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宁被七姑八婆六伯九叔吵得头脑发热,竟渐渐还有人给她喊起冤来,想让她管管咱们村里鸡羊无故失踪的邻里纠纷。
她一下子抽出九节鞭,半咬银牙,作势就要赶人。可她鼓鼓的小脸起不到威胁的作用,只好大喊,“卫缺!卫缺!”
卫缺催马上前两步,还未提刀,那群人抬头看见个罗刹般的壮士,立即就打着哈哈作鸟兽散了。
曾恪又掉着书袋向宣宁致歉,宣宁小脸一垮,闭着眼睛捂住耳朵,“我不想听啦!你快回去罢!这事儿你不必再谢我,也别再四处声张,本宫得个‘在世青天’的名声,明日公主府门外尽是申冤呐喊的,扰得人不得安宁。”
“殿下。”
“我说我不想听啦!你真啰嗦呀!”若曾恪不是李意如的客人,宣宁早早就丢下他跑了,此刻耐心告罄,她圆圆的清眸一睁,捏紧拳头,正要发脾气,却见说话之人并不是曾恪。
坊门旁步过来一个著着圆领袍衫的高大男子,尽管他努力支撑着身体,可不难看出,他的脚步一深一浅,显然是腿上受了伤。
等再靠近些,可见到衣衫凌乱皱巴,抬起头望过来时,脸上青青紫紫的,好好一双眼睛都肿得几乎都看不见了。
打人也不能打脸啊,宣宁至今还没亲眼见过有人被揍成这副猪头模样呢,真是又惨又好笑,她稀奇道,“你是何人?谁将你揍成了这副样子?你也是来找我申冤求告的?”
那男子青紫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神情,他顿了顿,说道,“殿下,冒领身份是江某一人之责,与我家小妹无关,请殿下放她归家,至于小的这条贱命,任由公主处置。”
原是江二郎!可他怎知道江氏女在公主府呢?宣宁抬眼去找,隔墙墙头掉下来个卫钺,见公主有吩咐,卫钺忙上前与公主耳语回秉,“殿下!您说要等‘江二郎被打个半死’再有所行动,可楚世子的人下手太慢了,江二郎还不算半死呢,县尉兵就赶来了,这不…就以铜抵罚了,卑职打算等楚郢下次下手,再人赃并获!”
宣宁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卫缺,“你平时就是这么教他的,他到底有没有脑子!”
她对卫钺怒目而视,“你这么快就和县尉兵一起去抓人,岂不是等同告诉楚郢我在监视他?!那楚郢的人怎还会当场打死他!你也姓卫!怎么就能这样笨啊?”
卫缺听了一挠脑瓜,马上翻身下马告罪,顺便撩袍一脚把卫钺踢到旁边墙底。
“你妹妹我不能放。”宣宁微微昂首,睥睨着马下之人,“你的大不敬之罪,已足够你全家流放长白山了,放了你妹妹,你岂非更加有恃无恐。”
宽阔的背脊微颤,江二郎攥紧衣角,屈下笔直的双腿,伏跪在地,“殿下!江某知罪,愿受万剐之刑…可我小妹是无辜的,她一直在村落生活,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她今岁不过才十四!”
宣宁听到十四,脑中就像燃了火,两颊突突地呼气,九节鞭毫不留情地一甩,青年本就青肿的臂上又多一道伤痕,炙烈的疼痛如千钧重负,江二郎再支撑不住,脱力喘息。
她赤着眼,大声道,“你与楚、呸!你骗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也是十四?罢了!与你这贱民费什么口舌,卫缺!抓了他,关到咱们北院里去,我倒要看看楚…那人究竟许了他什么前程,让他敢犯这灭九族的大罪!”
小娘子气鼓鼓地骑在马儿上,胸膛起伏着,只管吩咐卫缺把那江二郎用麻绳一捆,随手丢上了马背,他衣衫破损处微露出些许肌肤,端得是斯文扫地。红露姝源
宣宁又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看。
而在另一个角落,一个持卷的青袍郎君低垂着眉眼看着这场闹剧,半晌一言不发。
直到一行人渐行渐远,徬晚的微风吹过坊牌上的红色灯笼,长长的穗子飞扬起来险些打在他面上,他才如梦初醒,转身就要离开。
青色的小小人影一下撞上来,他胸膛莫名一阵疼痛,低头一看,原是个莽撞孩子。
“哦哟,谢先生?!”
