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宣宁说得对,活在仇恨之中并不算真正活着。李意如如今很是会珍惜辰光,在萧且随消停些的时候,她会去见见旧友,品茶读书,听曲赏花,竟真从大魏女郎最日常的事儿中尝出些来之不易的自在。
多难得,多亏了宣宁不肯满心怨恨地活。
李意如说道,“你俩故旧情深,萧且随自然是怕你舍下他,偏心新伙伴了,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少女松了口气,敛住了有些心虚的神色,抚着鬓角,小声道,“徐骁算什么伙伴,我都没和他说过几句话,萧且随能胡思乱想什么…”
只不过此番能够这样顺意,也多亏了徐骁的配合。宣宁是明白是非之人,自然也不会催他在病中就搬走。
今日下过雨,半湿的雾气都还未散开,朦胧的余晖移至西窗,小娘子面色柔和,她们于高台闲谈半日,眼见那身姿挺拔的少年提着只未燃的羊角灯,撩袍踏过了裁绡楼的院门,六合靴踏在平整的青砖,发出迫不及待的哒哒声。
李意如翻着白眼打了个哈欠,一言不发地沉入了识海。
“他怎么又来了!”宣宁嘟囔了一声,随手将指间把玩的幽玉扳指扔在几上,眼神却再难移开。
少年自夕照下披霞而来,深邃的轮廓渡上朦胧的金边,俊朗昳丽的秀面白皙无暇。此时的他像是乌金色的枇杷果,灿烂、温和,靠近闻一闻也许会有些甜腻的食物香气。
宣宁摸摸肚子,感觉好像有些饿了。
萧且随昂着首,整齐的白牙露出来,他笑着,扬声喊她,“李宣宁!下来啊,我从醉仙楼带了糖酪樱桃!一会儿就要化了。”
小娘子撑着脑袋,披散的乌发轻轻落在肩侧,她目光在他两只手之间巡睃,疑惑道,“我没见着,怎不带到裁绡楼来?”
“我放在清湖旁的小船儿上了,咱们今日去湖上吃。”
湖上划船?不怪他拎着个羊角灯。
宣宁答应了一声,回到屋中重绾了发髻,怜光为公主整理好鬓角,轻轻放下玉梳,又拿起唇脂。
可公主只不过是去清湖游玩,且片刻之后还要吃冰酪,这唇脂究竟用不用的着点呢,青衣犹豫了一瞬,却见公主抬手接过了唇脂,快速地抿了两口。
怜光一瞬间福至心灵,立即将妆匣打开,将两只翠簪一并没入云团。
镜中娇憨的小娘子晃了晃脑袋,簪上的宝石坠子轻摆,发出微弱的轻鸣声,宣宁左右看了看,满意地“嗯”了一声,起身往楼下去了。
日薄黄昏,霞光漫天,清湖上瑟瑟粼粼的晕光被乌篷小船破开涟漪,澹澹向藕花深处飘荡。
小船搁板上放着各色凉果饮子,小娘子素白纤细的手指握住琉璃盏,垂眸轻轻将冰酪挖出一勺放入口中,熟悉的香甜抵上唇舌,宣宁眯着眼喟叹一声,只觉浑身通透,事事如意。
“冰不冰?”
对面的玄衣少年将摇橹搁上龙尾,伸手就要取果盘里的葡萄。他不经意抬眼看了看,船儿狭小,小娘子距他不过数寸,是他随意伸伸腿便能足膝相抵的距离。
绿宝石坠子随意摇晃在绾起的乌发,愈发称得她白皙透亮的肌肤,宣宁微微蹙眉,轻轻抿了抿唇,将不慎沾在红唇上的冰酪吞了下去。
少年墨色的瞳孔急剧聚了一瞬,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扶住倏然漏拍的心脏,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自然地眨了眨眼,迟缓地收回了手。
太糟糕了,怎得青天白日地胡思乱想。馥郁的茉莉气息铺天盖地,李宣宁手上好像攥着一根绳,只要抬抬手,就轻易掌控住他的呼吸。
宣宁见他收手,奇道,“怎么了,干嘛不吃?”
