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秋猎年年都要办, 可这回不同往昔。不止宗亲们亲临, 但凡有些声名的家族皆可以参加, 人员鱼龙混杂, 需格外小心。
世家贵女们对异国皇子们唯恐避之不及,自然也有半道中落的小门户妄图攀附富贵, 一旦被异皇子们选上,即刻要被封为乡君, 享一世荣华。再从手指缝里头撒点金箔下来,接济乡里, 也能为家族复兴添砖加瓦。
九华山东边的平原上扎下了数量壮观的帐篷, 宣宁与萧且随骑着马儿一路过来,直在王帐外头才停下。
外头的少监和侍卫们没有阻拦, 少女翻身下马, 将手中长鞭顺手扔给了萧且随, 掀开帘子便闯进去了。
官家立在屏风后头, 数个宫人半跪身旁,正为他系着缚带。
一旁的矮椅上坐着个穿着胡服的高挑女郎,她见宣宁闯进来, 忙抬袖抹了抹眼睛, 敛住了脸上的愁思。
“阿姐也在啊?”宣宁笑了笑, 问道,“眼睛怎么红红的,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宣太医来瞧瞧?”
朝晖公主瞧见宣宁笑脸,总觉着她没安好心,侧过脸冷冷说了一句,“我无碍,多谢宣宁妹妹关心。”
两个女儿一见面就不对付,官家只觉有趣,抻着衣袖走出来,一眼落在宣宁身上,眸底闪过一丝讶异。
宣宁自小爱好奢华,平日里穿扮考究不说,就算是出猎骑马,胡服也定是华光出彩,长靴上不镶嵌宝石珠子她哪里走得动路?
今日她却一反常态。不施粉黛,乌发整束,额上系着根葛青带,脖颈上一方短巾遮住了半边面容,身上一套灰扑扑的素麻短衫,乍一看上去,像哪家远房小子送到这儿来当随从了。
官家愣了愣,笑道,“怎么的,咱们珠珠也被传言吓着了,只怕一个不留神大竺皇子要给你尚主?”
这话宣宁听了想笑,可朝晖被戳中心思,眼圈顿时红透。
宣宁捕捉到他话中的玄机,看了一眼朝晖,奇道,“哦?大竺皇子看中咱们十七娘了?”
官家点头,笑着说道,“前几日宫中起宴,你阿姐不过过来见了礼,大竺皇子的眼珠子都瞪掉了。朕本意今日让这些儿郎们再相看一番,定下来也好,可你阿姐好似不太情愿。”
朝晖当然不愿,她本就喜爱楚郢那样有才情有样貌的君子,可大竺皇子不仅长相怪异,就连官话都听不懂,才华更是无从说起。
福康公主有圣人主子撑腰,自然是不用担忧嫁给那些猴子。可薛昭仪人微言轻,在官家面前说不上话。朝晖只得自己过来求见,以期转机。鸿篓书远
可还没说上几句,宣宁就闯了进来,她只得止住了话头。
“阿姐为何不愿?”陆业也是、朝晖也是怎么一个二个都对亲事不满意呢,宣宁不太明白。
朝晖立即横了她一眼。
李意如低声对“她”说道,“咱们有预见,知昔年朝晖远嫁突厥的惨淡,可朝晖并不知晓啊,她既贵为魏公主,怎能嫁一个无知又丑陋的异族,她自然是不愿的。”
宣宁恍然,想起大竺皇子的画像,忙点了点头,“不错!”
话语间,姚海的声音在外边响起,原是此次围猎的供奉官循例奉见。
“让他进来吧!”
帐帘一掀开,少监带着个著深青官袍的男子走了进来。官家有正事,不甚在意地冲两位公主挥了挥手,说道,“朝晖的事儿容后再议,你们先下去吧。”
朝晖知这回走了就再无机会,她立即俯身在地,忍不住哀声道,“阿耶,儿已有了心上人了,实不能嫁给大竺皇子。”
“啊!你有心上人了?”宣宁吃了一惊,难道朝晖还对楚郢念念不忘?她忙问道,“是谁呀?”
