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曾恪却好似不会,都当上县丞了,什么驴车、什么随从,随口就来,不卑不亢。
朝晖正发愣,却见着曾恪从袖笼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她下意识接住了它,原来是一册书。
“这是…?”
“这是一本诗集。”
“谁的?”
“…我的。”
朝晖好笑地看他一眼,想把册子扔在地上,可想起方才多亏他解围,又忍住了,她问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曾恪说道,“殿下既来此处观霞,此时距落日尚早,您何不以此书打发辰光?”
朝晖奇道,“本宫何时说过要来这里观霞?你哄骗三皇子便罢了,就这一会儿连自己也骗进去了么?”
曾恪说道,“臣只是认为殿下已不愿再参加秋猎。”
“多嘴。”
——
树荫后的少女见到他们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话,终于松了一口气。李意如避开地上的树枝,小心翼翼往后退了几步,刚一转身就撞进一堵肉墙。
男子强有力的胳膊绕进了她的纤腰,搂紧了单手颠了颠,轻易就将她圈在了臂上。熟悉的气息滚过鼻尖,李意如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宣宁讶异于他与“她”之间的熟稔,看来“她”还有别的事儿瞒着她呢,宣宁忍住了惊呼,探究地看向身前的人。
伊川赞布红白相间的番袍一路开口到腹间,黝黑的皮肤如流金璀璨,少年时的他有着比格桑花还要艳丽的好样貌。
他目光流连在李意如狭长明亮的凤眼,随后一把扯开了她的面巾。
灼灼的鹰眼微眯,伊川赞布好整以暇地望着臂上的少女,生硬的汉话仍然是他最初之时只会那两个词。
他称赞她的美貌,“好。”洪熡姝远
李意如:“…快放我下去。”
伊川听不懂,歪着头看她,不放开,也不说话。
她微微挣扎了一下,他却将她搂得更紧,芬芳的茉香萦绕,伊川埋在她的颈上嗅了嗅,开始称赞她的香味,“好!”
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铺天盖地,一些久藏于心的触感霎时苏醒,李意如倒吸一口气,细长的眉蹙起来,她板着脸,很快地摇了摇头。
伊川愣住了,她分明很习惯他的靠近,又为何摇头呢?
他忙把她放下来,问道,“不好?”
李意如再没理会他,翻身上了马疾驰而走。葛青色的发带在空中乱舞,顷刻绕进了颈间,小娘子似乎被这个变故慌了神,挥手掠开了发带,回首见他笑,狠狠瞪了他一眼。
伊川瞧着她狼狈逃窜的模样,磨了磨牙,兴致盎然地回味袖上残留的茉香。
侍卫葛尔从一旁跃出,恭敬地用吐蕃话拜见,“九王子。”
伊川的目光落在那匹雪白的马儿上,他摸了摸脑袋,不解地问道,“这个女人是谁?穿着这样简朴,且前几日的宫宴也没见着她,想来不是李家宗室的女人吧,她怎会有大竺的勒雪骢?她方才说了一句话你可听见了?她说的是什么?”
葛尔眉心轻跳,说道,“她说放她下去。”
“哦!”伊川笑了,说道,“原来这样,回去你再教我几句汉话,顺便问问这个女人的来历。荆西那边,联络上了?”
“是。”葛尔见王子总算想起了正事,缓了一口气,说道,“楚世子邀您今夜往他的庭院里议事。”
“好。”伊川答应了一声,又掀起袖子闻了闻,叹道,“她很漂亮,可惜对我却有些冷淡。”
葛尔想了想,说道,“魏人看重身份,那个女人一定是以为九王子您只是小小侍从,所以这样冷淡。”
“是吗?”伊川挑了挑眉,“那下次我会将我的身份如实告知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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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好处
月色黯淡, 蔚园只点了两盏檐灯,漆黑的夜色踏过杏树枯枝,两道黑影轻盈地越过暗色的高墙,潜进院中。
“九王子大驾, 有失远迎了。”
伊川赞布取了面上轻纱, 鹰隼似的眸子望向案后。
屋子里终于燃起一束黄光, 荆西世子面上无甚神情, 两手握起梅花立檠将灯火罩盖好, 桃花眼里晃动着幽幽烛火, 看起来有些阴沉消极。
两人言语不通, 倚仗着一旁的长史和伊川的侍从沟通叙谈,楚郢说道, “让九王子屈尊夜行,实非楚某之本意, 只是长安城不比关外,这里遍布耳目, 咱们不得不小心行事。”
“世子不必客气了。”伊川笑道, “我知大魏有句俗语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我已经来到了长安城, 自然是要做大事的, 这些细枝末节不值一提。”
他话锋一转, 问道, “淄川王的人还未得手么?听说蜀地武士有勇有谋,怎大半个月还未成事?”
楚郢说道,“承江王出行自有飞翎卫保护, 且如今时机尚未成熟, 再过些时候, 自会有好消息传来。楚某今日请王子过来,是想问问王子如今在长安城留了多少人手?”
