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跃鲤映波屏风上印上一个单薄的人影,沙哑低沉的嗓音喊他,“阁主。”
少年困顿不堪,眼皮半垂,含糊地“嗯”了一声,问道,“如何,账本拿到了?”
未及回答,一丝清淡的血腥味绕到外间,少年鼻翼微耸,吃惊站立起往里间走,声线也变得焦急几分,“舅舅受伤了?”
绕过屏风,只见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立在几案旁,他面色苍白,上好的衫袍袖破损了一块,臂间绷带紧缠,扶在几上的手指微微发白。
见少年焦急,柳无寄轻扯唇角,以拳掩口咳嗽几声,说道,“无妨,已处理妥当,靖卫不辱使命,已拿到了庐州制造的源账本。”
“你的伤?”
柳无寄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过去,说道,“有人在那地儿布置不少陷阱机关,似乎在等承江王自投罗网,可惜被咱们抢先一步,靖卫已将屋里的机关已拆完了,账本便在这里,阁主,你过目。”
陵川堤坝之事,还有何人在关注?自然与三位王爷脱不了干系,萧且随打开那账本,越看越心惊,锋利的眉梢一挑,望向柳无寄道,“这样造出的堤坝如同薄纸,不说洪水,十人共推只怕就会倒塌。只要堤坝一塌,只怕承江王于政事上便再难有转圜之地。”
而陵川百姓皆成权力倾轧下的祭品。柳无寄轻叹一声,“承江王比咱们想象中要势强得多,若不是通天的本领,怎能提前的知道账本有问题,想来他搁在其他两个王爷那儿的眼线不会少,阁主以为我这伤从何而来?淄川王螳螂捕蝉,却不料黄雀在后,承江王的人就埋伏在隔墙,见到靖卫出来,以为他们是淄川王的人,跟了一路,直跟到我跟前,通义坊的据点已暴露,不能再用了。”
柳无寄发现有人尾至后,与几个靖卫分向而散。他身如轻羽,承江王的人渐渐跟不上,远远地射了一箭,柳无寄大可躲过,不过看在同为暗卫的份上,不忍让对方无功而返,迎上去吃了这一箭。
当然这一箭柳无寄也没白吃,从那暗卫的身手来看,他与上回为蘅芜院刺杀案遮掩的人应是师出同宗。
少年一愣,随即问道,“你是说,承江王的人为那刺客打掩护?这不可能,此事还需要再做探查。”
也许不过师出同门,而不是同一人,柳无寄点头,向前一步,轻抚少年左手,语气熟稔亲切,“你呢,听说你被临汾王击伤落马?伤怎么样了?”
萧且随轻笑一声,他的手远没有看上去严重,可早早就好全很容易让有心人多想,毕竟他下意识躲开李柏那一击时,明确地在李柏脸上看见了讶异。
多年来藏拙在这暗潮涌动的长安城,与舅舅柳无寄暗领靖卫阁,也不过是想在东窗事发后为自己留一条活路。
幼时母亲提着他往水盆里溺的场景又浮现出来,她以为他才两岁,肯定不会记得。可这种濒死的窒息感不是那么容易忘却,只是这种痛苦,远远比不过阿弟出生之后,父亲与母亲的忽略。
好在,阿弟也已经不在了。
少年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随意挥了挥缠着绷带的左手,说道,“他怎么可能伤到我,皮外伤,做做样子罢了,舅舅也累了,待休息好,找个时机把账本送到承江王手里便好。”
柳无寄称“是”,当即将破损的衣物除下,熟练地在柜中翻出世子府参事绯色官服换上,端起桌上的空碗空坛,堂而皇之地开门出去了。
——
“没找着他?”
“卑职无能,请殿下处罚。”高大的长卫史垂首跪地,声音平淡无波,“虽那人中了种过追踪香的箭支,可带着狗儿往他消失的方向追去,可不知为何,狗儿始终徘徊在南曲方位打转,不再向前。”
南曲?那边只有几个平民坊,再往南就是曲江池了,会不会淄川王和楚郢也有牵扯呢?
