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恶人又不是因为这论剑大比才当的恶人。”云慎道,任由陈澍压低了腰,额头径直凑到了他的鼻尖,也不退不让,只道,“你就算端了整个论剑大比,这些恶人也照样行恶事,有什么分别?弱者何辜,但在这江湖之中,却只能指着报应。”
“好了好了,这不是赢了么?”何誉脑袋都大了,连连劝道,“你们二人吵什么呢?有这个空当,不如去冲着那老妖婆骂上几句,你说是不是?”
“报应?哪有报应?我可没瞧见报应。”陈澍也哼了一声,听劝地直起了身子,轻快道,
“信报应,不如信我哩!”
这下何誉也笑出了声来,道:“是是是,信你!你可是行侠仗义的大英雄,有什么事情你不能摆平的?就是去坐堂审案,也不在话下!”
第二场的两个参赛者上了论剑台,也不知打得怎样,楼下观众又爆发出一阵声浪,议论纷纷,又有方才离开的观众往这玄字台来,何誉这话几乎被淹没在热哄哄的人群中。
但陈澍也知道他必定是在夸自己,心情转好,笑眯眯地正要附和,便听见身后有人无端回了一句。
“听何兄这意思,我竟不知,这坐堂审案,原是这么简单的事?”
一听有人驳话,陈澍又不自觉地去偷觑云慎的脸色。只是这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又怎么可能是云慎,她只瞧见云慎的视线也往她身后看,继而开口。
“沈右监。”
于是陈澍也飞速转了个身,便见身后果然站着那沈诘,离得近了,能看清她今日穿着的竞不似原先那样一身简单,而是仔细地戴着官帽,身着官服,靛青绸袍之上仔细绣着似雁似鹤的图样,被光一照,活了一般若隐若现。
只是若再后退一步,瞧瞧沈诘面上那不甚自在神色,就与这身官服不怎么搭了。
陈澍眼神一路直飘,往她身后看去,果真什么也没瞧见,有些索然。
“哈!姑娘是在找什么呢,今日可不敢带她来。”沈诘越过陈澍,看向她身后二人,面上带笑,又朗声道,“不必客气,闲话就不多叙了。我是来替人递个消息的。两刻钟后,论剑大比第二轮的抽签也要开始了,还请何大侠移步。”
“哦!对!”何誉恍然,“是我忘了此事!多谢沈大人!”
“何大侠既找得到路,我就不去了。”沈诘爽朗一笑,冲着云慎也点了点头,道,“本就是嫌这比试过场多,出来躲懒的,干脆直接躲回我自己的衙门看卷宗去了。”说罢,也不等答话,便有些自行其是地转身离去,官袍带起一阵风。
何誉也同他们做了个手势,急匆匆往那人流中去。
转眼,这一番交谈结束,一人往外走,一人朝着人流中心去挤了,站在原地的只留下他们二人。
云慎又瞧了眼陈澍,并未抬脚。
“你不跟他去瞧瞧么?”他开口道。
不等陈澍应下,他又道。
“我知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第二十二章
“我知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陈澍抬头瞧他。
周遭全是陌生的人,何誉先走的这一步,也不过是转眼的时间,就连他的背影也找不着了。这样繁闹的论剑台下,耳边尽是旁人交谈、惊叹的声音,可也就是这样似乎永远不会静下的环境中,陈澍和云慎对视着,好似也远离了周身的吵嚷,就像是一幅泼墨的画,只有云慎那双温柔而冷情的双眸晕出了淡彩。
她胸口那熟悉的、莫名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感觉又蔓延了上来。
“我知道我很好猜的。”陈澍摸摸脑袋,道,“你们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云慎也瞧着她,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也要来摸摸她的头,但云慎什么也没做,只是敛了眼睑。
“你真的想杀了那花脸婆婆。”
“是。”陈澍干脆地承认,“为什么不想呢?这样一个恶贯满盈,且还把恶行得意扬扬地炫耀出来的人,难道有人会不想把她就地正法么?”
