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衣反而朝他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眼底却分明没有笑意:“没关系,你现在说什么我都能接受。”
“不是这样!”
这个笑让章月回心头一紧,他立刻否认了,牢牢握住南衣的手,仿佛抓住了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她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他意识到自己的女孩已经变了,变得无坚不摧,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成长的。那些他以为会伤害到她的东西,只是轻飘飘地掠过了她。
而他想要的却更多,他想要她的愤怒,她的责骂,她表现出一点点依然在乎他的痕迹,就像珍藏着那只碎掉的镯子一般。
他几近哀求地捧着她的手:“我们不要提过去了好不好?南衣,我知道这么说很可笑,是我把你扔下的,我的醒悟来得太晚了。但现在我们又相遇了不是吗?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南衣真的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章月回的提议,然后她的想法越来越清明。
她可以原谅他,但仅仅也只是能理解而已,要原谅到重新开始的程度,她做不到。甚至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心底就涌出一股恨意。
可她不想恨他,恨也是一种投入全身力气的情感,她不要这么累,所以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你不是喜欢鹿城吗?我们找一片无人打扰的山水,盖更大的房子,造一个新的桃花源。”
慢慢的,南衣把自己的手从章月回手里抽了出来。他握得太紧了,让她觉得有点疼。
她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还留有一圈淡淡的,晒出来的痕迹,那是曾经戴过玉镯的地方。
南衣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很快,肤色又会趋于一致,所有的痕迹都会消失。
“因为找不到了,那个地方才能成为桃花源。碎了的就是碎了,再也回不去了。”
在她的平静的目光里,章月回觉得自己在分崩离析,脸上的伪装渐渐被剥去了,竟露出几分疯狂来——他一直是一个很要体面的人,用这层体面来伪装自己的可怜。但是在她面前,他就是那么的可怜。
锦衣披身,人模狗样,那又如何?
“为何回不去!”
他箍住她的肩膀,像是一个要挣脱锁链的恶鬼,非要去触碰天际的佛光。他试图从她脸上找到答案,但夜色太浓,他明明在她面前,却仿佛隔了好远,什么都看不清。
为什么?怎么可能回不去?
“是因为谢却山吗?!”章月回真的慌了,甚至开始口不择言。
“章月回,你疯了啊!”南衣一惊,猛地推开了他,朝他吼了回去。
章月回仿佛被击中了,脸上的神情如退潮一般退去。
他颓然地松了手。是啊,他疯了吗,竟然在这个时候拿谢却山做挡箭牌。他是在承认自己输给他了吗?
绝不可能。
他不该着急的。他犯的错,他会去弥补,一朝一夕不行,那就朝朝夕夕,直到她点头为止。
南衣没想章月回在一瞬间生出了这么长远的念头,只是回过味来,从他话里抓到一丝蛛丝马迹。她是心虚的,但她又清楚她和谢却山之间的一切分明无人知晓。
这也许事关她为何被归来堂抓。
见章月回稍稍平静下来了,南衣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跟谢却山有关系?”
“所以你跟他有关系吗?”他紧张地反问了一句。
“当然没有。”
章月回见南衣回答得这么干脆,松了口气:“那就是我猜错了。”
南衣皱了皱眉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其实隐约有点悟出来,在牢里的时候,归来堂认为她是秉烛司党人,又认为她跟谢却山是一伙的——那岂不是认为谢却山是秉烛司的人吗?
南衣那时觉得太荒谬,但是看到章月回,她又拿不准,觉得他做事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章月回避开了她的问题。
南衣不依不饶地问:“可你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猜测?”
章月回没办法,只能解释道:“你们二人同一天在沥都府消失,事后他回沥都府告知禹城军位置,重获完颜骏信任,而你去禹城军让他们撤离,最后禹城军平安地躲过一劫——单从结果来看,你们的配合天衣无缝。我以为你们是提前商量好的。”
南衣从未在这样一个抽丝剥茧的角度看过这件事,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但是反应过来,另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击中了她。
南衣的声音都颤抖了:“你知道禹城军还活着?”
“是啊。”
南衣看章月回的眼神都有点恐惧起来——这么秘密的消息,他怎么会知道?那禹城军现在还安全吗?
章月回以为南衣害怕的是自己跟禹城军的关系会牵连到她,连忙哄道:“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南衣的声音陡然提高:“那你就能伤害别人吗?”
章月回语塞。
“你没有把禹城军的消息卖给别人吧?”
