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也不是方便提出要去寻云慎的时间,她喝完茶,把茶杯又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而清脆的响声。
正在这声响的同时,房内门被打开了。
好巧不巧,进来的不是差役,而是陈澍方才心中正想着的云慎,长衣长袍,恢复了往日清秀模样,甚至还穿着陈澍特意给他买的那件漂亮衣服,若不是此事急,几乎叫人以为他刻意打扮了一番。
陈澍见了,更是眼前一亮,不禁站起身来,迎上去,但紧接着又意识到此事众人正在议事,又掩饰地一咳。
但云慎进门后,并未头一个看向她,而是直奔屋内说话最有份量的那个人。
在他身后,那被派出去取剑的差役也进门来了。这人心性不比云慎,心事都写在脸上,只一进门,便能看见他眉头紧皱,满脸惊色。
“这院中昨夜遭贼了。”云慎简短地说。
一句话,激起波澜千层。
这一进武林盟的小院之中,数不清藏了多少江湖高手,可就在昨夜,在众人酒足饭饱,在琴心崖弟子一日劳累,在陈澍被一茶盏的奶撂倒后——
有人,把这院中的所有宝物,尽数顺走了。
“名册!”徐琼头一个反应过来,“昨夜宾客都有名册,院中仆役也都是记录在册的,要搬那样多的珠宝,又要藏住,可不是易事,拿名册来一对,谁昨日行踪诡异,谁今日躲懒未起,都能查得到!”
话还未说完,那刚进门的差役得了令,急忙又出门去,走得实在太急,还险些磕了一跤,好不容易扶着门外栏杆,往楼下赶,紧接着院内仆役被唤来查验的声音又在院中,远远地响起,稍微冲淡了这一屋的茫然与无措。
就在这样的时刻,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房内响起。
“有个人……我知道有个人,昨夜三更还在院中的,今日起来却不见了踪影,但他不是这院中的仆役……”
“是谁?”应玮几乎跳上桌来,立刻开口,追问那出声的差役,“是谁不见了?你说啊!”
“……是盟中经常做些登记事宜的那个老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昨夜正是盟主之女“大婚”之日,这武林盟主徐渊在大堂上与诸多好友相谈甚欢,也是喝了个不省人事,今日,是事发之后,派人去他房间相询,他才大惊,勉强收拾干净便急匆匆出来与其他人商议此事。
虽然作为谋划者,他自己必定知晓这比武招亲不过是个幌子,但也许正因此,昨夜他当真是一口酒不敢少喝,几人相商时,就数他身上那酒气最重。
旁人不敢说,徐琼却是直言不讳,只道让他去稍微醒醒酒先,再来商议。
然而这事,事涉的可不止陈澍的剑,包括武林盟在内,那一室的宝物,何止是价值不菲,好些东西都是有价无市。原先送给陈澍,这些人都觉得心疼,如今更是被人盗了,那当真是没处说理去——
偏偏这个偷盗者,似乎还是武林盟中的自己人。
问起来,徐渊也是认识此人的,别说徐渊,连徐琼都是认识的。
都说这老者可不是如他表面瞧起来那样平凡世俗,也是直到今日说来,众人才知晓,这老头子,自诩活了近千年的年岁,又时常吹嘘自己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天机数条,他能窥得一半,而他混在武林盟中,借的也就是他“招摇撞骗”的这身本事。
不必说,并非是徐渊徐琼父女二人好骗,只是这老者毕竟当真有些手段。虽然二人都不曾真信他口中所说有关年岁、天机的大话,可当那老头子秀出一手写符画符的本事时,当他制出的符菉,还真能有些用,不拘是辟邪祈福,姻缘寻物,连那治病救人都能用上时……
哪怕是徐渊徐琼二人,也不得不信了三分。
而这老头子的个性,恰巧又是个尖酸爱财的。他留在武林盟之中,无非是为了那几两银子,一个糊口的差使。
——出了武林盟,若对寻常人,就像陈澍这样直言不讳,说自己的剑飞走了,那十个人里,八个不信,一个要顺势骗她,还有一个,恐怕要把她当成傻子。待陈澍如此,待这老头自然也如此。
比起辛苦独行在坊间,靠嘴皮子混口饭吃,当然是倚靠武林盟来得简单便捷。
囫囵算来,他已在武林盟中呆了不下数十年。旁人想起,也只觉得这样的老顽童,似乎从知晓他的那一刻起,就是为武林盟做事的,无人知晓他真正的来历,也无人曾经刨根问底过。
直到酿成如今这样的大案。
待徐渊收拾妥当,得知此事,先是派人去报官,还要分出心神来,招待陈澍。好在陈澍早已说过不必要那些宝物,他对陈澍更是满脸笑意,否则这武林盟一赔赔两份,当真把底裤都赔没了,恐怕也堵不上这个缺口。
但陈澍比他们更急。
只说了两句,她便开口问那徐渊,报官后能有几成把握能找得回来,若真找回来了,是不是也要费许多时日?