萧且随勉强笑了笑,问道,“李宣宁,你带帕子没有,我擦擦手?”
原来这样,宣宁不甚在意地放下了银勺,取出绢帕递了过去。
少年接过,垂首将手指逐一擦拭。
夕阳落在他的耳朵,将那一小块肌肤照得几乎透明,他的下颌收得很紧,肢体也有些僵硬,似乎在她的注视下如坐针毡。
他们从小一同长大,比此刻更亲密的时刻不胜枚举,她是尊贵的、高高在上的,萧且随的纵容与体贴与他人并无不同之处,她一向理所当然地照单接收,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她好似从未仔细审视过他的心意,那些百转千回又珍贵难得的情思,于悠悠岁月中提炼出醇香的佳酿,它会是苦涩、或是甜蜜?
宣宁得不到答案,可她不惧一试。
她喊他,“阿随。”
萧且随缓慢眨了眨眼,怔然地发觉她脸上敛起的笑意,心不自觉地提紧,像是预知到自己即将接受审判。
“怎么了?”
宣宁说道,“阿随,你知不知道,你若是尚主,此生便就再没有机会领兵出征,自然也不会被封为异姓王,更遑论西境大都督,我知你有凌云壮志,真的甘愿在都尉一职上碌碌一生?”
萧且随笑了一声,什么凌云之志、高官厚禄,从来不在他眼中,他很明白梦境中的自己为何要向西境征伐,可他不会以此来向李宣宁邀功,还好,她还不知道。
“都尉不好么,我觉得…挺好的。”
他微微垂首,语调假装得漫不经心,可一双深邃的眸子却明若星辰,他俩从小一同长大,宣宁的目光只需停留一瞬,便知他所言非虚。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李宣宁,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宣宁唇角轻勾,声音放得柔和,“是么,那你告诉我,你等了多久?”
她的声音好似裹着蜜糖,落在耳膜上,让人从心尖沁出甜意,萧且随压抑住忐忑的神思,认真地看她,“久到我都记不清了。”
宣宁笑了,湖上轻风拂开了少女额角的碎发,也吹动了她眼底潋滟的水纹,赤色发带在风中轻摇,她耀眼得像夜空的月。
萧且随微微恍惚了一瞬,有些分不清此情此景究竟是梦是幻,他喉结轻动,鼓起勇气开口道,“李宣宁,咱们十月就要成亲,我可不可以…”
宣宁微微歪着脑袋,纤白的手指在绸带上细细摩挲,“可不可以什么?”
萧且随想问她可不可以改口喊她作“珠珠”,纵使他在梦中唤过她千百遍,可到了此刻,他依旧不敢半分逾越。
话说了一半,他骤然失了勇气,罢了,只剩两个月而已,他何必着急再惹她气恼。
“说呀!”
他有些颓然地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
宣宁横他一眼,霍然起身,间色衣裙蹁跹纷飞,小船猛地摇晃起来,少年慌忙张手把住了船沿,半靠在矮椅上不解地看向她。
下一刻,少女倾身而下扑进了他的怀中,花香满怀,少年失了重心,下意识搂住了她,神情紧张地探头去看倾斜的小舟。
“宣宁——”
还未等他再言语,微凉的手触在右脸,少女献祭式地阖上了眼,薄唇相接,少年怔忪地看着她。
宣宁耳根通红,脸上的骄矜却不减,她松开了他,声音轻颤,“驸马都尉,赏你的,够了没有?”