要按理说,萧且随和仇越也有嫌疑,可那个“她”曾说过萧且随十年后还在长安城带小遂呢,那他与阿兄的关系必定还不错,不太可能和后来已经完蛋的淄川王勾结。
狭长的丹凤眼眯起,年轻的小娘子面带思索,她想找“她”来商量商量,却想起上回“她”给她的那一巴掌,心里又腾起一团无名火,狗胆包天的魍魉鬼祟,竟敢赏她堂堂公主耳光,就因为她多嘴问了楚郢一句“去没去过扬州”,魍魉就认为宣宁打草惊蛇,愚不可及。
宣宁做事何时要别人来教,当众被给了一个狠狠的耳光,肿得高高的,她还怎么出门!当时她抬手打脸,把那青衣飞虹吓得失声叫喊。
宣宁哼哼几声,有点想念自己沉稳懂事的大青衣怜光了。
她准备几天都不理会“她”,更不准“她”去见心心念念的阿兄。可没想到那魍魉还挺有耐心,三四天过去,肿也消得差不多了,“她”一点动静都没有。
宣宁早想她走得远远的,可她真的消失,又好似七魂少了一魄似的。可若要宣宁公主先低头,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不来正好,脸也好得差不多了,天气晴朗,正好出门游玩。宣宁想起上回还欠萧且随一顿鱼宴,便喊人定席、驾马,要亲往葛园一趟,顺势看看他的伤怎么样了。
“唔,对了,萧且随送的那匹勒雪骢呢?给我架上,就用那副九皋流光鞍吧。”
第二十一章 鱼宴
早晨时分分明雾霭重重,宣宁本以为今日能见晴,却不想她与卫缺骑马从崇仁坊出发,往南曲转了一圈,还未到曲江,连绵细雨便悠悠荡荡地飘起来。
他俩忙拍马疾驰,一到葛园,朱门紧闭,敲了半晌才有人来开门,那尖嘴猴腮的门房似乎还没睡醒,半睁着眼见到个淋得半湿的小娘子,想到方才主子才说今日不再见外客,没耐烦地一摊手,问道,“有拜帖没有?”
宣宁一滞,她活了十五年,还没遇上向她要拜帖的门房呢,宣宁不屑与他言语,抚上凌乱的鬓发,怏怏地看卫缺。
卫缺上前一步,手按在刀上,漆黑冰冷的眸子看了门房一眼,问道,“葛园的飞翎卫都是干什么吃的,有人持刀来访,竟只派个小小门房来开门?若是某欲对萧世子不利,岂非易如反掌。宣宁公主殿下来访,喊你们参事出来迎!”
门房这才猛一哆嗦,睁眼打量,一看那狼狈的小娘子真是宣宁公主,他忙点头哈腰,连连告罪,天知道宣宁公主多久没来这儿了,谁成想这几天突然又来了两回。
只怪郎君太过俊朗,平日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或是夫人来这儿敲门碰运气,他身为门房都拒得麻木了。
“哎哟,卫长史,您说笑了,都怪我这双狗眼半瞎了,公主殿下凤驾亲临,哪有什么拜帖不拜帖的,咱们郎君伤势未愈,此刻正在主屋休憩呢,快,快,来人啊!”
他又喊来几个仆从通报、引路、拿伞、拿巾柨过来,一时之间人仰马翻。
柳无寄闻声而来,亲迎致歉,又询问公主是否需要更衣。
雨不大,只是风吹得发髻有些乱了,宣宁轻拂肩上水珠,说不必,“你们世子好些没有,可能走动了?本想着若是好些,同去醉仙楼吃鱼呢。”
柳无寄笑道,“回禀殿下,世子好多了,只是太医说还得多养些日子,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嘛,世子这几日正念叨着想吃鱼呢,您这来的凑巧,臣这便令人架马车可好?”
