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云鬓——虞渡【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27 14:36:09

  少年横过去一眼,并不接他们的话。那哨兵便继续道,“咱们上头最宠爱哪个公主,你们晓不晓得?徐骁啊,就是她的人。”
  “宣宁公主殿下的人?那是宣宁公主要来咱们云策营?!”
  几个年轻的儿郎早听说过宣宁公主的美貌,只是他们家世不显,每每见到,不过远远一个身影。这回公主要亲至营地,他们脸上泛着光,跃跃欲试。
  有人问道,“徐骁,公主府是不是要收武艺出众的门客?你是怎么搭上公主的船的?快和咱们说道说道。”
  未等他回答,就另有人窃窃耻笑,“船?你瞧瞧徐骁这副皮囊,再撒泡尿照照自己,公主能看上你?”
  徐骁这才转头过来望着那说话的人,分明是春日午暖,他的眼神却淬着冰雪寒刃,足以洞穿磐石的阴冷扫过去,盯得人不敢妄动。
  周遭的人都没忍住抖了一抖,那说话之人知道自己言语有失,忙双手举起,“得,对不住,我这张嘴就是没把门,胡话!它没恶意,你们听在耳边都就一阵风给过了吧,就是想开玩笑。”
  “没这么开玩笑的。”
  旁边几人打着圆场,正说着,吊桥闸门轰轰响起来,桥上走进来几人,为首那人贵气斐然,一张莹白圆润的小脸精致优雅,她昂首阔步地走,俏皮又得意,显见就是宣宁公主。
  她真的来了。他敛起眉,眸色一瞬就柔和下来。
  “哟,你们瞧,徐骁还会变脸呐。”
  他没心思理会身后男人们的哄笑声,长腿跨过栅栏,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边走去了。
  “李宣宁!”
  少年的声线清澈如山泉,再也不似初见时那般低哑沉闷。
  这声喊叫让下边的人都眺望过来,陡坡上半奔半滚下个少年郎君,玄黑的缺胯袍染上白尘,他一拍衣摆和窄袖,如玉俊秀的脸庞扬起笑容,“李宣宁,你来啦!”
  李意如随手所施的一份恩惠,在徐骁这不亚于改天换日。短短月余而已,他似乎脱胎换骨,从前总是阴郁的眉间舒展着,眸光灿烂,如耀日灼热。
  曾恪率先反应过来,他往众人面上巡了一遍,忙躬身向李意如告罪,“殿下莫怪,阿骁是个没规矩的,待会儿某一定会好好和他说说何为人道之极。”
  李意如未怪罪,曾恪又拉徐骁上前,让他给萧且随见礼,“这位是幽州的萧世子,阿骁,别失了礼数,丢公主府的脸。”
  徐骁的视线就没离开过李意如,他等了很久,也有好多话都想和她说,人情往来之事一向不是他在意的事,可这会儿也不愿意别人说公主府的人不懂事。
  公主府的人?少年不知想到什么,微微抿唇,上前拱手道,“见过萧世子。”
  萧且随目光从他的眉梢眼角掠到他的手骨上一个陈年旧疤,眸色腾然变得晦暗不明,似乎没有听见人说话。
  徐骁也不在意,总之他是有过礼数了,也不管人家的反应,伸手就拉李意如的袖子,兴冲冲地说,“上回你让我学枪,这会子已经有模有样了,你随我来,我耍一套给你瞧瞧?”
  李意如轻拍他的手臂,笑言示意他看曾恪,“好,但是此次过来,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那两人凑到一边,少年侧耳听着,神情越来越讶异,到最后眸眼泛光,握住义兄的肩膀哽咽难言。一个是无父无母的乞儿,一个是山村野壤的村夫,如今也能有所成就,这都多亏了那个小娘子。
  萧且随阴恻恻地望着那矫情着的少年,没好气地对宣宁说道,“李宣宁,这谁啊,他怎么能那样喊你呢?”
  方才来时不已经和他说过徐骁便是她的门客了,宣宁奇道,“他怎么喊我?”
  “他喊你‘李宣宁’?”