少年总算回过神来,他唇角扬起微笑,低声说道,“远远不够。”
萧且随伸手按在她后脑,垂首抵住了她微汗的鼻尖,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她晶亮的眸子中映照着的身影,这一刻他离她这样近。
就算是梦他也认了,剧烈跳动的心跳如鼓擂,少年闭上眼,倾身小心地吻了过去。
不是攫取,亦非侵入。碾转中传递的珍重,就像他虚虚搭在她腰间的那双颤抖的手掌,就像他眼角缓缓凝结的湿润水珠,就像前世今生郁郁等待中那些难眠的夜。
他何其有幸。
风吹莲动,篾篷上的羊角灯旁燃着的苏合香灭了,袅袅的白烟绕进灰蒙蒙的天际,绵绵悠长。
第71章 何妨放肆
八月十五中秋夜, 长安城不设宵禁。长存河上满月光华,彩灯千盏。
官船在河中央落了锚,顶上一盏硕大的玉兔灯,照得此间如白昼敞亮。
为近睹玉兔彩灯, 长存桥上挤满了人, 拱桥横柱旁走过几个红毛长须的大竺人, 彩船上的两个小儿伸长脖子张望着。
突厥、吐蕃、大竺本为异族, 与大魏在边境时有摩擦, 然大魏朝地负海涵, 不仅百姓喜穿胡服, 朝廷亦不禁三族通商,各色人种来往长安均一视同仁, 乃大国兼容并包也。
待到那些异人走到光亮处停下来赏彩灯,叽里呱啦地说起话来, 李翠微才回首小小地惊呼一声,说道, “大竺人果然连眉毛、胡须都是赤色的。”
李册和谢方行学过大竺话, 可此刻却依然如听天书,他侧过身昂首去看身旁的男子, 疑惑地说道, “谢先生, 他们说的分明就是大竺话, 可为何我一句也听不懂?”
谢方行侧耳听了片刻,而后说道,“三十年前大竺北域分裂, 称作北竺, 北竺人靠近南境, 多与大魏往来,口音上逐渐贴近岭南方言,较大竺语层次更鲜明些,其实只要放低语调,世子可以听出——”
他突然顿了顿,李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见谢先生的目光微微恍惚,盯着拱桥,半晌才喃喃继续补全,“…可以听出大概来。”
长存桥上人影幢幢,可不知为何,月光似只偏爱于她一人。周遭黯然失色,独独她一人光华满耀。
红衣女郎云鬓华簪,半倚桥栏。清辉泼洒不尽,却皆收于她的眸底。她似是从书画中走出来的魏朝女郎,一颦一笑都似演绎魏美人的姿仪。
也许并非是她从画中来,而是画者将她临摹勾勒,魏美人才有了这样的具像。那十余年来,他也曾无数次描绘过她的模样,圆润皎白的小脸儿,挺拔的鼻,嫣红的唇,狭长的眼,皆寸寸丈量,刻骨铭心。
她最后一张画像亦经由他手。
西京三月,长街皆白,百里恸哭,谢方行闭门数十日,用尽了弘文馆三千熟宣,却再难绘她姿容之万一。
直至李槐扶棺行到皇陵外,他才拿着画卷匆匆赶到,想要一同送她进去,却有人挡住了他。
谢方行回过神来,抬眼看见了宣宁后边的少年。
萧且随长眉桀骜,一只手虚虚地搭在宣宁的肩上将她半圈在身前,乌发上的红绸绑带和发丝一同飞扬着,他低着头与她说话,唇几乎贴在了她的鬓边。
长卫史和青衣们远远地缀在桥头,她身旁只他一人。
谢方行扯了扯嘴角。
在皇陵前拦住他的那个疯魔潦倒的宁王与桥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渐次重合开来,锋锐褪去,举止间满是温驯,好似宣宁手上无形的绳索系在了他的脖颈,不断收紧。
宁王素有狼王之称,可此时的他温驯得似某种低贱无脑的蠢物,比如大理寺的那几只搜寻犬,只要主人拉拉绳索,便能任其施为。
锦绣山河,苍生万民,从来都不在他的脑中,萧且随全然不顾地踏入祭池,原来只是想在宣宁公主跟前当一条狗,实属好笑极了。
“姑姑!”李翠微也瞧见了宣宁,两只手臂挥舞起来。
少女的目光游离了几许,终于定在彩船上的几人,她倏尔笑了,眸子亮晶晶的,颊边梨涡深深陷下去,盈盈地望着他们。
她的笑靥一如从前,清澈明净,照得心生阴暗的人无处遁形。谢方行长睫轻闪,不自在地垂眸,却见一旁的李翠微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她凑近了些,似安慰又似诱骗,“谢先生不必气绥,姑姑既贵为公主,不可能只得一个驸马,花好月圆夜,您也想和姑姑一同赏月吃酒吧?”