不止宣宁吃惊,就连朝晖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实在找不到别的说辞了,她从来克己守礼,甚少接触外男,只想起薛昭仪家中有个岁数与自己相仿的表哥,这话就脱口而出。
可她很快又想到,年前这个表哥似乎定亲了,她记不清楚了,一时张口结舌。
官家眉头渐渐皱起,朝晖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八成是为逃避责任而欺君,实在有失了魏公主的气度。
“朝晖?”官家沉沉的嗓音含着些许怒火,朝晖心里一抖,下意识抬眸去看,不期然与旁边一道目光相撞,她霎时脸色惨白,慌忙地移开了眼睛。
那深青官袍的供奉官不是别人,正是三月初一那日她纵奴仆在寒山寺打伤的那个学子曾恪。她本是忘了他的模样,后来宣宁给他出头,几人对薄公堂,她又见他一回,才留下印象。
“曾三郎?怎么是你啊?”宣宁也看见了曾恪,打量着他身上崭新的九品官袍,奇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曾恪春闱中举后,按例在吏部考核了身言书制,等待敕令。八月,长安令就淄川王一案中徇私枉法,连带着他的下属:长安县丞、县尉、主薄等皆落网下马。
空出这许多位置来,曾恪身为预备进士被提为九品长安县丞,司文书、典史、府库、供奉等相关事务。
九华山在长安县管辖范围,他自然就在这里了。
“怎么?你们认识?”
曾恪笑了笑,重新向宣宁行礼,回道,“官家明鉴,昔日臣曾跌伤腿骨,重病难治,幸得宣宁殿下相救才保全性命。皇恩浩荡,臣当时刻谨记,涌泉相报。”
官家听见“腿骨”已知晓宣宁为何帮他了,他揉了揉宣宁的发团,笑道,“不错,咱们宣宁是很有侠者风范,好了,朕还有事,你们先下去吧。”
朝晖这才松了一口气,与宣宁答了一声“是”,垂首匆忙退出了王帐。
长靴上的赤霞珠闪过儿郎垂首的余光,曾恪回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
天清气朗,万里无云,今儿确是骑马游乐的好日子。
宣宁得了李意如的嘱咐,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官家后头,虽官家身旁都是熟面孔,可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时辰到了。九华山上尘烟四起,丛林惊鸟嘶声不绝,得得儿声由远及近,几骑黑色骏马从薄雾金光处穿行出来。
为首一人身长甚伟,胡须满面,头上扎着红色布巾,一条长辫绕在颈间,一瞧就知是西边的番子,听身旁的通事郎所言,此乃吐蕃五皇子於哈契。
昔年吐蕃内乱,他就是第一个被伊川斩首的。李意如瘪了瘪嘴巴,扫了一眼他身后那个“随从”。宏娄梳元
伊川赞布果然来了,他与其他随从一般跟在后面,著着红白相间的番袍,面上一圈浓密的假须,几乎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李意如今日的装束已够普通了,可伊川巡过来时,还是稍微在她身上顿了顿,而后看向她身后的萧且随。
宣宁挑眉,小声道,“就是这个人对你见色起意,帮着荆西与大魏作对?”
萧且随好奇地靠近了些,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李意如神色复杂,不自在地抚了抚脸前的薄巾,敷衍地“嗯”了一声,又看向又侧行来的几人。
通事郎们急急上前,为官家传达大魏的友邻和睦。
不久后众人都安顿好,大竺皇子们也终于露了真面目。私下流传的那几张画像果然保真,白袍下鹄面鸠形,大竺人本就丑陋,这几人也不知从哪里挖掘出来的干尸,言行枯樵,赤发白皮绿眼,与话本里头的魔鬼也无二异了。
不怪朝晖如此排斥。
激昂的鼓声敲起,愿意狩猎的儿郎女郎们都骑着马儿往林子里去了,其余人在平原间的席座上歇息,互相闲话。
官家不过象征性地猎了两圈,索然寡味地回了帐篷休息,宣宁早跃跃欲试,见官家歇下了,立即就拍马要去顽。
“方才我见你盯着那群番子,里边有你认识的人?”
