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这点苍关中的急事。”
——
陈澍可不知这两人在她走后的交谈,她上前到小桌旁,又和官差强了几句,还是没劝得那官差把她的“无门无派”改回“天虞山”。
正辩到一半,上面的比试分出了胜负,那赢家拎着败者走出论剑台,把人丢了,又落下一句“下场比试还是在明天吧”,等官差点头,便扬长而去。
一时间把陈澍看得是目瞪口呆。那孟胥却见惯了一般,上前两步,伸手帮忙把人捞起来,甚至还顺手给这站立不起来的败者把腿骨正了回来,招呼陈澍:“走吧。”
“哦……哦!”陈澍嘴上答了两遍,跟着他走进楼中,还是忍不住回头瞧那扬长而去的赢家。
事实上,不止是孟胥见惯了一般,连那些官差、近前围观的观众,都见惯了一般,陈澍回头望去的时候,几十双眼睛都只瞧着这论剑台,只瞧着她。
大门被缓缓关上,陈澍心里还犯着嘀咕,便听见前面有一个声音道:“你来这玄字台挑战,竟然不认得这玄字台的擂主么?”
“咱们擂主就是方才那个人?”陈澍恍然。
“此人姓邹名岱,习拳法,一双利掌如同铁掌一般,下手狠戾,残暴,时常弄断人双腿双掌,今日应当还是留了手的。”孟胥走得高了,停下来等她,一边回头一边道,“不然这玄字台也不可能才这些人报名。”
陈澍急忙快走两步,又有些瞧不起方才那人,只是也知晓不应当表露出来,挠挠头,道:“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把人打成那样,怎么也不道个歉勒?”
楼阁里只有几束光,孟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也尽数把那些光挡住了,只听见他大笑了两声,道:“我听闻你昨日把那花脸老怪的耳朵也削去了半边,怎么也不见你道歉?”
“这又不一样,那老怪物求着我去揍她,是自食其果哩!”陈澍道,她走到孟胥面前,又道,“我觉得你人不错,若是伤了你,我是会同你道歉的。”
“好一个光明磊落!”孟胥不由叹道,“既如此,若是我伤了姑娘,我亦自会道歉!”
两人这一番约定,虽无重量,连那官差都不知,却胜千钧。等二人上台,锣音一出,官差一喊,比赛正式开始。
那孟胥自是拿着大斧,虎虎生风,自头顶朝陈澍迎面砍下。斧身如许庞大,几乎能够遮住天光,就那样擦着陈澍而过,也不禁教人汗毛直立。
陈澍躲开时,眼睛不禁地一亮。
“好斧!”她惊道,似乎有些想摸上一摸,“这定是千锤百炼出的好斧头,这样锋利,却又不脆,如此漂亮,也就比我的剑差些了——”
“哈哈,小姑娘,别分心,”孟胥说着,又一刀砍来,“我可不想比完还要同你道歉!”
大斧落下,陈澍却又一个侧身躲了过去,也笑着道:“我才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呢!”
说着,快速地迈了两步,鱼儿摆尾一般贴着孟胥那虎背熊腰而过,绕到侧面。又一仰身,她本身就比孟胥矮上几分,这一仰,几乎把身体弯作一道桥,钻进孟胥双手与地面的空隙之中,桥头,也就是她的面庞,正对着——
她仔细地从孟胥握斧的手指缝隙里瞧着那斧柄,短短的一瞬,似乎瞧见了一个代表铸斧者的小印。她正要瞧个分明,孟胥便飞速拔起斧头,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她。
“功夫果真不错。”
“嘿嘿。”陈澍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头,问,“你也要认输了吗?”
孟胥一哂:“我就算功夫再拙劣,也不会就这样不战便怯。”说完,又是一个起步,举着大斧朝陈澍劈来。
只是这次却并非正对着陈澍落下,而是颇巧妙地歪了一分,凌空时瞧不出来,落至人高处便是偏了半个身子,陈澍若是再照常躲过,便正正好是朝着那个方向——
届时,便正好被那锋利大斧劈个正着。
就算不被生生砍成两半,少说也是血溅论剑台!
可陈澍这回却没再躲,正面迎了上去,也不像对那花面老太一样以巧力去击她的手,而是大大方方地伸出双手,抬起。
孟胥一震。
他似乎有些后悔,不想就这样把如花似玉的少女的双手砍去,半途收了力道,但陈澍却更比他更快。
不仅更快,且还更凶猛。
一双玉似的手,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笔直地扬起,硬生生接住了那大斧!
