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陈澍回过神来,又有些紧张了,两步走到老头面前,又不由地问:“需要怎么念着他……念我最开始下山遇见他那段,还是我们后来到了点苍关,一路奔波,或是在恶人谷,山崖下头……”
沈诘听了,不禁轻笑一声,而严骥没了八卦听,只好抱起胳膊,略显失望地摇摇头,只有那老头无奈,忍无可忍地喝制住她:
“——念!是想!不是让你念出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烟雾缭绕,那蒸腾的暖意仿佛也隔绝了寒冬,带着思绪一点点地从时间长河中溯洄。
纷乱零散的记忆此刻又浮出水面,在波纹中一圈圈地涤清,好似带着人回到了丈林村,陈澍初下山,被云慎解救时,那茫然而热切的一声“我请你吃茶!”
接着,又是那漫天洪水,卷着风雨,云慎刚从浪里探头,攀着那又滑又冷的论剑台窗沿,几乎撑不住身体,而陈澍清脆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云慎啊——!你死得好惨啊!”那话音还未落,转眼,就在他刚应声抬头时,那景象又是一变,陈澍窝在他的怀里,明明是刚使出了异法神力,救了一整个城的剑客,却整个缩在他怀里,磕磕绊绊地抱怨他没有向她求救。
二人贴得近,云慎好似也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甚至有些灼人的热度,一下子灌入他的身体之中,教他五脏六腑都扭曲起来,既痛苦,又欢/愉,又在那模糊的人影消散时化作了直入骨髓的酸涩与空虚。
好在那热还残留着,甚至越烤越烈,带着他又回到了那无名崖之下,一时是陈澍恼怒地砍断那可怜的枯树,自上落下,跌进他怀中,皱着鼻子问他怎么不躲开,花香满溢,惹得心里一荡,一时又是那难得的雨夜,陈澍躺在云慎身侧,发着高热,而他越凑越近,几乎要吻上她的耳垂,甚至轻咬上去,吸吮更多那样滚烫淋漓的鲜血。
但他醒了过来。
昏暗又明亮的地下室,火光摇曳,映出墙上满目的乱符,云慎缓了缓神,终于迟钝地清醒过来,才发觉这炽热并不是来自于记忆中陈澍的肌肤,而是来自他周身滚烫的铁水,而那刺眼到近乎于火光的光亮,也分明不是来自于铸铁釜下的火,而是那明亮的、在他周身缓缓涌动,好似要把他吞噬消解的金色铁水。
那光,不仅照亮了墙上釜外的符纸,还印得这些角落里的黑暗越显深邃,这样厚重的暗色与亮色相间,好不晃眼,几乎刺得人精神恍惚,仿佛置身最可怖的梦境。
云慎低下头,便见他身上也被一串连铁水也化不开的链条捆着,热气氤氲,唯有那锁链似乎还带着些许寒意。他动了动手,感受到半截被铁水淹没的下身也同样被缚着,虽然有一定活动的余地,可体内那原本自如的感触,却再也不能越雷池半分,也被紧紧锁在了锁链之中,身体之内。
他原是灵体,虽没有什么武力,可沟通天地,探查万物,都不在话下,甚至能够神行千里,只是沉睡千年,那感知有所减弱。但被这锁链一锁,他才当真成了真真正正的“废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身处这样滚烫烧红的铁水之中,呼出的每一口气仿佛都能把符纸烧着。
然而他瞧了瞧,面色不改,只出言:“竟然是捆仙锁……你是从哪搜刮来的?这东西可不是轻易便能寻得的。”
“你说从哪呢?有钱能使鬼推磨。”
一个声音从近乎于凝固的黑暗中传来,然后,随着轻却明晰,经由那石壁回响,仿佛就在耳边的几下脚步声,一张脸也慢慢地从那暗色中显露出来。
如同还在梦中一样,这张脸也是自混浊的黑暗里浮现一般,那脸上的阴影慢慢消散,先是五官,然后是轮廓,当整张脸都暴露在光影之下,才终于变得真实可辨。
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
也不知是是密室中的高热,还是那迫切展露的欲/望,教那人的额上结出了不少热汗,眼中更是倒映着火光与金光。
如此虎狼之相,与平日里的那幅仁德样貌迥然不同,也不怪教人难以辨别了。
但云慎脸上并没有讶色,而是叹了口气,甚至露出了带着些许讽意的笑,道:“也对,我早该想到的。”
