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慎话说到一半,突兀地停了下来。
不止是他,面前的徐琼也发出低低的,讶异的声音,看着陈澍麻溜地从论剑台的台边站起,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全然不顾云慎嘴里还说着什么话,就径直抱住了他。
用力之大,教云慎也被压着后退了半步。
天光不带色彩,平淡乏味地打在这一城还活着的人身上,但这也是城中仅有的光亮了,人们絮絮的交谈终于给这座不见火光的城添了些许生机,仿佛秋日里被风吹碎的落叶,终于被雨后的新泥掩埋,散发出春夜一般的气息。
若是细听,还能隐约听见陈澍埋在云慎胸前小声哭鼻子的声音,还有云慎迟疑地抬起手,缓慢却自然地抚着她的后颈时,被水粘湿的衣料相摩挲,发出些许轻微响动。
“我还以为你当真死了!死得透透的了!”陈澍瓮声瓮气地哭着,头仍旧这么埋在云慎的怀里,双手环过云慎的腰,紧紧抓着他那已经破得可怜的袍子,扯得他脖子都被勒出了红印,也一点也不肯松开。
徐琼见了,正要上前再劝,又听得这台上的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的声音,接着又是些人会意的笑声,她面上染了些许红晕,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倏然回过头去。云慎也同时抬起头来,神情有些冷地看向那些瞧热闹的人,只是他还没开口,便看见徐琼格外凶狠地瞪了那带头看热闹的人一眼,甚至还拔出一截剑来,剑刃反射的寒光恰恰映在那人脸上,顿时,什么闲言碎语也静了下来。
只有陈澍断续的哭声还在耳边围绕。
“那谁叫你要抛下我不管的?你瞧,我这么瘦,这么弱,”云慎摸着她的头,终于辩了一句,或者说,也不全然是辩,倒有几分不经意的戏谑在里头,分明没有认真,只是装作认真辩解的样子,捧着陈澍的脸颊,教她把哭花了的脸抬起来,反问,“你不是还说要保护我的么?”
陈澍哭声一抽,更委屈了:“你也没叫我去救水时带上你呀!”
“那你想我怎么办?”云慎笑了,替她抹去脸上杂乱的泪痕与些许泥沙,道,“你是去救整个城的人,又不是去做旁的事,顾不上我,也是很正常的。我总不能抱着城柱子大喊,‘救我,管这点苍关的人去死’吧?”
论剑台上越发地静了,一整个台上的人,俱都屏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出,甚至有人偷偷踹了先前起哄的那人一脚。
“但是你可以求我啊!”陈澍抓住云慎替她擦眼泪的手,把温热的指腹毫无犹豫地贴上那带着水滴格外冰凉的手腕,泪水还没干,便正色道,
“你下次说‘求求你了,小澍姑娘,没有你保护我真的会死的’,我就肯定会记得护着你的!”
沈诘已然又下水救人去了,徐琼讶然地嘴里微张,应玮听傻了,挠着头发愣在原处,悬琴仍面上沉着地看着云慎,似乎在观察着他的神情。
云慎面上却不见异样,手腕也温顺地由着陈澍抓着,他定定地瞧着陈澍,瞧了一会,竟开口道:
“好,记住了,下次我就说‘求求你,小澍姑娘,没有你我真的会死的’。”
好巧不巧,何誉才从城里的另一头赶回来,正听见这话,手里动作一停,险些一头栽进那水里的暗流中。
他连着呛了几口水,是被沈诘连拖带拽地救上了岸。
一上岸,他好不容易缓了口气,眼神直往陈澍这边瞅,似乎很想把还缩在云慎怀里用云慎的袍子狠狠擦眼泪水的陈澍揪过来问个究竟,但沈诘可不给他这个空闲,开口就问:“城门那边情况怎样?”
“城墙缺口虽不大,但水流这么冲,会将缺口附近的裂隙越冲越大,自然那水位也会越低,只要洪水不二次来犯,暂时是无忧了。”何誉道。
“有劳你们了。”沈诘道,刻意往刘茂那边瞧了瞧,又拔高了声量,道,“今日各位的义举,我定会上报朝廷,届时朝廷定有嘉奖!”