伊川笑了笑,似还有些警惕,反问道,“楚司马如今在长安城布有多少人手呢?”
楚司马便是楚郢的二叔楚粢,时任荆西行军司马。
楚郢叹了一声,“荆西的一举一动都在大魏的眼皮底下,咱们都是为淄川王做事,何必你猜我疑,还望王子坦诚相待。”
伊川听罢葛尔的传话,倏然嗤笑一声,他抬首看向案后的阴影,说道,“楚世子想错了,我并非为淄川王办事,只不过利聚而来,利散则去。”
他顿了顿,说道,“君主不愿趟这浑水,我手中兵力有限,若淄川王有内应能破开禁门,我军强占禁宫三日不在话下。”
要将乾坤颠倒,三日已绰绰有余。只是不知这个蕃子话中虚实与否,楚郢眯着眼睛,眼前这个九王子年纪看着不大,不过二叔却说他已是吐蕃王子之中最成器的,否则他们也不会冒险与之搭线。
楚郢忽抬手比了一个数,修长的手指阴影落在白墙上,他没有说话,只看着伊川。
伊川挑眉点了点头,“届时我会亲自领军,任何人也不能将疑心落到荆西或者淄川王的身上。只不过,事成之后的好处嘛…”
他故意停了停,果然见到楚郢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吐蕃出兵,他们已谈拢了价钱,难道他如今又想狮子大开口不成?
楚郢声带几分严厉,说道,“九王子好大的胃口,肃、沙两城乃你我两者之间的要塞之地,难道还不足以让阁下满意么?”
伊川面色不改,两只手随意地搭在椅靠,他看了看四周,声调慵懒低沉,“我听闻,楚世子如今在长安城境况堪忧啊,这几日宫宴都不见你的身影,想来传言非虚,你失了大魏天子欢心,很着急找出路吧?”
楚郢冷笑一声,说道,“九王子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何必多言其他。”
“好。”伊川微微一笑,“那我便直言了,事成之后,我要带走李家的十九娘,李意如,世子应当不会不允吧?”
案几旁的烛灯爆出火星,无星的夜里忽然摇曳了辉光,一大片张牙舞爪的竹影压下窗牍,疾风掠过,鸮鸟鸣叫惊飞,簌簌声,悉索声,翛翛作响。
参事半晌没反应过来,直到楚郢皱眉询问,他才硬着头皮说道,“郎君,九王子说、他说…要带走宣宁公主殿下。”
楚郢倏地变了脸色。
伊川笑了笑说道,“吓着世子了?我知道她曾是你的未婚妻子,只不过我看上她的时候,还不知她就是那位公主。”
楚郢嘴角抽了抽,诚然,没有人能抵抗住宣宁公主的美貌,一年多了,二叔还时不时要提起她,现下吐蕃王子又看上了她。他实在后悔没有早些将她纳为己有,横生这许多波折。
楚郢淡然道,“此事我做不了主。”
伊川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吃惊道,“难道楚司马他…”
“不错!”楚郢干脆承认了,“除了她,你要谁都可以。大魏贵女中才貌双全者甚多,宫中更有许多美貌非凡的选侍,足够九王子任选了。”
伊川冷笑一声,“那此事就不必再谈了。”
话音落下,伊川霍然站起,作势就要离开。
“肃州。”
昏暗的书房中倏然飘过两个熟悉的字词,无需通事传言,伊川已听懂了楚郢的意思。
“肃州城换一个女人?”伊川哼笑了一声,“世子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就算她貌美若高山雪莲,哪里值得以城池换之?
在王帐外头时,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暗含警觉,正如她今日紧紧追逐的那只慌不择路的小鹿,一下就激发了他隐藏深处的狩猎本能。
他自然而然地开始追随,看她乘风追云,看她弯弓满射,恣意的张扬,沉稳的冷寂,她身上有让他捉摸不透的迷雾,值得慢慢探究。
“楚某以为咱们早就达成共识了,九王子何苦因为一个女人临场变卦?”楚郢想了想,说道,“这样吧,等破城那日,长安城半数财物皆任由王子掠取,如何?”
伊川笑了笑,说道,“半数?我领着将士们辛苦扫荡,到了最后,还得和淄川王对半分食?”
无耻贪婪的番子,若是事败了,他非要亲手杀了他不可。奈何如今有求于人,只能再□□让,楚郢阖了阖眼,低声道,“四六?”
伊川不言语。
楚郢又说道,“三七?”
“总不能是二八吧?”楚郢疑惑道,“九王子大概不知长安城多少富庶,那么多财宝,只怕你这些兵将再多两倍之数也运不回逻些城去。”
伊川笑道,“我说过了,我不为淄川王做事,运不完我自扔在城门口,淄川王若是喜欢,大可派人自取。”
“你!”