李翠微正从东山书院偷跑回来,却不想刚进坊间就和昔日的老师撞了个正对。这僻静的墙角偏巷,谢先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谢方行扶住那孩子,微微点头,嘱咐了一声,“世子,快宵禁了,早些回府去罢。”
语落再不说其他,转身就离去了。
李翠微一愣,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男装,自语道,“谢先生将我认做李册了?奇怪…怎么好似丢了魂儿似的…”
【作者有话说】
徐骁:被兄长嫉妒陷害、舅舅暗中保护、最终阴差阳错回到漩涡中心,哦,原来我拿的是真假千金的剧本啊?(翻书
谢方行:面无表情(内心叹气,就江照这个文采,你竟也看得上,白费我前世废寝忘食地咬文嚼字。
萧且随:?能给我一点酷炫的台词或者光效吗?毕竟我才是男主啊!(捶地
第二十八章 春日晴
长安春日晴正好, 暖风习习。
公主府的南院名为“仙杏院”,顾名思义,正中就种着官家特令巴陵县丞从江南移种过来的仙人杏,此杏树珍奇, 平日里照顾它的奴婢便有四五人。
奇异的五色六瓣杏种在小池旁, 半遮在山湖石铸的涂胡影壁后边, 只攀出数枝, 说是五色, 其实是赤白两色, 只是红有梅红、缥红等不同色等, 开在同株,奇异非常。
从南院出来走过水廊, 沿着岸边小径种了两排胭脂万点的花树,花繁茂盛两两相接, 遮盖天幕。
林间小道中,一个著着碧云青纱衣的侍女哼着小曲儿穿行着, 圆脸细眉的模样, 臂间挎着个藤花篮,脚步很是轻快。红摟姝院
“盈月!”
青衫少女对自己的新名号还不甚熟悉, 闻声顿了顿才回首望去, 来人行走匆匆, 著着绯红的官服, 正是前几日来溪谷村找她来公主府侍花的参事,薛玉娘。
盈月爱侍弄花草,这份差事每月还给二两工钱, 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好事, 忙不迭丢下手里的事儿就过来了。盈月特别感念薛参事, 她眼睛弯弯,“嗳”了一声,端着花篮迎过去,“薛参事!您找我?快瞧!这是奴今晨在春江园摘来的花儿,都是最嫩最香的。”
薛玉娘心里笑这乡下来的小娘子心实,见了公主府的大管家既不畏惧,也不说两句客套话,只管炫耀她这篮香花。
她“嗯”了一声,看那花篮中的茉莉朵朵鲜艳,满意点头道,“做得可不错,我瞧这上头还沾着露珠呢,你去得挺早的吧,倒是个勤快的。”
盈月得了夸奖,也不知回些什么话,只嘿嘿傻笑一声,薛玉娘笑着摇摇头,和这傻娘子讲话省去多少客套功夫,倒也不累,“北院偏厢来了客人,公主吩咐,让你去照顾,你即刻就过去吧,到了北院自有人给你引路。”
“照顾客人?”可她只是来侍花的,盈月眨眨眼,来公主府不过几日,没学着多少规矩,可她也明白主子的话不能不听的道理。纵然疑惑,她还是点头道,“是,奴晓得了,薛参事,可这花…?”
这花这样新鲜,不马上处理太可惜了,费了她一早晨的功夫呢。薛玉娘一笑,接过花篮,“你啊,真是个死心眼,能费公主金口将你从花司调进内院,多少人求不得的恩典,你竟还惦记着这几朵花,行了,府里侍花娘子何止你一个,你放心地去,这花我自会交给她人去制。”
“好!薛参事,太谢谢您啦!”盈月笑道,“这篮春日茉莉能为公主染香才不枉盛放一场,若是空碾作尘,那真真是白来这世上一遭呢!”