徐渊昨日是醉在房内,一夜昏迷不假,但陈澍寻剑之事,他毕竟也有所耳闻,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便知晓陈澍急的是那把他捡来的剑,说他武林盟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陈澍只需要再等等,等他点齐人马,便前去寻人。
如此,武林盟与那官府双管齐下,也能多一成胜算。
“按你此言,”陈澍顿时敏锐地捉到他话中另一层含义,迳直问道,“盟主是知道这人会逃往何处了?”
“……大体有个数。”徐渊道。他一顿,叹了口气,把自己所知的那老头的情况合盘托出。说此人在武林盟中做了多年的事,也就近置办了一些家产,据他了解,这产业就在武林盟,也就是徐府所在的附近。
不是别处,正是一切的起始,那场大水所淹的——点苍关。
——
“你想自己去寻?”云慎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又抬头,确认一般地看一眼四周,道,“此事恐怕……”
毕竟有一院子的远客要待,还有一堆宝物的失主要去协商,因此,午膳之后,这失物一事的处置被暂且搁置,那些武林盟差役又回到了院中,该忙啥忙啥去了。
而云慎,被陈澍拉去了一处稍显隐蔽的走廊。
“你们可能不知道!”陈澍打断他,兴奋地同他比划,道,“有剑修,当然也有符修,不过这些符修,不似我们剑修那样定心养性,他们是一个比一个还世故,因此在世间游历多年,又有那几大宗门的互相攻伐,才不曾留存下来几个。唯有我们剑修,因是躲在山里,才得以保留——”
“一听就是你山门中师父与师兄同你讲的故事。”云慎评价道。
“——总之,这人定是个符修,而且是修为颇深厚的符修。我早该知道的!早在那点苍关大水的时候,我在那城头挡住洪水,险些要挡不住了,当时便有一个人,使了个符菉——而那老头当时也恰巧就在点苍关!他定是那个你此前提醒我,或许存有坏心的另一个修士!”
她目光炯炯,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要知道,修士行路,那可是一日千里,若要等那武林盟主备好车马追赶,恐怕赶个十天半月,反而相距越来越远了!”
云慎默了默,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忘了?我也是无所不能的修士,”陈澍冲他挤挤眼睛,这才稍微去了那兴奋劲,道,“遁地不会,飞天,总是会上两手的!等我再飞回点苍关,把那符修抓了,不仅我的剑就到手了,连那武林盟的宝物我都一并带回来,岂不是皆大欢喜?”
她如此说完一大串,巴巴地瞧着云慎等着他附和一两句。但云慎面色却不似寻常那般轻松,只敛了神色,默了一会,道:“你确定,等你到点苍关后,能抓到这位使符的老人家?”
陈澍哑然,少顷,深吸一口气,才道:“有什么不能的?——你若实在担心,带上那武林盟主不就成了?他总是知晓这老头住哪,常在哪里落脚的吧!”
二人说话间,这院中忙碌的差役正前前后后地奔走着,越过身侧栏杆,时不时能瞧见一两个人,卑躬屈膝地把院里住着的客人往门外引,而那些丢了宝物的客人,也大多说不出好话来。
只是,这些人哪怕正要发作,瞧见门口站着送客的徐渊,再一想那些往日情分,终究也只一拂衣袖,恨恨地走人了。
云慎瞧了半晌,叹了口气,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你知道我为何会去瞧这武林盟中的库房么?”
“……为何?”陈澍一愣,似乎全然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昨夜,我瞧见了这偷盗之人。”云慎缓缓道,又压低了声音,似乎很怕隔墙有耳似的,“但我所在的地方,原是院中角落,不能瞧见那库房的。我那处,与其余仆役一齐聊天攀谈之处,正对着的,是你原先换衣服的那个阁楼。”
话音落下,陈澍一时半会也不曾明白,只睁大了眼睛,看着云慎。
“……你换下的衣衫都还在,但是有一点,”云慎轻声说,“你的玉佩……也丢了。”
片刻安静。
这话顺得太快,陈澍或许不明白当中曲折逻辑,但云慎想了一夜,又怎会想不通其中关窍。
若当真是那个符修,偷了这些武林盟主为设局攒下的宝贝,那为何还要来到陈澍房中,偷陈澍的传世玉佩?这玉佩虽说是时间还有,可要是来偷,首先得知晓这玉佩就在陈澍身上——先不说她明明乔装打扮,假办成了男子,就说这老头,单凭一面之缘便能将陈澍认出来,那他又从何处得知,陈澍随身带着个师父传下来的好玉?