宣宁点点头,一路行到萧且随主屋,早有人通报过,萧且随倒头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又被喊醒,脸色臭臭的,拢着件玄青色的燕居服,靠在小榻上没个正形。
少年耷拉着眼皮,瞧见宣宁满身狼狈,若是平日,他肯定要担心她染风寒,此刻见到她,却又想起她那句响亮的“除了楚郢,我谁也不嫁”,和近些日子时不时贤良淑德的做作模样,那定是楚郢欢喜她那副模样,李宣宁色令智昏,竟这样听楚郢的话。
萧且随不知自己的气呕从何而来,一想到她和楚郢两个人如胶似漆,一想到陆业对她的心意,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不舒服、睡都睡不着。
这算什么?他和李宣宁是绝无可能的。他们一同长大,她嫁得所爱,他该为她高兴才对。该死,楚郢算什么所爱,她真是瞎眼了。
只是他一向善于隐藏自己的负面,萧且随两只手指在雕花扶手上轻敲,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下着雨,在外边乱跑什么,染上风寒又得赖在我身上了。”
宣宁就不该来,好心来看他,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宣宁也不管自己衣裳湿着,往那价值百金的绒花软团垫上一坐,扬声道,“我正要去蔚园看楚郢,来的路上遇见裴四郎他们,裴四郎说你没去围猎,我就顺便来帮他看看你是不是死了。”
萧且随脸色一变,心中那点小小的希冀也熄灭了,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不再看她,“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得你冒雨而往,原是要找你楚郢哥哥,行,你告诉裴四郎,我还活着,让他失望了,看过了那就走吧,找你的楚郢哥哥去。”
话一出口,又觉得满是酸味,他咬紧唇,余光去看她,不知自己这股别扭劲为何越闹越汹涌。
小娘子的鬓发水气蔼蔼,她把碎发全部拢起,露着光洁的额头,两柄细眉恰在其位,一双黑得发亮的清澈眼眸水波荡漾,小嘴微微嘟着,昭示她的心情不算太好。
可偏偏她又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仿佛与他吵闹几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房门开着,柳无寄走到门口,又不知该不该进去打扰,一听到两人逗起嘴来,而自家那懵懂小子又在说气话,他忙上前说道,“殿下,马车已架好,您看,是否现下就出发…”
萧且随一听,气得一个倒仰,她去楚郢那还要坐他的马车?他直起身子,扬声反对,“不行不行!柳无寄!拆了拆了,我的马儿绝不能淋雨!生病了谁赔我!?快赶回马厩去!”
宣宁气笑了,丢下一句“小气”,起身就往外走,卫缺立即撑开伞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
柳无寄“哎哟”一声,忙将那傻儿郎扶起来,焦急又低声地说,“郎君,郎君,公主是特意来寻你去醉仙楼吃鱼的,你看你这事儿弄得,快去,去和公主赔个不是。”
“吃鱼?”萧且随尚且懵懵懂懂,想起自己上回好似是和她提过一次,所以她真的是来寻他的?他慌忙去踏鞋,快步去追她,往外边喊着,“李宣宁!李宣宁!”
宣宁回头,萧且随面上焦急,身上还穿着燕居服和软履,一只手臂吊得老高,看起来好不可怜。她一时心软,撇撇嘴,目光下落,说道,“行了,穿这个走路也不怕摔着,你现在可只有一只手了,我去马车上更衣,你也换件衣裳再过来。”
清早的西市依旧人流如织,鎏金玉质的青车上扁铃轻响,横铆上挂着的“萧”字木牌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卫缺与马夫驾着车,缓慢于各色伞盖中穿行。
“还没到啊?你的马车简直比我下去走路还要慢。”宣宁掀开侧帘,伸着脑袋往外边看了看,嘟囔着,“好大的雨!早知这样我今日不该出来。”
她换了一件月牙色烟罗裙并琵琶襟上衫,因着没有带随行侍女,头发又有些湿,干脆就解开散乱的髻发。光滑柔顺的乌发随意披散在肩上,只用一根红丝绦紧束,纤手轻扶在车牍,顾盼无邪。
而少年则恰好也穿着月白袍衫,他今日没有带金銙,只用青色丝绦束系出窄腰,腰间悬着青玦,文质玉成,有些世家佳公子的况味。
萧且随率先下车,右手接过卫缺手上的伞盖,示意他为公主掀帘。
宣宁探出身子,抬眼看了看醉仙楼的金字招牌,这几字还是她父皇御笔亲提,是长安城唯二可以吃到牛肉和鲤鱼的地方,另一处就不必说,是她三哥李桦的外亲开的琼华楼,宣宁从来不去。
“人好多啊。”她感叹一声,抬脚就要下来,忽不知怎的,也许是马车浸了水变得湿滑,她一倾斜,歪歪地往萧且随这边倒过来。
萧且随惊了一跳,弃了油伞,下意识张开双手将她抱个满怀。
少女的玲珑紧贴在他怀中,馥郁的花香从喉鼻侵入,萧且随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头昏眼花,莫名踉跄后退几步。
楼外好些人看见她跌下来,捂着嘴窃窃笑而过,宣宁听得真切,他们都以为她是为了对萧且随投怀送抱而故意为之,她不自觉气愤起来。
萧且随低头去看她,而同时小娘子把住他的手臂,气得通红的小脸抬起,唇角一下擦过他轮廓分明的下颌,她愣了愣,很快发起脾气,“你这什么破马车,淋些雨就要打滑,还是早些劈了烧柴吧!”