这呼声一出,响应的人更多了。
甚至有些刚被救起的人,看着自己已被洪水淹过、泡过、冲过的家,一咬牙,狠下心,又跳入水中救人去了。
直到日头被乌云掩了,洪水才渐渐地退了。
终于,难得空旷的街道里的最后一汪浊水也顺着街边流向了大江,露出满地的泥泞来,刘茂那边倒真是一言不吭,不过傍晚时分才派人同沈诘商量了一番。
那传令兵前脚刚被派过来,不一会,又被沈诘狠狠地骂了回去,回去时慌不择路,险些撞上陈澍。
“那人来说什么的呀?”陈澍走近这临时寻来的案板,好奇问道。
“问我城中百姓这几日的粮怎么办。”沈诘寒声道。
“……啊?”陈澍似乎才想起这个问题,也跟着惊慌起来,“是哦,洪水把东西都冲走了,根本没有吃的呀!”
沈诘冷哼一声,不接话,又狠狠骂了一句泄愤,才道:“他这是明知故问!城外营中足有数月的粮草,哪怕是匀一半,省着吃,也足够这城里幸存者半月多的口粮了!”
“……那他是不愿给么?”陈澍茫然。
“怎会不愿给。”沈诘又是一声冷笑,“先不说这人良心过不过得去,且说这一城的人,若是知道了军营中存着这样多的粮食,你看他们急不急,抢不抢。死守着这点粮,他刘茂也讨不了丁点好。所以他遣人来问,分明就是提醒我要去找他要粮!”
她说得流利,陈澍却越发不解:“那沈右监为何同他置气呢?”
“这可不是置气,”沈诘长吁一口气,起身,道,“他绕这么大一道弯,图的是什么,图的是上达天听的时候有我顶在他面前,天子若怪罪他开仓放粮,也只能怪到我头上。因此——”
“因此他就想让你把这小兵骂回去?”陈澍眨眨眼,低声骂了一句,“有病!”
“不骂他了,冥顽不灵的东西。”沈诘道,往前走,又挥手招呼陈澍,等着陈澍小跑着追上她,方道,“你陪我去衙门里找些还没被泡烂的纸笔吧,单靠刘茂这混球也不是办法,不如写几封信去临近城镇,调些粮来。”
“哎,好!”
陈澍一路跟着沈诘,左拐右拐地穿过一道道如今已然难以辨认的街道。一路上,不乏有人认出她们来,含着热泪同她们道谢,沈诘是已司空见惯了,陈澍却有些手足无措,时不时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同他们叙话,又在下一刻抬头,发觉沈诘已然走远后急忙赶上。
“我今日瞧见你和那云慎相认的场面了。”沈诘冷不丁道。
“什么?”
“还能活着相认,便是幸事。”沈诘道,她没有回头,脚步也不停,只稳稳地道,“先前同你二人说的那些马匪案相关之事,也并不是怀疑你们,不过是办案的寻常手段。你二人虽然萍水相逢,到如今,也算是生死之交,真情难得,若当初因我试探生了嫌隙,我先在此道一声抱歉。”
“哦,沈大人说的巷子里那事?”陈澍道,二人正巧走到那衙门之前,只见门前牌匾早已落进泥里,只能依稀辨别出是个牌匾,其上的字是一点也瞧不清了,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沈诘,才确认这便是衙门,接着回道,“我二人也没有生出什么嫌隙,大人不必挂心。”
“成。你等会再进来,先让我自个儿静一会。”沈诘道,长腿一迈,进了那如今残破不堪的衙门当中。
这昔日里也曾门庭若市的官府衙门,如今是破的破,塌的塌,四下一片断壁残垣,难窥昔日威风。
陈澍站在这萧瑟的门前,看着沈诘笔直的背影渐渐远去,才猛然明白——
这空空荡荡的衙门中,也没了大虫的影子。
第四十八章
入暮,沈诘去城墙上寻了一道了刘茂,果然换来了不少早已煮好的热粥。
在日头西斜,江水湿冷的傍晚,这难得的稀薄热气聚拢了形形色色的人,那军中炖肉用的大铁锅被勺子一搅,还未煮化的米粒随着这长勺翻动,甚至带出了些许若有若无,不知是不是上一回起灶剩下的肉香味,弥漫在街头巷尾,不一会,施粥的口上便排满了长队。
那些劫后余生的人,虽然瞧着凄惨,也大多是镇日不曾进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就在这施粥处,没有官差和卫兵的看管,他们也沉默着自觉排出了一条条的队伍来。
长长的街,地上踩过那么多个脚印,却是一个盖着一个,无人喧哗,更无人闹事,耳边只有长勺碰着锅壁,白粥被盛起又倒入碗中的声音,还有一声声嗓音各不相同的道谢。
何誉又去城头查看情况了,陈澍同云慎一齐在其中一个施粥的小桌边帮忙。她力气大,又端的稳,几乎一个人包揽了两个人的活,时不时有那些来领粥的,不止对陈澍道了谢,还用一种似是不理解,又似是不赞成的目光扫了扫云慎,弄得他不插手帮忙也不是,真要插手了,又要面对着陈澍不自觉间露出嫌他碍事的神情。
有几人正是那论剑台下的看客,接过陈澍递来的粥,瞧了她半晌,竟也把她认了出来:“你……你是今日上台比试的那个陈澍!”