两方力道正面相冲,有那么一瞬,世界仿佛都停滞了。她不仅不曾受伤,就那样稳稳地站在原处,双目与孟胥相对,更教人吃惊的是——两个呼吸后,是孟胥先吃痛地松开了手。
这样一个彪形大汉,就这么如同山崩一样狼狈跌落在台上。
而他那斧,果真是被陈澍稳稳地“接住”了,斧面反着光,丝毫未伤。
“……我认输。”
——
有这两战,一个是玄字台第一场,打的是恶贯满盈的花脸婆婆,一个是第二日最后几场,打的是武林盟颇有资历的壮士,又俱是在观赛人最多的时候比的,她的名声不胫而走。
第三日,那对手自问不比,当场认输。这日下午的第四场,许是有了先例的原因,陈澍抽来的对手也一样,听到叫号便认输走人。
干脆得像是再晚走一秒,陈澍便要追上去把他的耳朵也给削了一样。
第五场的对手倒还有些意思,是个瞧着与她不大多少的女子,咬着牙不曾认输,一把铁扇舞得又快又狠,扇中暗器来得也是猝不及防。
可惜她对着的是连吃了两个认输,憋了一肚子力气没处使的陈澍。
那扇子就没有孟胥这斧头这么好运了,陈澍是一点不“怜香惜玉”,得知不必赔偿对方武器后,一拳把它捏了个粉碎。
就这么过了两日,第七日,是各个擂台的决战。
等各个台都分别决出这最后两个参赛者,这论剑大比最重要的赛程才开始。在第六日的傍晚,几大门派与这二十四个散人一同前往建在山崖之边的赤崖观,参拜祈福。
何誉知情,事先同陈澍说这是为了给道观多挣点银钱。论剑大比不过数十日,自然不能真教这整个点苍关都繁荣起来,窍门便在这些过场之上。
一日的免费看似亏钱,等这些武林中人走南闯北,名声打了出来,那些迷信的客商旅人给出的银钱还会少么?
可陈澍哪里懂得这些?她本是昏昏欲睡,缀在后面,几乎被围观的人挤出门去,恼火地拉着云慎抱怨。
“这道观是灵验的,才如此多的人前来。”云慎听了半天,道。
“灵验归灵验,可这又不是做生意,上香不灵验,难道还能打上天去和那些‘神仙’斗嘴么?”
云慎摇摇头,笑道:“你小点声吧!这些人,不过求个心安罢了,何必苛责他们?你难道没有求个心安的时候么?”
他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但话音刚落,也许自己同样意识到了不对,也低头看向陈澍。
陈澍却不瞧他,而是看向那观内,自言自语一般地念了一遍云慎那最后一句,便灵巧地挤进人群中,上前凑热闹去了。
要问陈澍求的是什么,他还能不知道么?
只是云慎在人群之中,挤也挤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澍排了队,又同那道士好声好气地交谈一阵,领了一块似幡如绸的红布,又欢快地往后院去了。
等云慎随着人群艰难踏入这道观后院,只瞧见那参天大树,偌大树干,长得枝繁叶茂,从东到西,罩住了整个后院,甚至有枝桠越墙而过,其上纷纷扬扬,挂的仅是红绸,好不壮观。
别说找不到陈澍的人了,就连她方才挂上树的那个红幡,也隐入了这一片刺眼的红色当中。
云慎自然也是从不信鬼神的,可这一刻,在山巅,烟雾缭绕,被众人挤着,那热潮似乎也打湿了他的理智,他沉默着,一张张地翻了过去。这张不是,就翻下一张,高的树枝陈澍够不到,他就一个个循着他头顶高度的树枝拆。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暗下,耳边的喧闹渐渐褪去了。
他终于在一个落到他头顶的红幡上看见了一个澍字,呼吸一滞,急忙拆了下来。
那红艳艳的纸上,清晰地写着两个名字,墨迹甚至还未干,一个是“陈澍”,一个,自然是——
第二十九章
那红艳艳的纸上,清晰地写着两个名字,墨迹甚至还未干,一个是“陈澍”,一个,自然是——
“含光”。
陈澍铸成剑前,就给自己的剑取了这个心心念念的名字,得了剑后,更是日日挂在嘴边,三句不离。
这两个字,似乎极得她的喜欢。
但此刻回想下山寻剑的这么多时日,这两个字,竟是一次不曾从她口中说出过。
云慎定定地看了一会,突地笑了起来。原来今日许愿之人太多,陈澍来得迟了,旁的红幡不曾要到,同那道长卖乖半日,竟讨得一副为少男少女求姻缘的幡子来。端看其上祝语,什么“情投意合”,什么“白首不离”,哪里是给寻物之人用的?这签再添上一人一剑的名字,如是荒诞,显然是必不能如愿的。
可就是这样一幅红签,仍被她就这般郑重地、死马当活马医地挂上了树。
他大抵也是醒悟过来,暗自笑自己太过紧张,收起那红幡准备随手丢了,于是抬起头来,瞧见这院中人果真不知不觉间尽数走了。
空荡荡的后院,除了那颗大树,就只有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找到你了!我跟何兄说你肯定在观内,他竟不信!”陈澍道,似乎不曾发觉云慎退了半步,又走近了两步,冲他道,
“你在做什么呀?”
