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她”扯出一个比哭还苦涩的笑容,点头答应了楚郢的邀约,“她”一手在萧且随臂上一拍,说道,“阿随吃了羊肉要起疹子,就不去了吧,下回我再赔他一次鲤鱼羹,楚郢…哥哥,我们走吧。”
萧且随:“……”
她的情绪未免过于外露了,想与楚郢亲昵一声,“楚郢哥哥”四个字却咬在嘴里像恨不得嚼碎了人家的骨头。
可“她”怎会知道他对羊肉忌口?“她”恨着楚郢么?难道是因为那些梦?
“好。”楚郢却没有听出来,面上显有喜色,李意如喊人去架车,随意用白玉簪挽起了长发,换过了双碎花小鞋,与楚郢一道出门去了。
——
少年带着疑惑和不解,盯着“她”登车时与楚郢交握的手掌,心中苦闷难言。
身旁忽然“呵”的一声轻笑,萧且随恼怒地回头去看,那个江照正转身跨过公主府大门门槛。
“嗳!你笑什么!”萧且随甚是不服气,非要追上去问个明白。
“我没笑。”江照嘴角轻扬,回首挑眉看了一眼被侍卫拦着的萧且随,仰天自语道,“啊~好似快到开饭的时辰,我这便回去了,世子,慢走不送!”
“回去”?!萧且随像是被射中一箭,后退几步,愤懑地扶住公主府沉重的朱门,可那眼高于顶的门房却急着关门,也不管人家会不会夹着手。
他急忙收手,狠狠一锤那紧闭的门扉。这个不知所谓的江二郎究竟在得意些什么啊!李宣宁也是的,怎么就这样好脾气让他住进了公主府!?
真是越想越气。
——
云来楼。
翟车出行,云来楼的掌柜亲迎了公主和世子进雅阁,待门扉一闭,楚郢立即从袖笼中取出一物递过去,“珠珠,你看这是什么?”
李意如早知道那是什么,前世也是同样时间,他惹她生气,送过一只他自己亲手打造的玉梅簪。虽不名贵,但李意如当时认为胜在心意,将那簪子视如珍宝。
她接过那只样式简单的玉簪,没有感情的加持,它看起来是如此廉价质朴,楚郢甚至都没想过给它配上一个精致的椟盒。
她根本从来不爱梅,李意如轻笑一声,原来她就是这样好糊弄,楚郢从未对她用过心。前世那个为他代笔的人大概是有些真才实学的,骗得她死心塌地地跟着楚郢回荆西。
“自你我相识那日,我便开始打造这只簪子,梅者洁也,从不与桃杏争香,珠珠在我心中正如梅花傲骨,云雪高洁,我给你戴上,好不好?”
楚郢的皮囊无疑是完美的,宽背窄腰,眸深脉脉,看向你的时候,清凌凌的,分外无辜真挚。李意如暗自叹气,任由他将白玉簪拿下。
云鬓散落,如瀑的乌发冉冉披垂,少女面色平静,伊川赞布日日为她梳髻她尚能忍,没理由忍不了楚郢这一次。
她想了想,微微抬首,给了楚郢一个情丝柔肠的眼神。
楚郢接到这信号,知晓她真的已经不恼了,微勾唇角,抚住她的后脑,轻吻在她一侧鬓发。
李意如在脑海中将此生最快活畅意的事儿想了好几遍,终于忍住了想摘下那梅簪捅死他的冲动,嘴角微微抽搐,轻靠在他肩上,勉强笑道,“楚郢哥哥~江二郎说,你上回和长平在醉仙楼会面,商量着怎么算计我,是不是真的?”