  宣宁想,他喊的可不是我,否则以她的脾气,怎可能让这徐骁这样不敬,可她也不便解释,只“嗯”了一声,又随口问道,“对呀,怎么啦,你不也这样喊我么。”
  他和我能比么,萧且随一滞,想起幼时初见,母亲带着五岁的他往宫中参宴,禁宫阶梯长且高,他走累了,想要姆娘抱,可母亲不让。
  他实在没有力气,嘟着嘴往地上一坐,再不肯前行。这样的行为显然惹怒了母亲,凌厉的耳光响彻在长阶轻廊,他的耳中轰鸣,倒在银白的雪地之中。
  姆娘心疼他,想抱他起来,可母亲指着他涨疼的脑袋,怪他弄脏了衣物。絮叨的指责比沁进身体的雪还要冷,萧且随跪坐在地上,抬眼看四方城上黑压的乌团。
  连绵不绝的灰暗,将雨未落的沉闷,与寒冬朔风一寸一寸挤进他的心里,他的目光转向那见不到尾的阶梯,倏然起身,冲那锦衣华服的女子抬起了双手。
  雷电轰鸣,却骤然一声轻呵破开迷局,“那里,喂!”
  小小女郎立在阶顶,桃花双髻上绕着红绸,两条长长的丝绦在冬风中狂舞,她小脸粉圆得像只春桃,乌色纯挚的眸子里盯着他问,“你是不是幽州的那个阿随哥哥?”
  粉团子一样的小女郎颐指气使,用力抬着小手指向他母亲,“我要他来陪和我顽,你!不许打他,也不许罚他,否则,我再不让我父皇喊你们幽州人来吃饭了!”
  母亲唯诺地答应着,小女郎看着他脸上的指印却笑了一声,伸手来拉他,“正好,现下便与我去顽吧,我今日是大夫,可以医治你的伤。”
  “你是谁?”他挣开了她圆嘟嘟的藕手,皱着眉头问。
  “我是谁!?”小公主又气又恼,这倒是个难题,从没有人这样问过她,她竟不知如何回答。
  身旁的人都喊她作“宣宁公主殿下”,父皇还阿兄高兴时要喊她“珠珠”,有时候也喊她“阿意”“李十九”“宣宁”,生气了还吹胡子瞪眼,喊她“李意如”,名头这样多,小小的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喜欢别人喊她宣宁公主时的恭敬,也喜欢阿兄和父皇的那个“李”,于是小小的女郎脱口便说,“我叫李宣宁,你就这样喊我。”
  萧且随在那发愣,可有的人没闲着,午歇时候不多,徐骁迫不及待要给李意如耍枪,他们行到一处空旷处,身姿轻盈的少年枪走成河,招式间显有生疏,然而力度和气势确实到了实处,若不是每日勤练加上天赋异禀,短期内不可能到了这个程度。
  而那个小娘子呢,于灰青朦胧的天色下扬着笑脸,一眼不落地望着他,素手不自觉地抚上左腕,轻轻摩挲。
  少年眉目轻垂,缓步上前,高大的影子近到她身旁,萧且随把住她的左臂,在她诧异的目光中拂去了她袖上的水珠。
  她的眸光很快恢复了冷冽深稳,那是他从来未在李宣宁眼中见过的沉寂。若说李宣宁平日里是一支在酽烈绚烂下盛开的芙蓉花,那此时的她便像是无雪无晴日的白山茶,敛住光辉,在晦寒中独来暗香,阒然无声。
  很像那个雪山上的女子。
  他目光下落在她的左腕,平整光洁,莹白无暇。
  不多时,徐骁翻身飞跃,在两人面前收住来势,长.枪铮然落地,掀出一片薄尘弥漫。
  他定是故意的!萧且随挡住李意如,抬手用袖遮住鼻口,两个少年锋芒毕露的目光在空中对撞一眼,而后各自敛去,不可说的敌意种进心里,徐骁径直绕过他,对李意如笑道,“如何?”
第二十七章 旧怨与旧缘
  徐骁果然是极有天分的, 应找个时候让他和阿兄认识。李意如由衷地称赞了他几句,那少年眉间得色愈盛,只是连日轮轴,手臂肌肉酸涩, 说话间时不时要揉捏一番。
  李意如注意道, 便说, “是让你学枪, 可也没让你要即刻学会呀, 急于求成焉知不会事倍功半?营中训练这样繁忙, 你都是什么时辰练枪的?”
