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当然……等等,为什么光问第三个对手啊?”严骥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作势道,“你是不是就瞧着我的乐子了?”
陈澍眨眨眼,神情坦然不似作伪:“可是你不是已经自己把两个对手都说完了么?我也没可问的了啊!”
“那你也大可以问些别的,问问我怎么取胜的,问问我怎么坚持到第三个对手的,对不对!”严骥振振有词。
“哦,难不成你没赢下第三场?”陈澍恍然。
于是,云慎面上也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来,很是迁就地清了清嗓子,没有吱声,看向严骥,由着两人呛嘴。
严骥干瞪着陈澍,片刻才辩道:“——就是神仙来了也不能连赢三场啊!”
“我上去的时候正碰见李畴,人家就赢了三场。”陈澍掰着指头算,“是对着须陀寺对吧?整整三场呢,我瞧那个妙云,恐怕比明光堂的几人还要厉害些,想来赢下明光堂的三场,总不至于比须陀寺要难吧?”
“你这小姑娘,多少喝了我几口好奶,怎么不帮我,偏帮那乖僻臭鸟。”严骥笑骂,“那毕竟是碧阳谷,我要有李畴那威风,还等着你在这里跟我嬉皮笑脸说笑话呢——早早臭着脸,阴阳怪气给你骂回去了!”
陈澍也梗着脖子,仰着脸,执拗道:“那李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等我碰见他,你再瞧瞧,他手上破绽可多呢!”
“好啊,原来你搁这等着我呢!”严骥也不由地一哂,高声道,“我还险些忘了,咱们小狝猴可是进了第三轮——怎么说,到时候杀那李畴个片甲不留,狠狠搓搓他的锐气,也给你严哥涨涨脸?”
话音刚落,论剑台下人潮渐去,四周不知为何安静了许多,陈澍正准备也兴冲冲地接话,便听云慎轻飘飘插了一句。
“……严兄不如回头瞧瞧,李畴就在你背后。”
“啊?!”
原先笑容满面的严骥顿时惊叫一声,脸上充起血色来,霍然回过头去,那头扭得太急,下半身来不及跟着转,瞧着几乎像鸟一样灵活,速度之快,哪怕他在台上正对明光堂弟子,战至正酣时也没有这样迅捷过。
然而他身后除了初现空旷的论剑场,几个光秃秃的论剑台,乃至于包括不远处和他焦急对望的临波府众人,哪里又有李畴的身影?
场中还剩着几个观赛者,没有随众人离开,慢悠悠地从人潮中分出,在论剑场中闲逛着,严骥大抵还有心仔细瞧一瞧,伸手举过额头,挡着那已近日落时分的日光,凝目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瞧着像李畴那个开聘孔雀的,他身后的陈澍竟比他还先一步反应过来了,蓦地爆发出一声大笑。
“哈哈!瞧你方才说得那么大义凛然,怎么见到李畴,倒好似耗儿见了猫一样!”陈澍捧腹直笑,连珠似地道,“别找了,哪里有什么李畴,云兄骗你罢了!”
严骥被她这样直白地取笑,却没有丝毫不悦,仍是心有余悸地回头端量着那零星几个路人。
“真没有?”他再次确认道。
“当真没有。”云慎出言道,“不过是方才瞧见你们临波府人马在唤你,所以才谎称李畴来了。不过话说回来,今日比试已了,严公子也确实应当回了,日后有机会再叙话也不可。”
“行。那我先回。”严骥被这么一吓,自然也没了兴致,蔫蔫地往回走去,迈了两步路,又回头,找补一样地做出很凶狠的样子,道,“我可没有惧怕那李畴,不过觉得背后道人长短不太好,才这样紧张的!是云慎你欺瞒在先——”
“装什么呢,你个惯贼还怕说坏话被人当场撞见呀!”陈澍哼了一声,道。
严骥冲她比了个鬼脸,接着,才不回头地朝临波府那边奔去。
陈澍也想回他一个鬼脸,怎奈她长得本就乖巧可爱,性格又开朗,脸上也总是笑着,哪里做得出那些怪样。她兀自捣鼓了半天,严骥已然一溜烟跑进临波府的人群里,看不分明了,是云慎拍拍她肩膀,她回过头来,顶着那古怪的“鬼脸”看向他,惹得云慎嘴角一弯。
四周空了下来,天际也越发高远,失去了颜色一般,不知哪里的炊烟冒了个尖,灌进这澄澈的天中。连日光都已经斜过了桌上一角,又是日暮,阴影变得柔和,叠在陈澍额头,直叫人心里泛起一圈圈平静的波澜。