盈月一路往北走,穿了水廊假山和杏花林,一座巍峨的院子立在水边,赤红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撷草苑”几字。
好在兄长教会她识字,否则在这公主府,她还没这样大胆敢去推着沉重的朱色院门。
北院里头像她这样的侍女可不少,一推门,小院里就有三四个小娘子,其中一名个子顶高的像是得了吩咐的,见到盈月过来,笑容满面,“盈月妹妹来了,我是鸣柳,薛参事正是交待我来引路,你且和我过来吧。”
两人一边走,鸣柳一边与她说着,“这位客人身上带着伤,已经请过大夫了,不过伤势还不稳定,正烧着呢,要个人守着才行,你每过半个时辰就去给他换换帕子,夜里值夜,咱们不比公主的青衣们能有休息的地方,屏风外边搭着小榻,咱们不能躺,只能委屈你在那榻旁踩凳趴一会儿了。”
盈月仔细记下,待近到那门扉旁轻轻推开,里边一声轻咳,听着像是男子。她便开口问道,“郎君,盈月就在外间,您有什么吩咐就尽管喊奴。”
“盈月?”客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好似还有些疑惑,“阿盈?是你么?”
盈月徒然一愣,小手捏在腰间一条长长青色丝绸,犹豫着往里边走,嘀咕着,“阿兄…?”
——
星河低垂,烛火轻晃。
“世子。”
带着帷帽的女郎转进内间才掀开轻纱,她跪地礼毕昂首,露出俏生生的一张脸儿,星火映照下细看一眼,赫然就是宣宁公主青衣之一的飞虹。
梅隐四君案几上点着苞灯,照得桌上摊放的一张蓝纹纸,穿着燕居服的男子手持狼毫,于信尾落下一个“郢”字,勾笔挥洒。
“世子…”见他置若未闻,飞虹脸上的焦急更甚几分,起身上前了几步。
“不是说轻易别来我这里么,怎么这样不听话?”楚郢声线懒怠,拿起那信纸轻轻晃动两下,蓝纹纸簌簌作响,他眸子倏然冷凝,忽又将纸张捏拢于手心,揉作一团。
承江王府的请帖就在一旁,这次春日宴正是他身为准驸马首次参席,是收拢人心,打造声势的好时机。
可江二郎不告而别,这下要他一时去哪里寻找个文风相似的代笔,最可恨的是底下人却传话,没能将江二郎灭口,就连他那个妹妹也失踪了。
江二郎不过一介文生,围攻之下竟让他给跑了,想来他背后另有高人指点。
他目光下落,移到眼前的女子,面上微露厌倦之意,“说吧,什么事儿?”
飞虹急道,“世子!常常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幕僚江照,你可知他如今在何处!?”
楚郢冷冷哼了一声,“别打哑谜了,有什么消息一股脑儿说了吧。”
飞虹一吞口水,也有些喏喏,“他此时就在宣宁公主府,还有他的妹妹江盈…也、也在。”
楚郢霍然起身,恨声道,“江照——”
“前几日,公主府新来了个侍花娘子,名叫盈月。府里百废待兴,来些新奴稀松平常,奴便没有太过注意,直到今日公主忽然传话,让这个盈月去北院伺候。公主何时能关心这些,奴留了个心眼,往北院去了一趟,在那养伤的正是江二郎!而那个盈月,奴亲耳听见她喊江二郎作‘阿兄’…”
半撑的窗牍忽然窜进一道长风,在倒着春寒的夜里更添寒冷,案旁的少年忽然手一抖,那纸团跌落,一下滚进了青瓷瓮里。他的心脏像是被扔进了冬日腊月的深潭之中,结满冷霜,停止跳动。
“她都知道了?”他喃喃道,“为何没来找我…”
此奇耻大辱,以宣宁的脾气,她怎能忍住不来与他当面对峙?或者她对他用情太深,现下正在伤心的时候?