  徐骁轻笑, “有空就练,也没有规定, 裴中郎很好说话,有时还借他那柄‘碧天’给我使, 可惜他今日有事去了神邶营,否则可以拿他的枪练给你瞧瞧。”
  他顿了顿, 声线放得更低, “再说了,你那天说得那般郑重其事, 让我务必好好练习, 我怎能让你失望?”
  战场小兵多用刀具, 只有骑在马上的将领才能用到红缨枪, 那夜在公主府外,她醉眼朦胧,话语间却那样笃定他迟早有一日要用到枪法。
  蒙她信任, 他怎能不勤加练习。更何况, 他现在还是公主的人。
  脸带得意之色的少年轻瞥那华服玉冠的幽州世子, 不禁眉梢轻挑,萧且随敏锐地察觉到他不善的目光,忙抬起双手将李宣宁的脑袋往这边一掰,“你看他!”
  徐骁神色收敛得极快,少女被转过头时只瞧见他两眼放空,茫茫然问道,“我?我怎么啦?”
  宣宁猛地摇头摆脱了萧且随的手掌,扬起腿飞了他一脚,“萧且随!!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少年“啊”了一声,神色痛苦地退了几步,半弓着背脊,捂住右腿,沮丧道,“谁动手动脚啊?你也不看看你今日穿的什么鞋,李宣宁!你想让我死就给个痛快,哎哟——我真是要痛死了。”
  宣宁低头一看,为配今日这身新得的武服,她特意穿上了宝石软甲靴,鞋前三道荆棘状的尖刺,这样一脚下去,可不得疼死么。
  眼见少年脸色苍白,鬓发也浸上冷汗,宣宁忙上前去看,他的袍衫上一道碎口,隐约可见白净的小腿肚上三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卫缺!”宣宁见不得这样又暗又稠的血,头晕目眩地把住卫缺及时递过来的手臂,她抬起手背遮住一只眼,吩咐着,“快,喊人来给阿随处理伤口。”
  萧且随倏然定眸往徐骁那瞟过去一眼。
  “我来吧。”徐骁应下这个暗示,上前几步,喊了一人去找营地大夫,他自己则将手臂递了过去,“世子,你的伤口流血不止,先去营帐里上点止血散,我能先给你处理。”
  方才还是嚎叫的少年渐低了声响,他垂下的眉目冷凝,毫不犹豫地把住了那只手臂。
  哨营帷幄尚算宽敞,毡席顶盖足有三十余尺高,里边陈设简单,外间立着两排武器架,一张草织行军榻背靠三牒君子木榧屏风,几张议会用的板椅错落在侧,左右空隙处以半旧布帘遮盖,隔出内间。
  两个少年搀扶着坐下,徐骁瞥了一眼萧且随染红的袍角,欲起身去取药瓶,却不想那人的手臂却没有卸力。
  徐骁转脸去看他,不知为何,甫一见着这玉冠锦衣的幽州世子,他就觉得两人肯定对付不上。具体哪里不顺眼,那倒是有些原因:世子和他模样有三分相似,莫非他就是宣宁口中的那个什么“宁望”?
  真是稀奇了,徐骁想破脑袋就是想不明白,既然宁望对她如此重要,她又为何和那个荆西世子定亲?
  “世子既然是有意让徐某进帷幄来叙话,有什么吩咐就请直说吧,我先去给你拿些止血散。”他用上巧劲,很轻易挣开了萧且随。
  徐骁垂首在一旁的军箱里翻找,忽一阵冷风侧近脖颈,多年对练的本能使然,他右手撑在地上用力一跃,翻身落地相对。
  萧且随一招落空,握住手掌看着他熟悉的闪躲技巧,神情渐冷。柳无寄,你做的好事。
  徐骁暗骂一声,这些公主世子怎么都喜欢从后头突然袭击?上回差点着了宣宁的道,这次又来?
  对面这个眸中杀意沸然,出招便是致命拳的男人,哪里还有方才那个因为区区腿伤而嚎叫哭喊的纨绔模样?