——你在做什么呀?
短短六个字,如同六个重锤,敲在云慎的胸口,既沉闷又彻骨,敲得他不自禁地又后退了半步,低头,敛了神情。
这么多日以来,这也是云慎一次露出形于色的紧张——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慌张。
山风吹动着树上红幡一段一段地飘动,就像母亲的手一样,轻轻抚过他们的头顶。霞光从天际而来,一束束地穿过那飘扬的红绸,落在脚边,洒在袍角,也打在陈澍红彤彤的、挂着几滴热汗的脸上。
她伸手去挡,不知情地又往前走了两步,此刻才瞧见他手中红幡,于是乐了,再瞅瞅云慎,很是周到地自己把故事圆了起来,摆出一副同情达理的样子,道:“你瞧,偷偷许愿被我捉到了吧!说什么‘何必苛责他们’,听着好似你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样,原来你自己也有求个心安的时候呀!”
说着,侧过身,再怎么好奇,眼神也没有再往云慎这边偷瞟了,而是做出十足尊重的姿态,让出道来,脸也侧到另一边去,示意云慎快些挂完,她是无意偷看的。
云慎又默了一阵,手指捏着那红幡,捏得死死的,却没有一丝动作的意思。
后院骤然安静下来,风刮树叶发出的“沙沙”响声便清晰了许多,轻却不低,在这样带着凉意的傍晚里,仿佛春夜里的细雨,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就这么让陈澍等了好一会,没有动作,自然也没声,仍然只有树上枝桠只因风吹动红幡而不断晃动。她心情很好地瞧了一会,回头,才发现云慎盯着她,动也没动,笑着抱怨:“你干嘛不挂,我又不瞧你的!也不会说出去的!”
“当真?”云慎轻柔地说,终于伸手把那红幡一抻。
许是用的力道大了些,那红幡竟发出违和的一声清脆异响,引得陈澍眼神直往这边飘,待听懂了云慎那句问,又克制地挪走了。
“哎呀!”陈澍道,也不知在哎呀什么,是云慎待他那红幡粗暴的态度,还是他这句质疑一样的问,总是教她惊得撤开了挡着阳光的手,两人又面对面地对视起来,陈澍又道,“你怎么能不信我呢!再说就算我想告诉旁人,也没有谁人能说呀。”
“谁说没有?”云慎道,又把手里红幡慢悠悠叠了,一面叠,一面道,“我瞧你可有不少亲朋好友呢——何兄自不必说,那琴心崖的应玮是不是还欠着你一顿饭,还有沈右监家里的老虎,前几日临波府那个小子是不是也同你玩得来?”
陈澍一听,只捡了最后那句话进脑子,当下便道:“我才同他玩不来呢!他是贼,我可不像他这么精明缺德!”
“是。”云慎道,也弯了弯眼睛,像是在笑,只是平常挂起的笑意太多,一旦从无措中挣脱,还未想好要再挂起怎样的面孔时,便不太懂得怎样遏制那种真心的笑意了。
他叠好红幡,不再同陈澍攀谈,下定决心一般转过身,迎着万丈霞光,看向头顶的巨木。
天边群山连绵,绿意又接挼蓝,绚烂霞光仿佛泼在这一幅长卷之上,映得淯水波涛汹涌,山脉错落起伏,更是映得这一树的红幡边上染了亮色,瑰丽异常。
只这么瞧着,才发觉原先那熏人的氤氲烟雾早已被这落日的余晖照了个透,不仅不再是雾濛濛的白色,反而描摹出了一道道仿佛绸缎一般的光线,在这一片片红幡中穿梭,仿佛当真如同一条条丝线一样将这些愿景尽数纺了出来。
云慎抬头,挑了个更高一些的枝桠,把写着“陈澍、含光,佳偶天成”的红签往那树枝上一抛,又细心地打上结,稳了稳,把它调整了一下,由着它面向那天边的落霞,轻快地飘扬起来。
“你挑的这枝好!”陈澍瞧着,真心赞了一声,絮絮道,“其实我原先也挑中了这条枝桠,不比那些低的枝桠,它高着,也空着呢,不必同别人的搅和在一起,也可惜它太高了,那么多人呢,我不好意思真的爬上树去挂,所以我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附近的另一根——”
“我挂的就是你的红签。”云慎又确认地仔细看了眼那红幡,回过头来,打断她。
“——虽然我是想过要不爬树上去的,啊?”陈澍好一会没听懂,瞧瞧那树,又瞧瞧云慎,道,“这是我的——不对,你又是怎么知道这是我的红签?”
“我一个个翻的。”云慎也瞧着她,神情认真,但也因为太认真了,倒像是在纯心哄骗人一样,“一个多时辰,翻了总有成百上千个吧。”
陈澍似乎被这句轻飘飘的话吓到了,眼神一缩,竟先避开了云慎的视线,又想了想,吸了吸鼻子,才鼓起勇气一般同他对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