他忙转身在书架上翻找,前几日他喊江二郎写信哄她,宣宁收了信,隔日便给他回了,江二郎看了信只道公主已不再气恼,他便没放在心上,专心考虑着长平公主的建议。
现下想想,会不会是那日在醉仙楼与江二郎叙话被他人听见,谣传到宣宁耳中了?或者江二郎起了异心,已经投奔了公主?
宣宁的信一直都被江二郎按照顺序小心存在空册之中,楚郢很轻易就找到了,拿出厚厚的书册翻开一瞧,空空如也:所有的回信都被江二郎带走了。
骨缝里沁出来的凛凛寒风,刮得他面上发红。楚郢想到一种最不可思议的可能,他滚滚喉咙,“江二郎在公主府上…公主把他关在哪里?”
飞虹心里“咯噔”一声,忙低眉垂眼不敢看他,嘴上支吾着,“公主…公主…”
楚郢“呵”了一声,放慢了声音,“让我猜猜,宣宁公主对他以礼相待,为他寻医问药,就连他那个妹妹,也在公主府风生水起,是也不是?”
若是她知晓了代笔之事,第一个打杀的必定就是江照。而她没有,甚至救下他,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还有别的可能吗?她爱重的是那个与她通信交心的人,而不是他楚郢。
信中那些他曾夸奖过、誊抄过的字句,忽然变成刺过来的冷刀,难言的酸涩漫上鼻尖眼角,他心中却愈加沉郁。楚郢早知道自己不该沾染情爱,此生死攸关之际,他竟还忍不住去想,此时宣宁究竟和江二郎在做什么?
她会不会也用那娇纵的眉眼嗔江照,喊他江照哥哥?
真是可笑。
飞虹一看对面人沉沉的脸色,想了想,还是壮壮胆开了口,“公主对江二郎的确不同,今日晨起便喊了大夫过来,过问他的伤势,听闻他高热难退,还亲自去看望——”
“出去。”少年声线颤抖,一手紧撑在桌角,指间攥紧。
“世子,既然宣宁公主根本无意于你,何不干脆接受长平公主的好意?”飞虹喉间紧了紧,还是决定要为自己的主子说几句,“长平公主那边等不了太久了,机会难得,世子,请早下决断吧。”
“三日。”
“什么?”飞虹抬起头,看见少年微红的眼角,而后楚郢倏然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再等三日,三日后,我会给长平公主一个答复。”
身后门扉轻响,青衣脚步渐远,楚郢深叹一声,抽出那张承江王府的金帖打开,滔天的权势分明近在眼前,可他却不知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他真的不甘心。
三月初七那日,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导致性情大变?
他闭了闭眼,滚烫的水珠落在整齐的墨迹,缓缓沁入纸张,晕出一个淡淡的墨圈。
【作者有话说】
过度章!今天留言红包(嘿嘿
明天就是春日宴,宣宁和阿随的主场,会在8.16号晚上9点更新!
第二十九章 双面
“铛——”
剑器铮鸣, 墙边一副嶙峋的瘦影触到冰冷的阻碍,猛地顿下了脚步,纯色的黑暗中亮起火把,柳无寄抬眼去看对面寒霜满面的少年。
火光昏暗, 如星子璀璨的清眸落下了一层黯淡的雾霾, 少年生于算计, 降于黑暗, 原本就被安排这样荒废一生, 可有人在绝望中抓住了他的手, 拽着他逃出生天, 让他见到了光明的模样。
这样的他,还怎么甘于堕落在不见天日的腌臜之下, 做一个耽享优渥的蛀虫?
更何况,他本就一无所有。
萧且随盯着柳无寄足有一刻之久, 一向和睦的舅甥二人却谁也没有开口。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寒风席卷,火星乱颤, 少年漆黑的视线率先移开, 萧且随垂眼将火把架在墙篝,长睫轻颤, 施然落坐在石凳。
漆黑的名刀被毫不留情地掷在青砖铺就的地面, 柳无寄躬身拾起脚下那柄“新亭”, 它已不如当初般完美无瑕, 刀鞘顶上缺口陈旧,每一道都是少年十二年如一日之勤勉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