  他为什么要忽然出手?
  可徐骁没有太多思考的机会,深邃的眸子短暂地审视之后,对面的人就再次出手。
  他越接招越觉得惊诧,萧且随的招式路法甚是考究,眼中寒霜横生,好似和他仇深如海,可出拳下掌气力轻飘,避开地上所有物品,且专往腋角、腿窝等不留痕迹的地方招呼,徐骁想躲,可萧且随仿佛早知道徐骁要怎么出招一般,总是快他一步。
  “你究竟想做什么?”徐骁剑眉紧蹙,挡下几招,气喘吁吁地扶在冰冷的兵器架上。
  那世子却就好似被这句话问住了,眼中逐渐露出迷茫之色,喃喃重复了一次,“我究竟想做什么?”
  是啊,他究竟想做什么,从徐骁出的第一招开始,他便认出此人必是出自柳无寄的亲授,再观他右手手背那一道旧疤,萧且随已可以笃定他的身份。
  这么多年以来,柳无寄都一直瞒着他,萧叙还活着,就在他眼前,还成了李宣宁的门客。
  萧叙自出生,就抢走了父亲所有的关注,就连喜爱冷虐的母亲也对他失了不少兴味。
  他抢走一切也就算了,现下连那声“李宣宁”也要和他争。
  萧且随从未这样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无所有。
  他想起李宣宁望着徐骁时欣慰又专注的眼神,突感意兴阑珊。长腿一伸,他颓然坐在了行军榻上,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伸手抚了抚鬓角的碎发,竟又开始发号施令,“罢了,你先来给我处理伤口吧,血快流干了。”
  徐骁:“……”
  一个两个都有病还是怎么的!一个脑子有病的宣宁还不够吗,这个世子也是疯的!
  他啐了一口,认命地走到军箱继续翻找,刚蹲下,又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世子捂着小腿打量着四周,一只白皙到妖冶的手掌上尽是鲜血,可他神色自若,与方才那副死战方休的模样迥然不同。
  见徐骁小心戒备,那世子还嗤笑一声,出声嘲讽,“莫慌,不过是李宣宁说你功夫了得,我帮她把把关罢了,可惜了,你也不过如此。动作快点,云策营午晌不放饭的么?”
  徐骁不是骄矜之人,输了便是输了,他不恼怒,更何况这世子脑子有疾,他就更不必计较,只说,“好好好,世子的武艺在徐某之上,却不知为何躲不过宣宁的飞脚?”
  对面人眉梢轻扬,脸色却略略沉下。徐骁哼笑一声,“我本以为做个三州世子已经够威风了,原来你这样高贵的身份也得谨小慎微,扮成个无能模样,想讨好公主?还是想好好活命?宣宁不知道你会功夫吧?”
  萧且随面寒霜雪,咬着牙后槽挤出几个字,“别一口一个宣宁,你这样的身份,不配直呼她的封号,这是大不敬。”
  “可她并不怪罪我。”徐骁眯着眼,说话模棱两可,“而且我是公主府的人,你呢?这般恼羞成怒的模样,你气什么呀,我差点以为你才是荆西世子呢。”
  “你!”
  徐骁拿起那药瓶往那边一掷,也不管人家脸上五彩斑斓的神色,悠悠然往外走去,“世子没什么想说的,徐某就不奉陪了,您身份高贵,自有的是人来看护,李宣宁难得过来看我,我可舍不得让她在外边枯等。”
  军营路远,来回得两个多时辰,又加上萧且随腿上受了伤,路上得慢行,再不告辞只怕赶不上门防宵禁。
  几人略略说了几句,找了辆简易马车来让萧且随躺,也就慢慢出发了。
  曾恪乃是万年县下溪谷村人,给他道喜的远亲近邻寻了他一天无果,后又听说了他一早放了榜就去了公主府的缘由,都蹲在崇仁坊的坊门附近等他。
  公主一行人送完萧且随回来,正好就遇了个正对,曾恪被围在中央,乌泱泱一群人要向公主道谢。宣宁没耐烦地喊李意如出来应付,可“她”却贪懒不知躲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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