听见这话,云慎像是笑了,但那笑声却又很飘忽,等陈澍去看时,他仍是面上那副淡淡的表情,也不看她了,只道:“那我问你,你在台上明明只差最后一掌,为何最后又没杀她呢?”
陈澍瞧着他,好像还真想了一阵,又反应过来,撅着嘴道:“明明是我问你,你怎么来问我呢!”
“因为你自己是知道为什么的。”云慎道,“除非你打算拿‘舍不得那五两银子’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我。”
“是!”陈澍答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跟你说!”
“是不想‘说’,还是不想‘认’?”云慎缓缓道,终于又抬眼来看陈澍,幽深的眸子映着光,仿佛把人心底也看了个透,“你在后悔没当场把那老太给杀了么?”
“当然不。”
“那就是后悔说出想杀她的这事了。”云慎道。
“也不。”陈澍直面他,反问,“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后悔?我想杀她,却又没杀她,都是出自我本心,我不后悔,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更没觉得有什么耻于承认的!”
云慎又默了一会,像是真的在仔细看她的神情。
“那你为什么会不开心?”他问。
这回他问得很轻,烈日的喧嚣之下,像是某片叶脉上此刻还不曾消融的晨露,将落未落,本不应存在,可又如此清澈,如此不起眼,如此捉摸不住,像是也要消散在这鼎沸的人声之中。
不过陈澍听见了。她并没有回,但是她听见了,只是突然心里豁然贯通,踮起脚,也凑过去,仿佛小动物嗅闻一样很近地瞧着。
云慎也不避,同她对视半晌,就任她这么稀奇地看着,直到她伸手来摸他的脸侧,他才有一瞬的神色松动,急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压着声音道:
“你又要做甚?”
“我瞧你是不是我师父哩!”陈澍灵活地挣开他带着凉意的手指,探手便去抓他的脸,一拉,果真什么也没扯下来,只是扯得云慎眉头越皱越深,面上怒意难忍,终于歪头躲过,她才道,“又碎嘴,管得又多!感觉像,不然他老头子肯定飞快下山来捉我喽!”
“……我这叫管你么!”云慎怒道。
“那不然呢?”陈澍道,“你都知道我不开心了还这么问,嘴还这么硬,你会不会关心人呀?”
云慎一时语塞,大抵答会也不大对,不会也不大对,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辩,又被陈澍抓着手往人群里走,不管不顾地打断了,抵着他的背大喊。
“走了走了,再不走跟不上何兄了!”
——
何誉早已走了多时,可不是“再不走就跟不上了”,而是已然跟不上了。陈澍拉着云慎逛来逛去,也不知是不是日晒的作用,在十二个论剑台下逛晕了头,也没找到那沈诘口中所述的“抽签”处。
这一路,不仅是找何誉,陈澍也一面逛,一面三心二意地瞧那些论剑台上的比试,走走停停,再走走,再停停。
毕竟这些比试确是动了真格的,开场那场首战,虽然华丽,打得有来有回,招招到位,却明显是事先对好的套招,同此不同。看这些比试,瞧的就是一个新鲜,不说招式新鲜,那些什么拳法棍法毕竟大多都是千年前流传下来的,已散佚了许多,在陈澍眼中,自然是招招都无杀气,招招都有破绽。
但这也是练武不精之人之间的比试,其妙处所在。
天虞山所授,再正派不过,若是像师兄、师姐,包括她师父,同她练剑的时候,出一招,想三步,一个回合间,两人便能把接下来十五招的走势猜了个七七八八。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只会那几招,而是剑道至真至纯时,也正是至简之时,每一招自然不是生搬硬套,更不是照本宣科,那每一刺,每一劈,都是不计数次练习凝炼出的这独到一招。