其实这称不上是宁静,仍然时不时有其他热切讨论的杂音传到二人耳中,只不过是较之片刻之前,不必扯着嗓子说话就能教近在咫尺的对方听清了,眼瞧着云慎的心情又莫名地好了起来。
他伸出手来,稍稍用力,抚平了陈澍还在努力扭曲的脸颊,又扫了扫她鼻尖不知从方才小巷中的哪处蹭上的灰,放轻了嗓音,缓声道:“沈右监说得对,我不是丈林村人,我也不是什么进京赶考的书生。其实我不说,不过是因为……”
“你不必说了。”
云慎一怔,许是陈澍答得太快,太干脆,他甚至来不及收起面上因此流露出的一丝错愕。
这也是陈澍第一次这样干脆了当地打断他,面上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云慎默默同她对视了一会,大约也是明白了这样的澄空之下,确实什么完备的谎言也无所遁形,故而也不再争辩,而是敛了神情,柔和地一笑。
“我也没有旁的要说,不过有些话还是要分辨几句的,你若觉得我有所图谋,也无妨。”
“你不必担心这个。”陈澍瞧着他,坦坦荡荡地道,“我若要觉得你有图谋,或是觉得你不可信,我会干脆地扭头就走。
“方才我不过是想明白了!你不想说,自有你不想说的理由。原先我是太不成熟,又没有分寸,见你人好,又不知为何,总打心底里觉得你很可亲的,又莫名觉得你一定也是很喜欢我的,于是心生亲近,所以才这样莽撞。
“但我现在知道了,我是很追根究底的,可更厌烦你编出一些谎话来应付我。你说得对,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我们终究是要分开的,合该各退一步,好好做个十天半月的同路人,届时我找我的剑,回我的天虞山,你拜访你的旧友,已是一段佳话了。”
她这么说着,许是瞧云慎脸上阴沉得太难看,也笨拙露出一个笑来,上前踮起脚,故作成熟地拍了拍云慎的肩。
但她那衣服,本就被邹岱削了一截,此前又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背后挂着的东西终于被这么一甩,断了线,“啪”地一声落在半步以外的地上。
夕阳正盛,在这高耸入云的论剑台下,暖光洒在那小小一团东西上,显得它越发小巧了。
云慎抿着嘴,无声地动了动手指,但陈澍比他先动了一步,清脆地“哎哟”了一声,道:
“我的剑穗!”
第三十二章
这声惊呼之后,云慎才向前迈了一步。他本就比陈澍高一些,长腿一跨,倒比陈澍离那剑穗还要近些。
霞光不掩晚风,也不知是这秋冬里格外烈烈的江风,还是云慎这一动,衣袍扬起,掠起一阵轻风,竟撩动得那原本静静躺在地上的剑穗也微微翻动,浑似是有了灵性一般,恍惚间迸发出一阵霞光来。
这剑穗是陈澍亲手编的。
所以也许说有灵性也不错,因为它确实是由陈澍采来的定魂草,一根根编入那细细蚕丝,又用灵力温养。她把这穗系在剑上时,也紧张极了,拿着指尖小心翼翼地烤那穗末的封口,把一个个绳结烤成晶莹剔透的焦花。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难得地静得下来。
修道一途,本就是逆天而行,有人是为长生,有人是为钱财,也有人为了身份地位,或是上天入地。这些人,大多都瞧不上剑修,因为修道之人有善恶黑白,有七情六欲,但剑修很难有,剑修只是一根筋。
她师父曾经给她讲过许多剑修的故事,山中书斋里也藏了许多话本一样的古着,里面形形色色的剑修,也大多都是这样顽固而纯粹的。
说到底,习剑这事,亦或是练剑这件事,本就是枯燥无比的。
所以那些修士骂天虞山剑修都是痴人,确实是一点也没有骂错。
陈澍还小的时候,她的世界也很小,只知道习剑,闲时打坐,日出日落,每日三餐,顿顿都一样。彼时她还不曾觉得难熬,因为站在山崖之上,往前眺望,整个世界都是渺小的,一粟一米,一花一木,笼着清晨里冷冽的山雾,如此鲜活,却也如此遥远。伸手与不伸手,都是一样的,哪怕将手指伸得最远,天边烟火总也触碰不到。
只等她懂了山野间鸟兽的嬉闹,一步步踏出天虞山,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中好奇地踩过每一寸春雨过后湿漉漉的泥土,那些古话里的剑修才仿佛在她的脑海中活了过来。
仿佛一团炽热的,能将自己烧成灰烬的火一般。