“我怎么?”“你”“我”这些简单的词语,伊川还是听得懂的,他踱了几步,两手撑在桌边,缓缓俯下身。
幽绿的眸子在黑暗中略显得几分瑰异,伊川唇角突然下落,神色变得阴鸷,强横的气势像无形的山压迫过来,裹住纤尘,凝固呼吸。他像是踏着鲜血和萧森爬上人世的恶劣虺蜮,眼神掠过后留下如有实质的秽迹。
楚郢觉得脖颈间发凉,好似有毒蛇在他身旁吐舌摆尾,他攥紧了衣摆,他感觉到了对面人的险恶用心,可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呼吸加重了两分,斗大的汗水从额角滚落。
伊川却突然苦笑了一声,不怪楚粢这样大方将肃州和沙州作为诱饵来哄他,荆西有这样的大节度使,被吐蕃吞下中道三城已成定数。
算起来,伊川竟还吃了亏。
他睨着楚郢说道,“你的确配不上她。”
他退出几步,淡淡地说,“写信给楚司马,告诉他我要带走李意如,若是他不肯让步,盟约的事儿就此作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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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质问
“砰——”
“殿下息怒!”
裁绡楼的青衣跪了一地, 翠色上江杯碎成一堆乱瓷,窝囊地躺在墙角,暗色茶叶一路从宣宁裙摆洒到怜光膝下,氤氲的热气掠过榧木地板, 一闪而逝。
“都出去。”
公主的声音冷得像一方幽深的泉, 较方才的怒喊惊叫简直判若两人。
怜光把住身旁颤抖的青衣, 道了一声“是”, 弓着身子退出了屋子。
青衣们的碧色裙裾依次消失在眼前, 小娘子却始终分毫未动, 宣宁死死地盯着手上的镜子, 有那么一瞬她真的将它举得高高的。
她气得脑袋里只有一个“砸”字,可到底她还是放下了它, 转手将身旁那只上好的瓷杯砸了个粉碎。
李意如冷眼看着“她”。
这套瓷杯是西山居士的旧物,杯上花纹乃大家之作。昔年她派人在景州寻了两三年才得了两套, 一套赠予了官家,一套留着自用。
昔年往荆西时候, 她也没忘记带上它, 一路上都有专人看管,百般珍惜。可这样一件宝物, 就在“她”一怒之下化为乌有, 李意如难得也恼怒起来。
她嘴角勾着个嘲味的笑, 开口道, “西山居士已经驾鹤西归,这套上江杯盏少了一只,往后就再难寻得了。宣宁, 是不是无论多难得的玩意儿你都不会好好珍惜?”
宣宁气极了, 又拿起一只, 另一手指着榻旁的铜镜,厉声呵斥里边笑眼盈盈的人。洪楼姝远
“你也知是玩意儿!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谁当真了?”
“哐啷——”一声,门外的青衣和长卫们俱都一震,卫钺行若无事地挥手让他们都退开,自己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轻靠在了门旁。
“哐——”又是几声玉碎瓷裂的声响,想来那套可怜的杯盏已寿终正寝了。
宣宁一个接着一个,转眼就把八仙桌上的四个杯子尽数打的稀碎,只留一个满满当当的茶壶。
宣宁还要去砸,端起来却被茶壶烫着了手,她慌里慌张地放下它,却不料壶身倾斜,水泽洒了满桌,宣宁忙跳开两步,好歹没有弄湿衣衫。
“莽撞。今日过后,你便是再后悔,那些碎瓷也不会变回杯子。”
宣宁眉心紧皱,曼声说道,“我后悔什么!喜欢后悔的人难道不是你么?你要穿行到我的躯体中来,就是因为你的执念太深,是不是?”
李意如不言语,眉目却渐冷。
宣宁冷笑连连,她慢慢坐下来,看向那镜子之人。
她们有同样的面容和过去,可到底在某个节点分裂开来,冲突、矛盾、争拗,她们都曾经历,如今终于到了剖析内里的时刻,可李意如却始终在对伊川的态度上三缄其口。
“你讨厌我是不是?”宣宁质问道,“你认为你的悲惨都源于我的任性,为了楚郢远赴荆西,为了楚郢和阿兄争吵,所有一切!你都怪在我身上?
无知、顽钝、愚不可及!你的悔意感天动地,所以上天才给了你一次机会,所以你才能穿行往来,来到与楚郢定亲的前一刻!是不是!?”
“为什么不说话?”宣宁气愤地在菱镜上猛拍了几下,大声问道,“其实你心里最恨的人就是我!是不是!其实你从来都没有恨过楚郢,没有恨过楚粢,更没有恨过伊川赞布!是不是?!”
李意如总算被挑起了怒火,她冷冷地盯着镜子,说道,“不是!”
“不是什么?”宣宁呵了一声,“你不恨伊川赞布?你甚至爱他!是不是?你敢不敢告诉我你‘不是’!”
李意如没有说话。
“李意如!!”宣宁忍无可忍地举起了手掌,她又想起那日她无意间问了楚郢一句扬州的事儿,“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了她一巴掌。
“她”对她是毫不怜惜的,宣宁怄得想呕血,可她看着自己高举的手掌,却始终没办法抽在自己脸上,她重重地拍着桌子,怒其不争地大声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