因此,哪一脚该正面迎上,哪一刀该去劈他虎口,哪一箭又该以简单的侧身躲过,正如陈澍方才应对老婆婆那简单的几掌一样,他们心中都是有数的。
对于陈澍而言,台上这些手忙脚乱的比试,才是教她忍不住停下感叹的。
先有天字台一人以刀对剑,把自己的刀生生劈了,后有荒字台,那使枪的往前一挑,不仅没把对手挑落,反倒不小心把枪头杵到地上,反逼得自己连连后退,险些跌下台去,把陈澍逗得哈哈大笑。
她分心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的时候,云慎还抓着机会四下询问着其他观赛者。
这嘈杂的交谈声中,能断续听见云慎接连寒暄,接话,有礼貌地提问。
大抵是觉得陈澍问也问不出来,抑或者生怕她笨口拙舌,事情没问出来,反把人惹急了,总之云慎一个人问是问了,没再拉她。那些路人,见他面善,说话又好听,也大多都认真答了,奈何确实是无人知道那第二轮抽签该去往何处。
毕竟这第二轮抽签,都是局限于九小门派内部之中。今日抽签,也不过是趁着人齐,抽个空当把流程走了,并不是什么需要公开的事情,更何况以这第一日参赛人数和观赛人数的可观程度,若是当真把门派抽签处的消息透露了出去,可不知多少人要踏破门槛,挤破那小小一间房,就为一睹这大门派抽签的热闹。
九小九小,虽然写作小,念作小,到底是百余年屹立至今,比上虽不足,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寒松坞或许是个例外。
云慎这一来二去,什么也没问出来,倒是被各色武人那耿直脾气和各地口音折磨得不轻,好几次回头,约莫是要跟陈澍开口,提上一提,确实回玄字台等何誉回来或许更省事,但陈澍就只用那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瞅,扮个可怜样,他便又把那些话都吞了回去,只是仍会拽着陈澍,不论她嘴上怎么说再看一会比试,也冷面冷情地拉着她继续往前找。
只是走到一半,陈澍又杵在原地呆着不动了,云慎回头,终究还是露出了些许不耐烦,正要开口,只见陈澍入了神一般地望着一个方向,却不是任何一座论剑台,更不是什么入口。而是一个人。
此人云慎自然也认识,李畴。
碧阳谷同为九小门派其中一员,不仅是普通的九小之一,还是几十年来公认的九小门派之首,然这堂堂的碧阳谷大师兄李畴,竟缺席了抽签仪式,也不知该说他是胸有成竹,还是单纯的狂妄。不过他虽然没去那抽签,穿得可一点也不比从那里逃出来的沈诘简单,层层叠叠的衣服,像是丹鸟尾羽一样,日照下仿佛熠熠生辉,在人群之中分外显眼,也不怪陈澍在这样被云慎牵着走的时候也能一眼瞧见他。
云慎一愣,还没来得及拦,眼睁睁看着陈澍冲着那李畴挥了挥手,而那李畴,哪怕面带倨傲,神情冷淡,瞧见了陈澍,竟也这么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你没去抽签吗?”陈澍冲着他道,“你们碧阳谷实力不是很强吗,总不会被八个小门派合伙踢出去了吧?”
闻言,李畴竟没动怒,而是看了眼云慎,许是看云慎没有丝毫圆场的打算,才轻笑了一声,道:“也就是那些指着抽到轮空的门派,领队之人才会去抽签。”
“那你是知道他们人都在哪里抽签喽?”
“知道,”李畴说完,终于抬眼,正视他们,道,“怎么,要问路?你们二人又无门派,也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会想着去那凑个热闹。”
有一旁听见此话的路人被此话惊住了,转头来看,待看清了是李畴,又急急忙忙地转头回去,生怕被发觉一般,云慎肯定也能听出这话有多冲,难得冷笑一声,只陈澍乖乖地捡了这个帽子,又乖乖地扣在了自己头上。
“我们是去找何兄,不过你所言甚是,多见见世面也好!”她自然地应道,“多谢你了,干说起来麻烦,不如你干脆替我们带路?”