萧且随跟随在她后头,状似无意地问道。荭楼薯远
“没有。”宣宁盯着前方的一只小鹿,又狐疑地转头问他,“你总跟着我干什么,自己找猎物去,可别和我抢。”
“我干嘛和你抢。”萧且随的弓箭都未取出来,轻轻捏着缰绳,低声说道,“我就是想问问那几个番子的事儿。”
宣宁的心思都鹿身上,不耐见他一直问,鼓着脸颊回道,“那时候我都瞎了,就算有认识的我也认不出来,我不过见他们奇特多看了几眼罢了,难道这个你也要管啊?”
“我哪有要管你!”萧且随大呼冤枉,可实际上他看出“她”神情有些奇怪,只以为那个人也在这些人之中,都怪梦中朦胧,他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
鹿子敏速,只闻得马儿踩在草木上的声响便警觉地昂起了脑袋,两腿一奔,窜进了林子深处。
宣宁“哎”了一声,手中的弓箭在空中划了个圈儿,极快地收回了行囊中,她捏起缰绳狠狠一挞,白马儿嘶鸣,向那只鹿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勒雪骢体型娇小,脚步稳健,正适合在林间穿梭,小娘子丢下一句“不许跟来”,风儿一般掠进了林子。
【作者有话说】
宣宁:致力于在每个阿姐的故事里当反派(bushi
曾恪:我纯纯的好人。
第76章 隐瞒
九华山上多松柏, 虽是秋日,景色依旧郁葱。日近午晌,金光在茂密的林间斑驳错落,一团雪白的云影跃起, 悄声落在翠色浓郁的灌木后头。
末路的小鹿跑得累了, 半俯在落叶堆上, 警觉的鹿眼往周边巡视了一番, 终于抖抖脑袋, 开始舔舐受伤的脚踝。
雪云上的少女缓缓直起了身子, 一柄乌黑的箭矢搁上弓弦。
“这回你来!”
无需再言语, 李意如毫不迟疑地满弓劲射。
箭身精准没入血肉,弦线极速回弹, 纤纤玉指上的月白象骨韘铮铮出声,小鹿跌在落叶上头, 再无了声息。
宣宁高挑眉梢,颇为惊讶地说道, “你也不错嘛。”
李意如笑得谦逊, 回首示意跟随在后的长卫史上前收猎。
轻便朴素的麻衣并未减去她半分颜色,莹白如月的脸儿上凝住了汗珠, 李意如嘴角勾着笑, 极其利落地收了弓, 微微俯身取出水囊。她扯开了遮脸的布巾, 咕噜噜喝了好大一口清水。
“多少年没碰这个了,一用起来,感觉好似始终烂熟于心。”
疾跑中沸腾的热血还未褪温, 小娘子面色若潮, 思绪也如潮水汹涌, 她垂首看指间的象骨韘,突然想起了遥远的当年。
清晰的弦印是这些年来勤学苦练的痕迹,属于她,亦属于“她”。没有任何疑问,她们俩原本就是同一人。
卫缺领了命,要将垂死的猎物捆住放回马背,等他忙活完毕再抬首,心中却一凛——白马儿与公主已不见踪影。
——
崖顶无风,月白胡服的小娘子侧坐在地上,半个身子几乎悬在空中,靴上的赤霞宝珠摇曳生辉,一下下晃动在陡峭的崖边。
“殿下。”
朝晖闭了闭眼睛,却没有回头。
“朝晖殿下!”曾恪又喊了一声。
一颗小石子自她的手心抛出,“咚”一声,精准地落在他幞巾。曾恪轻嘶一声,将那颗圆圆的石子握在了手心。
他笑了一声,说道,“多谢殿下,这石子是圆的,不至于让臣头破血流。”
朝晖冷哼了一声,玉白纤长的指在乱石中胡乱摸索,随手抓起一把,毫不犹豫地朝后头扔去。
后头的人痛呼出声,她声线冰冷,“你不配和本宫说话,退下吧。”
曾恪沉默了一瞬,说道,“殿下,臣已不再是昔日的贱民了。”
朝晖猛地回首,不可思议地斥责道,“哦,本宫知晓了,那是该恭喜你?可你是什么人又与本宫有何干系,不错,如今我是落魄,真是辛苦你区区九品小官,一路跟到这山顶来看笑话。”
女郎面上有两道晶莹的痕迹,因羞愤而瞪圆的双眼比曾恪脸上新添的血痕还要红上两分。
“看够了吧,快滚!”