“哦?我看你这样面不改色,哪怕瞧见我也没有分毫惊讶,还以为你什么都料到了呢——”那人又走进了一些,手里拿着更多的符水,一笑,“毕竟是千年的神剑,有通天彻地的神力,能洞察是非也不奇怪。”
“徐盟主抬举我了。”云慎漠然道,“千年于我,不过是荒芜迷梦一场,那些神力也早便褪却了,不然,怎么教徐盟主这么轻易地绑了起来……徐盟主满口称神,动起手来却丝毫不惧,也丝毫不曾犹豫呢。”
“若不是神剑,我又何苦费这么大的力气?”徐渊又笑了笑,一边同云慎攀谈,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符水画在铸炉之上,“有无神力并不重要,只要你还是把神兵,能胜过那些庸庸凡铁,便可以为我所用……别急,只消一点功夫,那老头说须得把你捆牢了,不然你可能会——”
许是看见云慎眼角在那烟雾金光中,几不可见地的抽了抽,他笑着停了下来,挑眉,语气越发轻快地道:“你瞧,就是这种疼痛。这不过是画在釜外,好比剥皮,只是最初的一道而已,待会符水尽数倒进去时,你大概会更疼,而且这种疼痛并非是身体上的,而是侵蚀你的神志,这痛是直入魂魄,还是做好准备比较好。”
正说时,那痛意果真不曾减弱,反而越发尖锐,自制如云慎,也不由地咬紧了牙关,但仍有几声压抑不住的低/吟从他嘴中逸出。
徐渊越写越快,云慎几乎顾不及回话,喘/息方过,便又是下一阵的刺骨痛意。
直到徐渊终于绕着大釜画好符,那教他几乎站立不住,要被铁水吞没的疼痛才稍微消减,云慎伸出一只手,带动那铁水也溅出釜来,两三滴落在那墙上,轻易便发出了滋滋响声,烧得那石壁也变黑,露出个丑陋的缺口来。
徐渊动作一顿,继而一哂,问:“怎么了,这就忍受不住了?”
“忍是可以忍,但不知徐盟主这奇怪的架势,究竟图的是什么……”云慎有些狼狈地一笑,道,“铸剑,可不是你这样铸的。”
徐渊瘪着嘴,把手中符水往地上一放,摇摇头,笑道:“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我要铸的不是剑,是你。我当然知晓平素铸剑是怎么铸的,可我也知铸剑铸的是铁是金,是你的‘凡胎’,你既已凝成灵体,这凡胎究竟被如何重铸,都奈何不了你,所以我是要彻底把你的灵体封住,才能再铸神兵。”
“原来如此。”云慎恍然,但他脸上除却方才疼痛留下的狼狈之外,也没有再多的情绪,只是又扶着壁站稳,再问道,“难不成徐盟主从点苍关到恶人谷,再到平潮口,整整几个月,这样辛苦地忙活,都是为了在下不成?那我可真是要羞愧了。”
“哈哈哈!”徐渊抚掌大笑,道,“你说话确实有趣,别说,要不是知道你必不能俯首认主,我都有些不舍了。”
徐渊顿了顿,见云慎沉着脸不回话,又笑道:“我在江湖浸淫数十载,这些挖苦对我而言不管用,且省了这份心吧。不过你既然死到临头,有话想问,我也不介意为你解惑——一把神兵确实值得我铤而走险,但不好意思,辜负了你的自作多情,我头次知晓你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在昉城。”
“……在昉城,你杀了魏勉,顺手把她随身携带的剑盗走,是吧?”
“哦?那你确实猜出来了不少。”徐渊道。
大抵徐渊这一生作恶多端,却鲜有人明白他的‘才能’,平素只能以那温吞面孔示人,也是把他憋得辛苦,于是听云慎这样的推测,他不仅不怒,反而站定了,抱着双臂,扬扬下巴。
他在示意云慎继续说下去。
“魏勉瞧见了你,她肯定认得你,估计还以为自己终于能重见天日了。而你肯定也认得她——我猜,就是你最先给萧忠去信,让他留住魏勉,并以毒来控制她,才有了昉城的修缮与恶人谷大小密室的吧?”
“不错。”徐渊点点头,面露欣赏,“还有呢?”
“你是真够贪的……”云慎道,“恶人谷一战,你见势不妙便隐忍不发,甚至故意把那嫌疑引到我身上,混淆视听,而那比武招亲,不止是为了引陈澍来比,还是为了贪去所有筹来的宝物。萧忠被杀让你觉得危险了,是不是?所以最后要捞一笔,以防那些恶人谷俘虏吐出什么他们不该知晓的,一箭三雕……”
“不不,不止三个目的。”徐渊凑近了,冲着云慎狰狞一笑,道,“陈澍这个女婿我也很满意。”
“你这个寡廉鲜耻的——!”