身旁的少年还不是几年后那个诡谲多疑的荆西王,他闻言浑身一颤,忙握住李意如的肩膀,眼中焦急更甚,“怎会,珠珠,不要听他胡说,江照此人心术不正,他本是商籍,却仍想入仕为官,在我蔚园做幕僚不过跳板,现在他攀上公主府,自然急着要在你那儿寻些功劳。”
李意如微微抿唇,眼中泛出楚楚可怜的水光,侧过脸低声道,“是么,那你和她见面做什么,我知道,长平她…她对你…”
少女低垂的侧脸柔弱又伤情,楚郢心下微微放心,她能在意这些,说明对他并非已然绝情。他忙从袖中拿出丝帕递过去,解释道,“绝没有的事儿,我怎会与长平公主会面呢,珠珠,真的只是偶然遇见,我上去拜见,去她阁里头说了几句话而已,连碗筷都没有碰就走了。”
“真的?”小娘子眼角噙着可怜的泪珠,指间捏在帕子的一角,仰着小脸看他,一副“你快哄哄我”的娇憨模样,“那…你以后都不许见她!”
她转转眼睛,又“哼”一声,说道,“就算偶然遇见,也不许你给她见礼,见礼见礼,一见就跑到雅阁里头去了,谁知道你们做什么!”
楚郢彻底放松下来,宣宁还是那个天真娇痴的小公主,他无奈地叹了一声,说道,“既然遇见,断没有佯装不理的道理,你我已经定亲了,我又怎会和其他女郎做什么呢,珠珠,你忘了,我发过誓的,此生除你之外,我楚郢若再有别的女人,让我死无所葬。”
李意如咬紧了唇瓣,才没让自己当场冷笑出声,她点点头,说道,“那好吧,我就再信你一次。”
楚郢犹豫片刻,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柔声说道,“可三年实在太久了,珠珠,你不想早些嫁给我么,等咱们成亲了,不论朝夕都可见面,就用不着这样天各两端了。”
李意如瞪着眼,气道,“你以为我没和官家闹么,前几日我还去禁中一趟,可官家压根不肯见我,我真不明白,为何他们都不想我嫁给你。”
楚郢叹了一声,声线忧郁,“荆西形势不乐观,我这个世子之位也是朝不保夕,官家大概就是担心这个吧。况且长安儿郎万千,官家定能给你找门好亲事。”
“长安儿郎再好又如何,那都不是你,总之我不管,除了楚郢哥哥,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李意如说着前世说过的话,心里却无比痛恨着自己,“楚郢哥哥,你会等我,是不是?”
楚郢当然不会摇头,只一手虚环在她盈盈一握的腰间,轻声细语,“只是我太想每日晨起就能见到我的珠珠了。”
“我也是。”小娘子靠在他胸前,抓住他的衣角,瓮声瓮气的,听起来好不可怜。
熟悉的茉香沁人心脾,楚郢眼神微微闪烁,目光落在李意如光洁白皙的脖颈,鹅黄春衫轻薄宽敞,垂眼隐隐约约能看见深埋在下的波澜起伏,他呼吸重了一分,思绪飘得更远。
长平公主的提议固然凶险,但换个方向试试也许会有奇效,只要宣宁也有了孩子,那三年之困自然不攻自破。
雅阁灯影晃动,浮动着暧昧旖旎的光雾,楚郢心里砰砰直跳,他咬咬牙,将手掌按在她微凉的背脊,轻轻摩挲了两下,将她按进了怀中。
李意如浑身僵硬,她对他这个动作再熟悉不过,惶恐和憎恶齐齐漫上心头,不堪回首的记忆如潮水汹涌。
未等她挣脱,门扉突然吱呀一声响,一道冰冷的寒光劲射而来,她趁势推开了楚郢,巡着刃光回望过去。
外面乌泱泱地围着一堆人,李槐、裴缈、两个孩子都在,再加上侍女、侍卫和姆娘们,得有十几人。好在云来楼走廊宽敞,容下这许多惊掉下巴的人,也不显得太拥挤。
而那青衫玉冠的男子立在门边,玉树琼枝,意气潇潇。谢方行目光冷冽寒朔,满是毫不掩饰的敌意,不,说是敌意还不够,应是杀意沸腾才对。
籍书、幕僚、代笔,这条线索终于串成一线,李意如目光考究地看向谢方行,他这个模样,似乎与楚郢仇深似海,难道——
可李槐的脸色比谢方行还要黑上三分,他手中木仗猛敲在门上,恨声说道,“李十九,你给我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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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变节
高大沉默的长卫史跪在实木榧板, 娇小絮叨的小娘子蹙着眉心踱来走去,望望院外围着的一圈承江王府的侍卫,气得小手一抬,往堆花小几上狠狠拍去。
卫缺眼中晃过暗光, 迅速拎起椅上的团绒花垫往那几案一搁, 而后重新跪下。而宣宁呢, 一掌拍在软绵绵的坐垫上, 郁然非常, 气鼓鼓地蹲下身子去盯他。
青年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低垂着脑袋, 不敢看她一眼。
“现下倒是眼疾手快,昨日呢!你是干什么吃的!”宣宁抬手在卫缺眉间重重一点, 可惜他重若千钧,不仅没被推动, 反而害得小娘子手上剧痛,她挥了挥酸痛的手指, 转脸继续指责着, “卫缺啊卫缺!你究竟是谁的长卫?阿兄来了,你怎么就不能拦着点呢?!”