李畴一时语塞:“……我凭什么替你们带路?”
“你不是还救过你师弟么?应该也勉强算是个好人吧,”陈澍道,“哦,你难道原本是不愿意行善积德,拔刀相助的?”
“……你倒是会说话,连我都险些被你绕进去了。”李畴吸了一口气,抬高下巴,道,“在下自然愿意助人,端看这助的是什么人罢了。”
“你的恩人啊!”
陈澍说,又想起什么似的招呼云慎,“对,险些忘了,那玉你带着不,我看李大侠有些健忘,快拿出来给他瞧瞧。”
云慎没动,李畴也没应,只是眯起眼睛,盯着陈澍,几乎从喉中挤出这句话:
“你接了我的玉,又把我的玉丢给了他?”
第二十三章
李畴那脸色,当真是红里变白,白又转黑,最后停留在很是难看的满脸青色上。这堂堂碧阳谷大弟子,大约许久不曾这样在公众之中失态过了,刚说完这话,他连去用眼刀吓那些围观人士的心思都没了,一张脸从头绷到尾,若不是这白日昭昭,恐怕当真能瞧见他气得头顶冒烟。
周遭原本起哄看比试的人,走的走,静的静,也仍有那么几个胆大的,真偷眼来瞧这碧阳谷大弟子的笑话。
云慎更是不知抱着什么心思,先是冷眼看着,这会见李畴果真动了气,非但没劝,反倒有些火上浇油,轻快开口,道:
“我原也不愿收的,只是——”
眼见是要把李畴气得双眼直瞪,牙关紧咬,脖子上青筋也炸开来,兴许正是为他这神情所慑,这回,陈澍倒一反常态,竟本能地嗅到了些许火药味,伸手去拽云慎那衣袖。
这边云慎才说了半句,被她暗地一拽,竟也就这么突兀地停了下来,抿了抿唇,同她一对视,便又挪开视线,也把被她抓着的衣袖抽了出来,只是确实不再开口,由她接过了话题。
毕竟是陈澍,虽然接过了话头,圆得却是磕磕绊绊。
“是的,他原本是不愿意收的,因为李大侠这玉实在宝贵,一看便知价值连城,落到我等草莽手里,就好像那烫手山芋,思来想去,还是不够稳妥,可不就只能请云兄帮忙保管一二……”她犹豫了一瞬,硬着头皮道,“我知道李大侠必是信守承诺,不会食言的!”
李畴的面色这才稍有缓和,但他仍是愠怒地盯了眼云慎,又瞧瞧眼巴巴瞅着他的陈澍,气笑了,恨声来了句:“是啊,谁叫你是我的‘恩人’呢!”
闻言,云慎也轻笑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就这么温言应道:“也是碧阳谷名门正派,才有李兄这等有恩必报,与人为善的仁义君子。”
再如此着重地提碧阳谷,那些偷偷在听的人,毕竟是来观赛的,多少听说过这九小之首,就算是不认识李畴的鼎鼎大名,这回也能听出他的身份非凡,于是四下更静了,仿佛生怕云、李二人不知道周遭人都在偷听一样。
原本拥挤的人群也在不经意间让出了一个小圈来,午后那有些刺眼的日照甚至能一路落到李畴繁复的袍脚上,显得色彩愈发鲜艳了。
“是啊。”他也冲着云慎挤出一个扭曲的笑来,咬牙切齿,道,“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诚然,诚然!既然这位仁兄都这么说了,我来给你们带路——这边请吧。”
说罢,李畴气得连云慎的脸色也不看,便怒气冲冲地扭头,有路人正听得专注,以至于他一回头两人便四目相对,李畴黑着脸喝了一声“还不让开!”,便抬腿往前走去,把那路人吓得侧身一躲,几乎要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