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他究竟有没有——!”
“我没有。”李意如很快地打断她,再次否认。
宣宁翻了个白眼,几乎笑出泪来,“你忘了,其实咱们就是同一人,他出现的时候,你是什么样的思绪,难道我会感受不出来么,你分明就——”
她绝望地揉住了自己的发团,一头栽倒在小榻上,“他是大魏的敌人,李意如,他和大魏打了整整四年啊,我知道他是少年英雄,可他愈是骁勇,死在他手上的大魏将士就愈多,你真是是非不明了。”
“李意如,你来的时候是怎么和我说的?你说你应付伊川赞布只是为了活着,你说你厌恶那般的自己。”
宣宁侧过脸,定定地看过去,笃定地说道,“你骗我。”
“我没有。”李意如闭了闭眼,“我应付他,确实是为了活着。诚然,我是…”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就更加厌恶那般的自己。他愈对我好,我就愈害怕回到那个牢笼之中,你知道那种感受么。不知日夜颠倒,不知岁月何夕,像一只没有思想的蛀虫,活在阴暗潮湿的水牢里。
挣扎得多了,锈铁的链子磨花了我的手足,缠进肌里,一次次破开,再一次次愈合,留下这样一双手。”
她举起双手,轻轻地握成拳头,而后放开、再次握紧,反复几次,她目光缱绻,似乎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她欣喜若狂。
“…就连这样我都做不到。它上面全是陈旧的疤痕,摸上去像石刻的鱼,奇形怪状的鳞痕,每到阴雨的天儿,又痛又痒。”
宣宁没说话,心中不属于自己的那份悲戚开始翻滚、沸腾,奔腾澎湃的水珠跃出眼眶,她终于落下了不属于自己的泪水。
“他对我很好。”李意如知宣宁不会想听伊川的好话,她只叹了一声,又苦笑道,“但你放心,我从来不会因为他背叛大魏,否则上回在树林中见到他,我也不会在他身上种香。总之,现下的事儿也做得七七八八了。”
想到李意如在伊川身上种下了追踪香,宣宁心中稍霁,“她”汹涌的泪珠模糊了视线,她等不及拿绢帕了,抬起手背抹开了眼角,李意如拿起了那面菱镜。
“长平不会受楚郢的蛊惑,生下孩子,有了府邸,也不会被戚妃和三哥欺得无处可去;
福康虽说要嫁给她并不愿嫁的裴四郎,但好歹留得了性命;
朝晖有了曾恪的帮助,阿耶不再提她与大竺皇子的事儿,她也不会再因为突厥风俗而自刎。”
李意如又抹了抹泪水,说道,“还有你,阿随…一切都很好,只可惜了阿兄的腿…”
宣宁愣了愣,勉强扯了个笑容,她握镜子的手紧了紧,下意识地往怀中藏去。
宣宁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她只觉得气恼,气恼李意如不能自控的感情,也气恼“她”一人受了她俩本该同当的苦难,更气恼“她”这样心灰意懒的造作模样。
一切不过是她揭穿了“她”对伊川的感情,“她”便要说些有的没的,好似以死要挟,宣宁最恨别人威胁她,她毫不留情地斥责“她”,“莫非让你杀了伊川赞布,你就这样受不得?李意如,你真让我感觉恶心,你怎配做大魏的公主,怎配大魏将士为你风餐露宿?”
“恶心。”李意如重复了一遍,说道,“不错,的确恶心。若此番伊川真对大魏不利,我会亲手杀了他,你满意了?”
宣宁才不信她的话,她冷哼道,“好,若是到时候你刀子捅了一半又下不了手,我会帮你狠狠按下去。”
她捏着拳头,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凶狠姿势。
“用不着你帮我。”李意如收回手来,安静地搁放在身侧。
她想安静,可宣宁偏偏不如她的意,她踢开了软履,就势往榻上一滚,轻薄的小被裹住了一半身子,小娘子抻着懒腰,声线冷冽,“若是我发现你暗地里还想着伊川的‘好’,我即刻就会摔了这镜子,让你永坠识海,再不得翻身。”
李意如心灰意懒,淡然道,“我本就不属于这里,你爱摔便摔吧。听谢方行说,昔年我已葬入了皇陵,想来是不缺香火的,你摔吧,我也好回去了。”
她本就因为伊川的事儿自厌,如今又多了一个宣宁来,尽管她昔年也曾多次暗示自己不过只为苟活余生,可愧疚和羞愧还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宣宁不会原谅她,就像她不会原谅她自己。
正如她所想,宣宁越想越气,她实在无法理解“她”竟对伊川有了依赖,更无法理解李意如如今这种消极的态度。
她非要和“她”说出个究竟不可,可无论她如何逼问,“她”却始终不言不语。
宣宁再忍受不住,大声道,“李意如!你真是够了!堂堂魏公主,怎能如此自甘堕落?!我说过,你早在荆西反叛之时就应该——”
“殿下。”
屋子里喧闹戛然而止,李意如差点僵死在那里,她突然从榻上坐起来,扯了扯唇角。
她不确定谢方行是否听见了她们的争吵,她们更不愿任何一人知晓她对伊川的感情。
两人暂时按下了思绪,李意如得以清了清嗓子,扬声说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谢方行要拜见,怎么也得先通传,随后在书房接待,怎会来这里。
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门扉轻开,谢方行和卫缺两相站立在门外,显见神色匆匆,李意如心中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修改。荭镂书圆
第79章 剑
那日在九华山与伊川相见, 李意如便在他身上种下香,卫缺与谢方行连日奔走,总算有了收获。
轻薄的信件自袖笼中取出,谢方行淡声道, “搜寻犬一路追到蔚园后院, 卫长史在蔚园外面蹲守了一天一夜, 总算截住了荆西的信鸽。”
李意如接过了信件, 比手请他坐下。
信上的字迹很熟悉, 正是楚郢的亲笔。她正待打开, 谢方行却伸手盖在了信封上, 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掌。
李意如微微愣住,疑惑地看他。
三指轻放, 谢方行把着脉搏,眼神却落在案上的石榴花颈瓶, 沉默少顷,而后一本正经地说道, “殿下面色不太好, 又有急火攻心之症状,近日里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李意如抽回了手, 道一声“没有”, “解卿落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璎珞宝珠她可收下了?”