宣宁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李意如要和楚郢虚以委蛇, 和她宣宁有何干系!这下好了, 众目睽睽之下, 被李槐拎着后颈脖子拖回去教训,现下更是将她关在静听院,连公主府都不让她回了。
这怎么能行呢, 宣宁急得团团转, 本来打算和楚郢吃了炙羊肉, 回来还要继续看江二郎的故事呢,结果羊肉没吃成,故事也卡在精彩绝伦处不上不下,害得她昨晚睡都睡不安稳!
“都怪你!”李意如自知理亏,躲得不见踪影,宣宁只得卫缺一个冤大头,只好逮着他怪罪,“卫缺!卫缺!都怪你!”
承江王是君,而他卫缺呢,说得好听是三品武散,实际上只是李家私奴。况且承江王是公主的亲哥哥,他们一向亲厚,卫缺便没有阻止他推门。
谁能料想此遭门内竟有这般火辣大胆的景象,卫缺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膝盖,微咳一声,虽然此事是他之过,但现在的年轻儿郎,真是…难以形容。
日中昃往,静听院院门轻响,侍卫们让出一条路来,乃是裴缈领着李翠微来给公主一干人等送午食了。
“阿嫂!”宣宁正饿着呢,忙提裙迎上去,掀开那食盒瞧了瞧,小小地“啊”了一声,眉眼轻扬,冲裴缈笑道,“都是我爱吃的!阿嫂你真好!”
她拎出那油脂丰富的金黄卤蹄轻咬一口,长长喟叹,再嚼了几口,低头看见卫缺紧抿着唇,好似快被这卤蹄香晕过去。她不耐一脚踢在他身上,让他滚出去吃饭。
不多时,小娘子投下银箸,惘然若失地问,“阿嫂,那个承江王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啊?”
小娘子生着气,阿兄也不喊了,喊人家承江王。裴缈失笑,摇摇头,一面帮她把其余的饭菜都端出来,一面说道,“你啊,你阿兄今日忙着呢,只说让你冷静冷静,好好想想你都答应了他什么。”
“答应了他什么?”宣宁不耐地拿那银箸在蹄花上戳了好几个洞,嘟囔着,“我才不会越陷越深呢,现下我都恨死楚郢了!”
李翠微突然道,“姑姑,昨天那个郎君就是姑父吗?”
裴缈一瞪眼,举掌轻拍在孩子脑袋上,“你从书院偷跑回来的事儿我还没清算呢,现下又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李翠微委屈地一摸脑袋,嘀咕着,“那人平平无奇,怎配得上美貌倾城的宣宁姑姑,我瞧着他远不如咱们谢先生俊朗呢!”
裴缈轻轻一笑,小孩子单纯如斯,谢方行的确翩若冠玉,文采风流。可他身份如此低贱,与宣宁是真正的云泥之别,何来的相配。
“小孩子懂什么!”她轻斥一声,看见宣宁怏怏不乐,又说道,“好了,你阿兄气恼不过三日,明日咱们府上办宴,你前些时候不总问起福康公主会不会与宴么,这下巧了,她正回了明日的帖子,你就当在阿嫂这里玩乐几日,也可见见她了,不过你不是素与她不和么,怎么又频频问起她来了?”
