宴,多半是谢却山的要求。看来上回谢却山让他离开沥都府,并不是说说而已。
谢却山只要出手,必定是有八九成的把握了。他如今落于被动下风,又不能拒了甘棠夫人。
宋牧川只思忖片刻,便立刻有了主意,恭敬地朝着马车拱手:“多谢甘棠夫人屈尊邀请,但拜访谢府,宋某不好空手去,还请夫人稍等片刻,我去买些酒来。”
甘棠夫人知道宋牧川是个十分讲究的人,就算叫他别客气,他也不会从命,也便耐着心答应了,只叫他别太破费。
宋牧川去花朝阁买了两坛好酒,然后才上了谢家的马车。
街上往来行人不多,谢家的马车明眼人都认得,自然也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这一幕被花朝阁的长嫣看在眼里,目送马车远去后,她脚步匆匆地折身离开。
*
宋牧川只是偶然出现在归来堂视线中的人,章月回认为他只是一个自我放逐的废人,并没有太把他当回事。
他先前藏匿市井,丝毫都没有打算跟过去认识的人有任何往来跟,突然去了谢家,这事就有些蹊跷了。
花朝阁中歌舞升平,丝竹声不绝于耳,章月回坐在二楼雅间帘后,摩挲着下巴,思忖半晌。
“宋牧川是过去工部尚书的儿子,师承墨家学派,是个精通机械建造的匠才。他会造船,完颜骏又需要造船的人,这条消息,应当值不少钱吧。”
“可是东家上回不是还说,此人不能用吗?”
“上回他是个死人,可他跳河没死成,这大难不死啊,说不定心态一下子就变了。”
“可那种古板士大夫的立场,可未必会愿意给岐人做事。”
章月回摊手:“我们只负责卖消息,至于他愿不愿意,屁股到底坐那边,与我们何干?”
丝竹声停了,一曲舞毕,楼下传来阵阵掌声。章月回一收二郎腿,掀开眼前透明纱帘。
“好!”这纨绔也跟着鼓掌,然后将袖中银票往空中一洒,纷纷扬扬,引得楼下人群轰乱争抢。
犹如一粒石子扔到水中,溅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人们为了一张银票抢红了眼,甚至厮打起来,场面一度混乱。
章月回居高临下,看得不亦乐乎。
“这池子啊,得搅浑了,我们才有更多的利能赚。”
——
望雪坞中,南衣已经被淹没在了八百件琐事里,只隐约听女使们说了一嘴,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这会甘棠夫人正带着人给太夫人拜年。
她根本顾不上这些不需要她参与的事,正在花园的倚轩亭中忙碌。一会大家从太夫人的松鹤堂里散出来,会先来倚轩亭吃茶闲聊,待到傍晚才算正宴。
南衣一抬头,身边的女使们竟然都不见了。偌大的亭子只有她一个人。
她习惯了,只要在甘棠夫人看不到的地方,这些女使们便是吩咐一句才能动一下,大多数时候,她们根本不屑在她手下做事。把她一个人留着,大约就是等着她力不从心出丑吧。
但好在南衣不是很在意,并非她是个甘于被欺负的性子,而是她心里就是知道,自己跟这些人,不是同路人。
但你要问她,她是哪路人,南衣也答不上来。
刚一出神,衣袖拂到了桌边一只瓷盘,南衣堪堪伸手扶住,保下了这只盘子,但里头的点心悉数跌落出来,掉在了地上。
晶莹剔透的糕点摔得七倒八歪,南衣一阵心疼,抬眼见四周无人,犹豫了一下,便蹲下身,捡起还算完整的糕点,掸掸上头的灰尘,一点都不计较地送入口中。
刚出炉的点心,自然是好吃的。要是被别的女使看到,定然全都嫌弃地收走扔了,她过惯了食不果腹的日子,见不得浪费一点粮食。
但是,她在望雪坞待久了,也知道这种小家子气的行为,若是被人看到,明里暗里会被笑话好一阵。故而嘴里塞得鼓囊囊,飞快地把掉在地上的点心都捡起来吃了。
吃得有些紧张,南衣都没注意到有脚步声在靠近,听到的时候,心里一慌,连忙躲到屏风后面,抹掉嘴角残渣,慌忙将糕点囫囵吞下。
但她心里清楚得很,这只是掩耳盗铃罢了,从那边过来的人,能将她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她又要叫人看轻了。
但那人的脚步只是停在屏风外,没有再往里了。
“夫人。”
这个熟悉的声音……南衣一愣,望向屏风,映出一个清瘦的男子身影。刚想开口说话,喉里噎得慌。
像是能洞悉她心思似的,他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极其礼貌地道:“夫人,我就站在外面说话。”
南衣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喉 ,稍稍恢复了镇定:“宋公子?”
“是我,夫人。我来找您。”
“找我做什么?”南衣惊讶又好奇。
隔着帘子,阳光把人影勾得轮廓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