曾恪怔忪地看着她,说道,“我没有看你的笑话。”
朝晖笑了,灼灼烈日下照得分明,这个笑容苦涩又倔强,她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可心中的悲戚起伏过盛,她再不能如愿地控制住神情了。
“方才在王帐…”曾恪顿了顿,似乎要说的话很艰难,他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其实…若殿下真有了心上人,想来官家不会再为难你嫁给大竺皇子。”
朝晖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冷笑着打量他,眼中的轻蔑毫不掩饰,“你别做梦了。”
曾恪垂着眼睛,说道,“臣的父亲前几日因意外去世了,就是我被敕为长安县丞的第二日,他去西市买酒,回来时候驴子惊了,板车从道上落下去。”
朝晖不明白他的意思,很想刺他一句,可瞧见他神情落寞,终究是扯了扯嘴角,什么也没说。
曾恪继续说道,“殿下在官家面前欲言又止,不过是因为臣需要服期三年,在这期间都不能婚配,并不是想要欺君罔上的意思。”
小娘子微微恍神,眸色却越来越亮。
“你我之缘起有迹可循,官家亦无话可说。三年之后,殿下与臣的感情又因为常年不得相见而消逝,而后殿下找到了如意郎君,从此与我再无瓜葛。”
“为何要帮我?”朝晖定定地看着他,脚却往回挪了挪,离开了悬崖。“我险些就将你害死了。”
曾恪也看着她,等她离悬崖远些了,才庄严认真地说道,“曾某实不愿看明珠陨落。”
朝晖一愣,面色腾然红透,他看穿她想轻贱生命的念头了,他是在可怜她!
“本宫用不着你可怜!”朝晖气极了,狠狠推了他一把,疾步往山下走,可还未走两步,却见一道白袍飘然而至。
大竺三皇子匆匆忙忙地走过来,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堆她根本听不懂的话,见朝晖皱眉,他还手舞足蹈起来。
朝晖只怕他是疯了,摇头就要离开,可三皇子挡住了她,脸色焦急。
曾恪上前一步,同样用大竺话劝说了几句,三皇子才冷静下来,点着头离开了。
朝晖松一口气,又觉得承了他的情,浑身都不舒服,只客套着说道,“…你还会说大竺话,他是想做什么?”
曾恪说道,“三皇子在山腰见到殿下哭着往悬崖跑,只怕你想不开要跳下去,便急匆匆地赶过来,他还说若是你不想嫁他,可以考虑嫁给他的二哥,他二哥俊朗不凡,一定能配得上姿容胜雪的美人。”
“俊朗不凡?”那几个大竺人一个赛一个的丑陋,他竟觉得自己二哥俊朗不凡,朝晖倏然笑了一声,眼睛微眯起来,像一弯泉水,甜美清澈。
曾恪晃了晃眼,似乎看得呆了。
她很快收了笑意,又问道,“那你说了什么,他又走了?”
曾恪一本正经,“臣说他误会了,殿下不过是来这儿欣赏霞彩,且您不愿他人打搅,是以只带了一个随从上来。”
“随从?你?”虽说他品级是低了些,但也不至于沦为随从。男子一旦得势,有大都很在意他人提起从前的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