她习剑这么多年,用过师父的干钧,沉甸甸的一扫便是一阵风,也用过山涧的小木枝,脆得一打就断,还用过杂物堆中拾来的木棍,上面尽是暗得仿佛树皮一样的藓,使起来不太趁手,但有股泥土的香味。
就像那些烧尽成灰的剑修一样,她不是全然固执,心中足以盛下整个时间,不过是认定了一件事,才矢志不渝地跋涉而去。
剑穗是这样,剑更是如此。无论是那仔细斟酌的剑名,还是这苦心编出的剑穗,只不过是因为她认定了这把剑。
世事变迁,众仙门没落,世人恐怕再难体会她这样一夜下山的冲动,究竟要何等的魄力。
但云慎瞧着那剑穗,却好似又愣怔了一下,才又侧头看向陈澍,少顷,毫不犹疑地伸手,半蹲下身,捏着那剑穗仍泛着柔光的穗子,把它轻轻捞了起来,站定。
他的动作算不上仔细,但那剑穗在他的手里,却只窝成了一团,很是乖觉,由他又反过来,攥在手心里,摇晃着往陈澍伸来的手心里放。
“谢了!”陈澍欢喜道。
她就这么大咧咧摊开手心,毫无防备,等着云慎把那剑穗扔回她手中,但就这么眨了一眼,又眨一眼,那剑穗虽然仍旧在云慎手中晃荡,却被捏得紧紧的,一点也没有落下的意思。
也许是在两人之间的缘故,风也弱了很多,静止的剑穗恍若二人间的死结,好一阵,连向来静不下来的陈澍也懵了,冥冥中什么情绪在心里蔓延,生长,又仿佛早已爬满了胸腔,不过被日光一照,那红绸绸的丝线,如同赤崖观古木在风吹起时身披的纷纷扬扬的红布,尽数显露在眼前。
有什么早就流淌在他们的血中。
而这剑穗仿佛不过是个引信,一点火花,将燃未燃,忽明忽暗,却足以引起那燎原大火。
云慎的神色变得捉摸不定,胸膛起伏,捏住剑穗的手指用力至发白,若不是侧背着光,面上那样急促的呼吸指不定也会被轻易地捕捉到。但陈澍竞毫无所觉,她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就这样简单地挣脱了那无形的情绪,冲着云慎扬眉一笑,道:
“我都谢过你啦,怎么还不还我,又在想什么事情呢,莫不是又要生气了?”
“……没有。”云慎矢口否认,垂了眼睑,道,“我是瞧着,这剑穗似乎有些不对。有一个穗花似乎断了一截,你瞧见了么?”
陈澍闻言,就这么撩起那一股股剑穗细看起来,果真在一角看见一股穗子被生生削去了一半,断口齐整,一看便知是方才在场上被邹岱那阴险一击削断的。
“哎呀,多亏你提醒,还真是!”陈澍睁大了眼睛,细细捻了一下那剑穗,面露可惜,道,“怎会这样,这剑穗我可是足足编了有两月,更别提还要去采那些编丝……这邹岱也真是,我就不该心存怜悯,合该砍了他整只手才对!”
剑穗凌乱,陈澍两指翻来翻去,还在瞧着其他的穗子,偶或和云慎的手指相触,一个热且带着细小的茧,一个冷而温润,两人俱是一默,眼神一对,谁也没开口,不约而同地站直,退开了半步。
“毕竟刀剑确实无眼,谁也料不到他竟还带着如此阴险的凶器,”云慎开口道,扬起手来,朝陈澍伸去,这回倒似真要把剑穗扔进她手里似的,“姑娘也莫生气了,不过是一截剑穗,回头拿线补了便是。”
陈澍却是一笑,收回了手,并不接了,道:“你们书生……你们凡人有所不知,这剑修的剑穗,可不止是凡间那些花里胡哨的剑穗一样,只作装饰用的。这剑穗也宝贵着呢,不仅使剑的时候可作平衡,还能定神镇邪,因此,若是——”
“——若是坏了一角,你也不要了?”云慎定定地看着她。
“要了又无甚用处!”陈澍叹道,摇头晃脑地扯着些道理,絮絮叨叨地说,“就算是要了,也不过是成日躺在我箱柜低层,又或是扔在某个荷包里,再不见天日,不如扔在山林里,被那些个猫儿啊狗儿啊叼走,还能做个玩具,岂不善哉?”
她是侃侃而谈,但云慎神色却未变,仿佛方才涌动的情绪又冒了出来,抿着唇,瞧了一会那剑穗齐齐的断口,克制地抬头,笑笑,道:“哪怕姑娘片刻前才说了‘编它用了整整两个月’,只断这一根穗子,也就不要了?”【看小说公众号:小玥推文】
“哎呀,你人瞧着这么成熟稳重,怎么这个道理也要我教你?”陈澍笑着道,她又站回了霞光之下,此刻只有云慎的半个身子陷进了微弱的阴影之中,因此自他瞧陈澍那笑,大抵还要亮上一些,晃眼一些,“这宝贵的物件,之所以宝贵,便是因为它不能被损毁,若毁了,该丢是要丢的。一时的不舍,可是犯了物欲,若用我师父的话说,便是来日修道做人,都是要栽跟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