而萧且随呢,估计也被路人的胡言气愤着,红着耳根,呆愣愣的,垂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双星子璀璨的眸中涌动着不明的情绪。
他喉咙滚了一滚,想说什么,宣宁却突然睁大了眼睛,一把推开他,“你的手…好了?”
萧且随暗呼不妙,再来不及想别的,忙将系带重新吊住,笑着说道,“方才一时情急,它就好了,现在危机解决,好像还是痛的。”
宣宁看一眼卫缺,卫缺一抬手就解开了少年肩上的系带,拢成一团塞进了袖笼。
萧且随的手臂僵在半空,抬也不是,落也不是,最后只好挠挠头,冲她傻笑一声。
宣宁眉头一皱,又垂着头凑近他的手臂嗅来嗅去,突然变了脸色。虹露梳媛
“是你?”
少年不懂她在说什么,而宣宁却一把攥紧了他的前襟,直拉进了顶楼雅阁。
“啊,李宣宁!你做什么啊!”少年抗议无效,宣宁把卫缺也关在门外,一把将萧且随推倒在躺椅上。
衣衫凌乱的少年如玉山倾颓,倒在那儿像是任人揉圆搓扁,无辜的眸子看着她眨了眨,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而宣宁呢,一张圆润的小脸儿涨得通红,似乎气得快要冒烟儿了,她纤白的手指一抬,指着他,大声问道,“是不是你?你身上有追踪香的味道,萧且随,你告诉我!今早上在通义坊的黑衣首领,是不是你?!”
萧且随内心剧震,事发不过一个时辰,她就知晓了,难道承江王行事完全都不避她的?那把她放在何等危险的境地里。
他嘴上说道,“什么黑衣首领啊,你又惹到什么事儿想赖在我头上了,今日我在葛园都没出门,早晨我还和陆子彦吃的朝食呢,你不信就去问他!”
少女默了片刻,一言不发地渡过来,伸手就扯开了他的衣领,萧且随大惊失色,忙捂住衣衫想要坐起来。
宣宁心中气恼,她万万没想到,一个虚情假意的楚郢背叛她还不够,从小一同长大的伙伴也暗地里和三哥勾勾搭搭,想要害死她阿兄!见他闪躲,就更觉他心中有鬼,宣宁扑上去狠狠压住他,蛮横地撕扯他的上衫。
“不要不要,李宣宁!你疯啦!”他急急地想要推她,混乱中握住了她的腰肢,却又像被烫伤一样慌忙松开,她小小的一个,身体无一处不软,他的手掌那么大,根本无从下手。
她上下其手,总算解开了他的衣袍和缠着的绷带,可两只臂膀肌肉线条流畅,白皙光滑如新,一个疤痕都没有。
“不是你?”没有箭伤,他为何要假装骨折?不是他,他为什么有那香气?
她想问“她”,可“她”一言不发。
宣宁心中乱糟糟,无力地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