谢方行知她早慧,也怪自己懒得遮掩,淡然地看她一眼,不点头也不摇头。
“您放心,一会儿我和李册就把那个突厥人支开!姑姑酒量不佳,船舱里的梨花酿清淡,正适合你们小酌几杯。”
“县主费心了,某并无此奢念。”
李翠微不理会,嘿嘿笑了一声,示意他一同去船侧接人。
小船破开水面,玄衣少年率先踏上了彩船,宣宁把住他的手臂跃上甲板,见到谢方行也在,顿时就沉了沉脸色。今日李意如吃了酒,可是早早就歇下了,一会儿谁来应付这个怪人啊!
“姑姑!”两个孩儿许久不见她,都缠着她说话。李翠微见姑姑被她手中的飞景灯吸引,得意地卖弄起来,霎时就将自己想做的坏事儿抛诸脑后了。
“这盏灯可是醉仙楼的头彩!”李翠微说道,“数十人一同猜谜,却只有谢先生猜中了,为咱们赢得了这彩灯呢。”
“头彩?它有什么奥妙之处?”宣宁凑过去看,那彩灯十分精致,由极细的褶皱拼接而成,每一面都绘有仕女图,形态各异。
李翠微一笑,在那灯面上轻轻转了几下,彩灯飞转起来,仕女连做一线于在灯华下翩飞起舞,像活过来了。
说是姑姑,其实宣宁也不过大这两个孩子七八岁罢了,她本就是爱闹爱玩的性子,一个半大孩子和两个小儿就在那使劲儿转灯,指着灯笼嬉闹。
可一旁被冷落的两个男人却不那么融洽。
早在登船之前,萧且随就注意到了官船上的谢方行,儿郎之间的暗涌无需多言,只一个眼神便能明了,更不用说谢方行的贪婪根本毫不掩饰。
萧且随抱着臂膀睨他,自他们上船,那个姓谢的两只狗眼睛就没离开过李宣宁,勾勾缠缠的,全然不把他这个准驸马放在眼里。
“谢先生。”萧且随扯着嘴角笑了笑,屈尊和他招呼了一声,他说道,“谢先生是哪里人士?怎得今夜都待在主家船上,不用回去与家人共渡佳节么?”
谢方行淡淡地看他一眼,说道,“谢某的事,郎君都查过了,想必不用我再多费唇舌重答一遍。不过谢某听说突厥使者正是阿史那奇顺的长子,如此良夜,郎君又为何不与你兄长同渡?”
萧且随笑了一声,说道,“谢先生在野,此等细枝末节也知晓。可见无崖门的确消息灵通,所谓三教九流无一处落空,并非笑谈。此番把手都伸进禁中了。那沈楼旗一事,与谢先生也脱不了干系吧?”
“不错。”谢方行点头承认。
“为何救他?”
谢方行面无神情地侧过身看他,说道,“郎君不必三番试探,谢某为承江王做事,必然不会对公主不利,此番留在西京,便是听从大王之令,任公主殿下驱使。谢某的所为,皆在为公主的任性行事扫尾,譬如她为何在通义坊刺杀一案中欺君罔上。”
萧且随微微一愣,有些不愉他这样提起宣宁,他看了一眼犹在玩耍的几人,低声问道,“沈亥风出身市井,他也是你的人?”
谢方行自觉已经将该说的交待清楚,不再理会他。
萧且随有梦境加持,自然知晓最后登临大宝的是李槐,可如今李槐身残,又只不过是众多备选之一,谢方行后背有无崖门,若是早早投奔了淄川王,只怕前途无所限量。
为何他会为在承江王这里投书效力,是他眼光独到?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又为何要怂恿徐骁往蘅芜院刺杀李宣宁?
靖卫阁虽已归编朝廷,但要查一个来路皆明的人还是不在话下,据柳无寄所言,谢方行一直在扬州读书,而后便直奔承江王府,并无半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