再者,这老头是符修之事是不假,然而点苍关一次,无名崖一次,分明两次都是在无形之间相救陈澍。第二次,在无名崖时救陈澍,连云慎这般谨慎的性子,也放下戒心了。若要图谋她的钱财,图谋她的玉与剑,大可以在彼时便动手,何必拖到今日?
最后,也是最至关重要,他却说不出口的话——
若真是修行之人,又怎会看不出来那剑是真是假呢?哪怕不知陈澍这把“含光”原就是佚失在天虞山的“诫剑”,凭这老者自吹的千年道行,如何看不出这恶人谷仿的剑不过是把凡铁而已?
既是凡铁,怎么值得他为此抛弃多年来在世间混迹得到的一切?
哪怕是加上那些个凡间的“宝物”,对于一个修士而言,也远远不够!
需知这符修,虽不比剑修一柄剑开天来得雷霆,可在凡世中,对着的毕竟是茫茫肉体凡胎,大可以横着走。此人既然甘愿做一个招摇撞骗的“老道长”,那必然本性如此,就算在徐府中人口中,他再贪,也不过是贪些小钱罢了。
比起那莫名消失的老头,甚至这满院的宾客还要更可疑一些!
然而这些问题,就好似那雨后的泥地,刮烂的布料,一地泥泞,千头万绪,就唯独差那拨乱反正的一击!
偏偏这众人之中,何誉温吞,云慎心里埋着秘密,畏手畏脚,而严骥就更指望不上了,比那些个纨绔子弟还不学无术些。最善于此道的沈诘,如今应当正在京中,审问着那营丘堰的县官呢。
如此棘手的局面,竟似是无解之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徐渊把一个个宾客送走,云慎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时,便听见面前的陈澍也开了口。
“究竟是不是他偷的,只需把他抓了,一问,不就真相大白了?”她问。
正如每一个剑修那样——直接,果断,一力降十会!
云慎一愣,还未回话,她便身形一动,从那楼上纵身一跃,凌空飞到院外,正巧落在那大堂的屋檐上,又回头,冲着云慎莞尔一笑。
“徐盟主!”远远地,便能听见她清脆的嗓音,响彻在整个院中,“不如这样,今日便启程去点苍关,只要是由我带着,一刻钟便能到——我们先去,探个虚实!”
第一百二十章
刘茂一去,这走马上任的新都护人还未到,官府暂时没了主人,自然便成了着陆的最佳选择。陈澍挥着马鞭,同在丈林村那回一样,飞过茫茫淯水,带着众人迳自在那官府中落下。
院中空荡荡的,连那寻常看守衙狱的守卫都没了踪影——毕竟,所有的囚犯在一夜之间都被那大水淹死了,所以,哪怕还有衙役,恐怕也是在家躲懒,乐得清闲。
徐渊似乎还有些拘谨,云慎却是坐“惯”了陈澍的这个颠簸马车,这回下车,一点异样都未露出。
剩下那二人,何誉几乎魂都给吓没了,前面几人都出了马车,他仍是惊魂未定。严骥虽然也有些不适,却硬撑着,在马车里,光是笑何誉就笑了半程。此刻,他也自然是呆在车中,等着何誉缓过神来之后,再下车,又娴熟地牵着那马,往官府中安置马匹马车的棚中去了。
虽然时隔不过一月,但因点苍关是受灾重建,此时来,正是恍如隔世。不止是那街道房屋都慢慢地修好了,还有城中被大水淹死的树木,冲散的家禽,如今都仿佛从这片无土之地里长了出来。
再看那街上众人,这一片景象更是祥和极了。许是大难之后,凡是良心未泯之人,必怀感恩,因此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吆喝声,打闹声,不绝于耳。
众人从那官府中出来,还有一两个人,认出了才去掉妆容的陈澍,要上前来迎。
陈澍哪里应付得过来?只冲着那些人讨好地笑笑,转头,便抓着那徐渊问,催他赶紧带着众人去那符修的落脚之处,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