谢方行垂眼看见地上的狼藉, 轻言道,“一切仍在计划之中,殿下看了这信切勿再动怒, 以免伤及自身。”
“好, 多谢先生。”
信上寥寥几句, 讲的正是那日伊川拜访蔚园,意图为盟约加上额外条件,“盟约”为何,信中没有明说,想来与大魏是没什么好处的。
楚郢的底线一低再低,她在信上看见他与楚粢把她当作货物商议,已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可笑谢方行竟还以为她会因为这封信气恼。
只是此生与伊川相见时她如此落魄的装扮,竟也能入他的眼,李意如委实想不明白。
小娘子淡然收起了信,折纸入封,两指轻压,将信纸原翻不动地移还给他,轻笑道,“谢先生把这封信截下了,岂非打草惊蛇?”
谢方行道,“殿下放心,为万无一失,我已将信件誊抄调换了,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
李意如暗自笑了笑,她惯知他神通广大,便不再追问他办得是否妥当了。毕竟三月蘅芜院的案子,便是他描摹了阿岑的笔迹,做了张假金帖给徐骁,以假乱真到陆岑本人也无法分辨的地步。
谢方行不知她心中的嘲笑,只小心将信件收回袖袋中,抬首继续说道,“此信件至关重要,便先由谢某帮保管吧,明日我会约见不良帅,想来有此铁证,楚郢和楚粢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李意如点头道,“谢先生深谋远虑,有你相助,本宫无忧矣。官家得了这证据,只怕会暂按不发,等到十月本宫的婚宴、楚粢亲至之时,一并责问,才是最佳时机。”
她无悲无喜,似乎楚家那两个杂碎在她心中已经引不起任何波澜了,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眸中不知为何含着一丝讥诮的笑意。
晌午的薄光穿过镂空的杏花华屏,她向阳而坐,一枝杏花光影恰巧落在眉心,如花魂嵌入了灵识,平添几分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冷清。
若三月真有花神,应如她这般模样。
他分明地记得她初来的那日。
三月初九,承江王府风轻云净,她带着青衣闯进前院来,眉间焦郁难散,面上恨意绵长,芙蓉娇靥雾惨云愁。
宣宁公主天生骄纵,何时会有这般模样。
只有“她”,那个在遥远雪山上蹉跎岁月的意夫人,才会有那样忧愁的形容。是以这个照面,他与“他”都认出了她,才引发了蘅芜院的刺杀案。
短短半载,她眉间的愁绪烟消云散了。
至高无上的权势果然是美貌与精神最有力的补药,她回归魏公主的本位,正如恹恹的花束没入潺湲,昂首间焕彩生光,偶然一眼望过去,月下仙葩,绰约如旧。
“谢先生?谢先生?”
小娘子伸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好笑地看他。
“你在发什么愣呢?”
谢方行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原来她要留他用午膳。
“不必了。”谢方行淡淡地看了一眼外边的人影,说道,“萧郎君好似不太欢迎我,我便不再在这儿讨嫌了吧。”
说到这个地步了,她哪能让他走了。李意如笑了笑,睨了一眼贴在门外的人影,说道,“说笑了,谢先生是公主府上宾,奔走数日未歇,本宫自当款待。今日我约了阿随往醉仙楼去,不若谢先生同往?”
未等谢方行答应,外头便传来卫缺的声音,“殿下,萧世子求见。”
这一声“萧世子”让李意如有些恍神,直到门扉轻开,才发现原来外头来的竟是徐骁。
谢方行消息灵通,自然是知晓一切的,他见她疑惑,便靠近些耳语告知道,“萧使君和节度使夫人到长安了。”虹喽淑院
李意如心领神会。
徐骁的伤情涉及肺腑,需慢慢将养。他又不耐应酬,中秋宴都不曾出席。
少年看了一眼谢方行,脸上划过些许厌烦,他站在门边,低声嘟囔道,“他能不能先下去?我有话和你说。”
李意如自无不允,她喊来青衣,吩咐套好马车,一会儿好送谢先生去醉仙楼。
徐骁注意到角落里的碎瓷,惊讶挑眉,“谁惹你了,生这样大的气?”