嗯……悄默声地透露给了鹘沙,也不算卖吧?他可没有收钱,还倒贴了一些医药费。
“没有,”章月回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
南衣还是有点生气,此刻她才终于把章月回和那个狡诈的归来堂东家,发战争财的情报商人划上了等号。
所有的事情都在提醒着她,章月回根本就是一个她不曾了解过的陌生人。
“我约束不了你,只能希望你说话算话,”南衣想要起身,结束这场对话,“我走了。”
章月回却急切地挡在她面前:“南衣!”
满腔的话一时间却都哽在了喉间。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地上的影子一动不动。
月亮也屏着呼吸。
两年相识相知,三年离别,她从懵懂到情窦初开的年纪里都是他。她装得很理智,很洒脱,亦很坚强。可她藏着一个问题没有问,心底也在害怕,怕那些从未说出口却又心知肚明的情愫是错付。
但若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呢?
“章月回,当时你送我那只镯子,是什么意思?”
问出口的时候,也就不必在意结果的对错了。
章月回答不上来。当年不敢将离开的实话说出口,又想她记着他,又想打发她,那么卑劣的心思。
在这引人发疯的沉默里,南衣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南衣笑得坦然,可那笑扎在章月回心里,
“你应该在三年前就跟我告别,那么我也不会心生妄念,想着要朝你走来,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情……你做错的,只有这一件事。”
眼泪在眼眶里要掉不掉,南衣只觉自己勉力维持的笑容就要坍塌了。她强迫自己盯着墙头的那朵半绽放的花苞,淡淡的月光洒在上面,美得很。
她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要把眼里看到的所有好都捧到他面前。她有一个匣子,里面放满了收集的干花,从河里摸到的好看的石头,一片漂亮的落叶,还有几朵从被子里掉出来的棉絮,她独自观赏的一年四季,都曾想留下痕迹,与那个人重逢时一一分享。
可此刻她再看春花,只觉得这份美丽独属于自己。
第80章 锦帷温
春花美归美,可南衣一转身,回了屋,终于到了章月回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地方,眼泪就哗啦啦地流,越想越伤心,渐渐变成嚎啕大哭。
是为自己哭泣那些岁月,嘴上说着没事和释怀,心里的委屈早就翻了天,总要有个轰轰烈烈的了结。
南衣哭得惊天动地,延绵不绝,理直气壮,连谢却山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发现。
冷不丁瞧见那儿坐了个人,幽深的瞳仁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南衣吓了一跳,停顿了一下,觉得没必要搭理他,想接着哭,突然又没了情绪。
虽然停了下来,身子还一抽一抽的,南衣觉得有些丢脸,还有点生气。
他在那就像看戏一样,无动于衷。
南衣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哭得实在是哑了,润润嗓子。她没什么好气地问他:“你来干什么?”
谢却山觉得很无辜——他又没惹她,她对他发哪门子火?
心里想的是“来看你”,但脱口而出就变成了语气不善的“我来看着你。”
看她为章月回哭得那么伤心,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是想安慰她的,可心底又有个小气的声音在说,她反正是属意章月回的,他在这说破天又有什么用?
“我又跑不了。”她牙尖嘴利地回道。
“章月回的本事大着,你不跟他跑?”话里话外,都是酸溜溜的意味。谢公子今日说话也很没体面。
南衣狠狠地抹了把眼泪,劈头盖脸地骂道:“为什么我就非要跟个男人跑?让我走我就走,让我来就来,你们这些个臭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能来安排我!我有腿,我不能自己走吗?”
“……”
你们,这些个,臭男人。
为什么要把他和章月回放在一起骂?
但谢却山有被戳到痛处。他也很心虚。不过他心虚的时候,就习惯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南衣以为他是生气了。
可她也不害怕,就这么瞪着他。
他到底是弱了下来,声音稍稍缓了些:“章月回不是个好东西,我是怕你被他骗了。”
——你跟人家半斤八两,凭什么说人家不是好东西?