陈澍手一顿,有些得意,但压下瞧着的嘴角,尽力不表露出来:“大概是吧?”
“我认出你来了!”那人又道,“我可买了第二层的席位,连看了好几日,我就说你能赢——”这论剑大会早已被洪水冲得一塌糊涂,满街望去,也就这一人,挂着满脑袋的淤泥汗水,还有闲心去聊这些逸事。
云慎上前一步,大抵也是凭着经验,要示意那人不要挡着后面剩下排着队的人,谁知他什么话还没说,这人身后的另外一人也开口插话来,道:“姑娘原来就是今日参与论剑大会的侠客么?我见你一把斧劈开城门,好生威风,还想你是何方神圣呢!”
紧接着,连令一旁的队中也有人出声。
“原来就是陈大侠,陈大侠今日可赢了最终这一场比试?”
“一听你就没去,人家二人正比着呢,洪水就来了,是为了救人,才停下来不比了!”
“我家阿娘也瞧见陈姑娘救人了,说陈姑娘去了渡口那救了好几个人呢!”
一时间,好些人都停住正顺着队缓缓前行的脚步,朝这边探头看来。甚至有原在队中的,宁愿舍弃排了大半日的队伍,也要来同陈澍道声谢,原本安静有序的施粥队居然是因此而终于有了一丝混乱。
这几人,大多是在陈澍找云慎的那一路上被她亲手救起来的,她一瞧这些人,记起来他们的模样,再瞧云慎,心中便又有些莫名的情愫了,本来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被这些甚至比她还要赤诚的目光瞧得有些愣怔。
她本不是为了被人感恩戴德才做出这些善举的,但这些人,哪怕一碗白粥都要由人施舍,哪怕明日的日出都不一定能见到,仍这样毫无保留地想要冲过来,对她道上一句简短的感谢。于她而言,挡洪、砸城,救人,都不过是随手之举,就像丢一个铜钱给路边的乞子,丢便丢了,大抵转过这个街角便抛到了脑后,但对于那些弱小、困苦的百姓而言,这一粒铜钱,指不定比他们的一条命还要重。
天虞山下的累累白骨并不比这点苍关中乱七八糟的样子好上多少,但那些白骨不会说话,不会互相抱着默默哭泣,也不会用这样一双双真诚的眼睛感激地瞧着她。
陈澍小时候也会同师姐一起拾那些白骨,回来或是垒成被风一吹就倒的小塔,或是用它打进院子里来偷东西吃的小猴子,或是帮师姐磨成了细细的骨灰,不知被放进哪一味药里。
但今日,她面对着这断断续续的道谢声,终于迟钝地感觉好似触到了从山巅到山下,从来不曾碰到的那一缕鲜活的烟火气息,好一阵不知道该答些什么,第一回 无措起来。
好在她在这边愣怔着,一旁的云慎可不是真干站在侧的,他清了清嗓子,拉高声量,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又把那些情绪激动起来的民众劝了回去。
此后又有几次骚动,也都被云慎给劝了回去。不说旁人,就说彷晚来领粥的其中一人,一见陈澍便攀亲带故的,陈澍仔细瞧了他一眼,一点也辩不出这人的来历,还是云慎站在她身后,淡淡地喊出了这覃姓船家的名字,又拿话敷衍了过去。
他们一直从夕阳西下发到月上中天,偶有几家不知有如何通天的本事,竟真翻到了还能用的油灯来,就挂在那城中心的论剑台之上,遥遥望去,仿佛几处星光,融入了没有边际的夜空之中。
论剑大会自然也是办不下来了,忙了一日,别说是沈诘,连刘茂都累得在城墙头上睡起了大觉。
负责这会的官差因在论剑台正下方,乃是最危险最湍急的所在,一场洪水下来伤了好几个,就算侥幸人还全乎的,也大多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管这些丢了缰绳的武林人士。
至于那些参与论剑大会的人,确实不少是心术不正,谋钱谋财而来的,但此事说起来也是讽刺,正因为这些人所图是钱财,被人击败,得知自己什么也捞不到后,才会跑得甚至比严骥还快。需知这点苍关不是旁的寻常城市,自点苍关而出,不论往东西南北哪一个方向去,都是走水路更方便些,这些人辛苦跑路,可不是幸运地逃离了一道天灾,而是直往地府的门里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