惊怒之下,云慎甚至本能地想扑过去,但他一动,那锁链便一紧,几乎深入灵体,又猛地把他拽回了原处。
徐渊看着云慎一边咳,一边恼怒地瞪着他,脸上终于有了表露出来的情绪,不由地又大笑两声,朗声问:“还有呢?我让你死前说个痛快!”
“还有什么?”云慎冷笑,“无非是你图利,与萧忠勾结,偷盗贩马,又因那恶人谷暗桩不识得你,你也不愿因此暴/露,所以先是送信给临波府,又是命营丘堰的人毁堰放水。那可是一城的百姓,也亏得你下得去手——”
“我怎么可能为了萧忠的暗桩就害这一城的百姓呢?”徐渊叹了口气,温和地笑了笑,“我这是迫不得已。”
云慎盯着徐渊,直到那笑意越来越露/骨,他才呢喃着道:“也是,你这样唯利是图的人,不可能只为了萧忠去铤而走险……你原本的打算,恐怕是趁机接下点苍关吧?上天降祸,皇帝震怒,刘茂必然受饬,而以他的脾气,别说处理好灾后诸事,别临阵脱逃就已是大幸了。届时,只要你假惺惺地救几个人,施些粥,点苍关百姓必然拥戴你,更何况你是早有准备,我来的路上,瞧见你武林盟的宅院竟然已修缮好了——这恐怕不止是多几个人便能办到的事吧?”
“不错,果真不错。”徐渊笑道,“可惜啊,不仅出来一个沈诘,还冒出来一个陈澍,把这大好的局面,搅得一团糟!”
“……你就没有些许不忍么?!”云慎凭着最后一口气,怒喝道,“偏偏选了论剑大比,偏偏选了这样众人齐聚点苍关的时刻——”
“——我能有什么办法?”徐渊的笑渐渐褪去了,盯着云慎,冷着脸道,“那封信不作数,反而引起了沈诘的怀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有那一日,阿琼在台上!——我又要什么办法!”
说罢,似是真动了怒,他也不顾着把那些冗杂的事都做完了,迳直伸手,捞起那符水,就往那铁水里一倒!
云慎果真顾不上再与他争执,那水一倒进的瞬间,他便发出一声惨叫!
而徐渊全然不顾这凄厉的叫声,手里一扬,甚至把整罐符水就这么倒了进去!
末了,看着云慎那叫声也慢慢变得嘶哑,直至失了声,他才有些累地擦了擦汗,说服自己一般自言自语道:
“……你会‘死’,先是失去记忆,然后失去感知、最后消融于这符水之中,回到你原本的样子。我对你也足够费心了,等你再被铸成神兵,等我天下无敌时,你就知我的用心了……”
没有回应。
明暗交融的室内,只能听见火光辟啪,还有徐渊越发厚重,几乎等不及了一样的呼吸。
烟气越发浓郁,几乎盖住了视线,盖住了墙上乱符,于是连徐渊那模糊的身影都看不清了,云慎眨眨眼,似乎还有什么想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终于意识到并非是烟雾,而是他自己……他自己将要消散了。
那些长河中翻覆的记忆与情感,随着这具灵体的沉睡,将要被再度埋入深潭,不见天日。
很快,他几乎再也撑不开双眼,一切都离他远去,徐渊的身影,炙热的烟气,还有那越来越深刻,也越来越遥远的痛楚。他终究要阖上双眼,心中一片空白,干干净净,只有嘴唇还在本能地翕动,念着那最后留在心头的一句话。
哪怕他已忘了这句话的来处,哪怕他已动弹不得,更是无力到发不出一个音来,只能在心中默念。
“……求求你了,小澍姑娘,没有你保护我真的……会……”
眼皮阖上的一刹那,似乎有个身影冲进房内,一拳径直砸向徐渊。
那个身影是如此熟悉,可他已忘记了那些前尘,只能莫名地感到称心,慢慢地,笑着阖上眼。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且说片刻前,就在那廉老头的小院里,众人终于得了符,等着那老头大显神通,用一纸符便引出云慎所在之处。
只见那一张符,被老头一把火烧成了灰,微风撩过,那些灰也在地上慢慢卷起来,堆成一座“小山”。众人不约而同,都低头看过来,陈澍与严骥还险些磕到额头,但那符灰仍旧一动不动。
直到陈澍抬起头,正要朝那老头兴师问罪时,仿佛似是有所感应,这地上的一小撮符灰动了。
它从那四个人中间的空隙飞出,在空中飘散,又迅速聚拢,这回,终于丝毫不犹豫地朝着一个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