刚想怼回去,却见谢却山忽然神情变冷。南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拉了过去,一双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唔——”她扑倒在谢却山膝上,为了保持平衡只能狼狈地抓着他的衣袖。
一下子,屋子里就静了下来。南衣听到头顶传来瓦片微动的声音,若放在平时,她只以为也许是那只鹰隼掠过屋顶,可此刻见谢却山如临大敌,她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南衣侧脸看了看谢却山,又看了看一旁的烛火,无声地询问他要不要灭了灯。
谢却山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么做,只会显得更加做贼心虚。他闭目聆听,捕捉着几近微不可闻的风声。
屋外,约莫五六个黑衣人在檐上穿行,悄无声息地落在小宅后院。黑衣人们向宅院的不同方向四散而去。
这是鹘沙派出的刺客。自从鹘沙赤裸裸地开始怀疑谢却山之后,这支隐秘的小队便昼夜不歇地暗中跟踪谢却山,再狡猾的狐狸也未必次次都能掩盖好行踪,他们终于跟到这个了小院,认为这里很有可能就是他跟秉烛司党人接头的地方。
他们要刺探清楚这院中藏着何人,在筹谋着何事,将所见所闻悉数告诉鹘沙。
两个刺客已经贴着墙根,摸到了唯一亮着灯的厢房。
谢却山不做多想,只横抱起南衣,穿过帷帐,进入内室。房中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窗纸上,仿佛旖旎。
内室没有窗,南衣才敢开口,压低了声音问:“这些人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冲我来的。”谢却山笃定道。
他将人放在床上,神情冷静。
“没事,这些人没带大兵器,想必只是刺探,不会攻击。”
南衣想到了章月回说的话,不确定地问道:“岐人不相信你?”
谢却山没回答,只低声道:“你安心睡吧,不用顾虑,我会处理。”
说这么说,也只是让南衣宽心的,谢却山能做的有限,他不能直接将这些人杀了,这只会加重他的嫌疑,什么都不做反而是最安全的。
今夜并不会出事,可再过几天,可就说不好了。他还不知道到底是完颜骏还是鹘沙在怀疑他,但这个宅子被盯上了,当务之急还是转移南衣。
等她睡下,他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做。
可这还怎么睡得着!南衣有点焦急。她不知道岐人为什么不相信谢却山,但既然查到了这个宅子,很可能会查到她身上。
她到底是跟秉烛司有关系的人……她摸不准谢却山知不知道,也摸不准他此刻的平静是出于什么考虑。他也许是忠心耿耿问心无愧,不怕岐人刺探,可她要是再落入岐人手中……她这次真的保不准还能不能捱过一轮刑讯。
不管谢却山是什么处境,他总归是棵大树,她得借着他掩人耳目才行。
她心一横,从床上爬下来。
谢却山摁住了她的手,疑惑地望着她。
南衣已经抓到一些头绪了。一男一女,独处一室,是可以让人有许多遐想的。她得告诉外面那些人——谢却山在外宅里没做什么鬼祟之事,只是金屋藏娇。
反正谢却山以前用过这一招,她只是学了他的皮毛而已。
南衣拂开他的手,坚决地爬下床,扶着床杆,将木床晃得咿呀响。光这激烈的声音,就足够让外头听墙角的人浮想联翩了。
谢却山脑子已经反应过来她在干嘛了,但动作却僵住了。浑身气血莫名涌向大脑,这咿咿呀呀的声音,扰得人无法专注思考。
她的行为完全超出他的意料。他甚至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床边站着的人,还是那晃着的床——也没什么差别,反正都是她的工具。
她飞速成长的狡黠让他觉得失控。
他浆糊般转不动的脑子,却神奇地思考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啊?她怎么这么懂啊?
说来也巧,禹城军里生活虽然艰苦,但多的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各人都少不了私藏几幅春宫小图,互相传阅,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偷着看,有一次被南衣撞到,她好奇大家在乐什么,就凑上去看了一眼……
所以南衣现在甚至能拍着胸脯大言不惭地说,她可懂得很。
晃了一回,南衣还觉得不够,于是抬腿翘到床沿,一边腿上发力晃着床架,又撩起裤脚,露出白晃晃的、纵横着伤口的小腿来,一边一气呵成地从身上摸出药膏,往伤口上涂药。
她疼得呲牙咧嘴,喉中也不自觉发出了一些忍痛的呻吟声。
逼真,简直逼真。
谢却山目瞪口呆,一瞬间觉得自己无处安放。
他不是没给她上过药,也不是没看过什么更旖旎的画面,此刻分明是为了误导别人,可眼前的声色有些滑稽,又让人觉得有些燥热,像是哪里飘来一片羽毛,挠得人心头痒痒,他连目光都不知道落在哪里。
他终于是忍不住,去抓住了南衣的手,阻止她再发出这些让人神志不清的声音。
他的手心滚烫,她的手腕冰凉,无形之中,像是有水火在互相侵犯着对方,又像是共济融合在了一起。
南衣去瞪谢却山,见他不松手,就低头吧唧一口亲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这一声可以称得上是嘹亮。
一口不够,还多亲了几口,像是小鸡啄米似的。
而此刻的谢却山呆得不像话,仿佛凝滞了。南衣都有点玩上瘾了,反手去挠谢却山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