宣宁一晃神,半晌没听懂裴缈的话,等她们收拾好东西走了,她才后知后觉想起李意如刚回来那会,说过福康会在阿嫂的春日宴上溺亡。
她慌忙驱走了青衣,拿起腰间的折纸花描金镜,镜中少女脸色怔忪,略有迷茫之色,她说道,“喂!你听见了吗?!明日福康就要来承江王府赴宴了!咱们该怎么做?!”
李意如冷冷道,“喊卫缺和卫钺跟着她,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在承江王府杀害当朝公主。”
这倒是简单粗暴,不过有二卫紧跟她,想来性命无忧,宣宁点点头,说道,“那个谢方行呢,你有没有觉着他看楚郢的样子,有些怪怪的?”
李意如道,“不错,阿兄信誓旦旦说他的背景清白,想来定是查得很清楚,他此生与楚郢并无交集。可是你若说他与楚郢无冤无仇,我怎么都不信的。昔年他非商籍,又曾在蔚园为幕僚,而如今他却撇下了楚郢,为阿兄披沥肝胆。”
前世今生中的谢方行轨迹变化迥异,他此生并未接触过楚郢,却对楚郢敌意深切,很难不让她们认为他亦是重入轮回之人。
前世的谢方行没有跟随他们回荆西,李意如也不曾对他过多关注,至于后来他在大魏的事情,她一概不知。
莫非昔年在她忽略的地方,楚郢对谢方行做了什么值得他仇恨的事情?
那日卫缺禀报谢方行生平时说的话突然响起在脑海中,李意如似乎陷入了深思,眉间轻蹙,喃喃道,“…谢方行有个妹妹,名为谢红鄢…”
“他突然抛下多年积攒的名声…甚至撇下家人…独来长安。”
宣宁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忽然轻声道,“江照也有个妹妹,那日你不在也许不知,楚郢曾以江盈威胁过江照,所以我才把她带回公主府。”
这便是了,前世楚郢身旁跟着个谢方行,今生楚郢身旁跟着个江照,那前世为楚郢代笔的大有可能就是谢方行,他与江照皆是商籍应试,或有把柄握在楚郢手上,等他想要抽身而出时,楚郢便以家人为胁,但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导致谢红鄢身死,这或许就是谢方行仇恨楚郢以及今生撇下家人独来长安的因由。
“原来就是他。”李意如冷哼一声,想起上回在阿兄的书房,自己还对他以礼相待。
“走!”宣宁拎起裙摆,“咱们去会会他!”
去试探试探也可以,她警告了“她”不要乱说话,便稍作整理,任由侍卫们跟在后头,往幕僚们的息所去了。
“飞虹,你做什么呢?快跟上。”怜光见公主走得匆忙,飞虹又滞在院中不动弹,忙去拉她,可未想到飞虹小脸煞白,支吾道,“大青衣,奴有些不舒服,不知是不是方才去给蹄汤看火时中了热气了…”
怜光着急追随公主,想着不过是在承江王府走动几步,也无需带太多人,便点头道,“行,你且歇息片刻,找大夫看看去,别是什么旁的毛病,没由来惹得公主凤体不愉。”
飞虹捂着脑袋应了声“是”,不多时众人匆匆离开,那青衣碧裙轻摆,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静听院公主的卧房之中。
李槐今日忙碌,可谢方行无官职在身,不能进宫,亦不宜频繁出入衙所,便只在书房整理些文书。
李意如问过奴仆,又转头一路往书房而去。
看来阿兄很是信任谢方行,他不在时仍允许谢方行自由出入书房重地。
春末夏初的午后已足够焦热,是青衣们打着伞也遮不住的日光盛盛,李意如步履快了些,到书房时春衫都有些濡湿,小娘子略沉口气,吩咐青衣在外面守着,推开了书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