见李意如似乎不愿回答,他只好抿了抿唇,说起正事来,“幽州那两位过来了,递了帖子想过来拜访,可我…”
其实昨日他们已经见过面了,徐骁本是漂泊浮萍,骤然见了生身父母,自然心不由主,是以把萧郎君的请求带到这里来了。
他顿了顿,说道,“大节度使想和萧且随见一面,但是他不肯露面,李宣宁,你有没有法子能…?”
幽州在萧且随落难时始终一言不发,只怕受到牵连,如今又相见做什么,宣宁笑了笑,说道,“我有什么法子帮他?你找过阿随了?”
大家都住在公主府,虽说不算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北院距南院也不过半刻钟的路程,徐骁自然是已经去问过了。
可那厮姿态一向傲慢,徐骁才起了个头,就被他的人轰了出来。
徐骁如今伤情未愈,不好与他交手,只得无功而返,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萧且随不肯听我说完就赶了我出来,凶神恶煞的,就连柳参事过来,他也不见,我瞧着他已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了。”
宣宁嘴角微勾,说道,“没伤着你吧?”
徐骁摇了摇头。
两人还未说几句,萧且随便匆匆忙忙赶过来了,少年手中抱着个细长的锦盒,鬓边未散,见到徐骁坐在桌旁,嘴角立即勾起个讥笑。
萧且随撩袍跨过了门槛,大大落落地在他俩中间的凳子上坐下,他放下了手中的盒子,本想自己倒杯水,一看桌上的杯盏都砸碎了,他微微怔忪,疑惑地看向宣宁。
李意如就知道今日不该与“她”争吵,谁让“她”莫名提起伊川,直搅和得她心烦意闷。这会儿几人都见着她摔杯子了,多少失仪。
宣宁却满不在乎,只看着那包裹,问萧且随道,“你来做什么?这是何物?”
萧且随随意地将盒子推到她面前,示意她自己打开看,他道,“不是约好午晌往醉仙楼吃鱼去么?我这便来找你,不过说来奇怪,我可见着前院在架马车,你不是说想骑马去么?”
宣宁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说道,“谢先生也与咱们同吃,这儿也没有他的马匹,我就让他乘马车嘛。”
少年一下就蹙紧了眉头,拒绝的话已到了嘴边,可到底谢方行在为她做事,他也不好这样小气在意这一顿午膳。
他暗自叹气,姓谢的真是无孔不入。
“啊!萧且随!”
忽得小娘子把住他的手臂,惊喜地叫喊了一声,萧且随笑了笑,看着她两只眼睛弯成月牙,纤手轻握,将锦盒中的物什拿了出来。虹篓姝源
那是一柄长剑,漆黑的剑鞘镶嵌璀璨的七彩宝珠,赤色缑丝轻缠住剑柄,下边一串儿赤红的东珠圆润殷红。待一抽出,刃光锋锐,剑身通体泛着幽蓝的寒雾,称一声绝世之作也不为过。
萧且随撑着脑袋,肆意地端量她脸上欣悦的容色,勾唇笑言,“‘此剑名为牵情’,你瞧瞧,像不像?”
宣宁一时没明白过来,歪着脑袋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突然想起自己从前看过的一册话本中,正有这样一柄不挥自鸣的寒剑。
“你从哪儿找来的呀?”这样澄莹珍贵的宝物一向为她所喜,宣宁压不住嘴角的弧度,干脆扬起大大的笑容,笑眼盈盈地嗔他一眼,说道,“还真有这把剑?你怎知我喜欢那本书?”
萧且随道,“那书你曾赠过一本给我,你书房里头又有一本,书页都卷边了,想来你看过多次了。恰好我有几个人在太行山,便喊他们打造了一把。”
小娘子最终还是被那剑吸引,纤白的手在冰冷的宝石上轻轻抚过,两只眼睛更是粘在剑身。他笑着看她,问道,“喜欢吗?”
“嗯!”宣宁重重地点了点头,起身拿着剑随意挥了挥,本就想与他说话,却又侧眼看了看一旁有些无措的徐骁,到底收敛了几分声色。
萧且随自然注意到她的目光,笑意也减了几分,他对徐骁说道,“世子到公主这儿告状来了?不过说来奇怪,你的爹娘却要来见我,这到底合适么?”
【作者有话说】
赶上末班车了,差点没来得及。
这书上的剑在阿随马球赛坠马后于葛园休养时出现过,历时五个月+
第80章 混乱
徐骁皱眉道, “我无意让你与他们泯却恩仇,只是我答应节度使的事儿,自然为他传达罢了,若是你不愿意, 我哪能捆着你去。”
萧且随一手懒靠在椅背, 额角的碎发拂过眼角, 少年一双眼睛是纯色的黑亮, 一瞬不落地望过来, 像极了一只专注的狼, 他鼻子哼了声, 衣摆如尾巴轻轻摇晃扫过地面,轻微的声响预示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