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觉得‘她’该死,是不是?”谢方行脸上的笑容恶劣得像一柄冰刃,刺破私心,涌现出浓墨一般黑暗的妄想。
谁不想活着?更何况她这样本该死去的人,可是…
“你也恨‘她’,她自私、跋扈、任性,你不是‘她’…”谢方行诱哄道,“‘她’做了这样多坏事,你应该和‘她’割席,占据这具身体,补偿所有亏欠,好好地活在这里,你说呢?”
“又或者,你为苟活人世,连从前的自己也不惜杀死,殿下…你告诉我,究竟是谁该死?”
【作者有话说】
唔,我应该写明白了?谢寒山呛晕了,醒着的是谢方行……
啊啊啊啊啊啊我在说什么呀!
第83章 协助
“哗——”
黄昏夕照透过层叠的云, 薄薄的几分冷光斑驳在悠远寂静的灰色识海,波浪翻过,扁舟上的小娘子撑起双手,微微倾身伸出一只长腿没入水中, 百无聊赖地凝神去寻索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失明后并非落入纯粹黑暗的境地, 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泛, 好似走在无穷尽的虚无沼泽中, 陷落、挣扎、抓不住任何一粒尘埃。
「“……那沈某也传句话进禁内, 若是找不着冰玉, 让李悠窈每回出门都带上十名长卫, 否则我——”」
念到最关键的情节处,男人的声音倏然停下, 伊川赞布盖上了书册,不甚流畅的汉话中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 他握着“她”的手,轻声问“她”, “阿意, 喜欢这个故事吗?”
李意如恼怒地挣开了他,扬起手狠狠地拍下去, 眼见她要落空, 男人忙将手臂凑上去给她打, “啪”的一声轻响, 伊川抚着手,不痛不痒地笑了笑,扬扬下巴让巴果把食物端过来。
“你气恼也无用, 只有好好吃完这块羊肉, 我才会继续给你读下一章。”他再次握住她的手, 垂首轻轻吻了吻,说道,“阿意,你太瘦弱了,穆巴说了,你再这样下去,冬日的寒风一吹又得生病了,阿意,我不想你病倒。”
耳边传来刀子切割肉块的声响,像虚无中裂开了缝隙,有香气的风雾吹进心间,冰冰凉凉的,像无声却不可或缺的水,悄无声息地润泽黯淡干枯的魂灵。
香气腾腾的肉块熨帖地送过去,伊川赞布张嘴“啊”了一声,专注地瞧着“她”,直至“她”听话地咬上去,他又毫不知耻地夸赞,“咱们阿意太棒了吧!”
“她”的长睫轻眨,嘴角勾起了一个不可见的弧度。
宣宁嫌恶地皱着眉,伊川赞布!我呸!趁人之危的小人!
“哐啷——”
好大一声雷鸣,声波掀起巨浪,小舟在动荡中起伏摇摆,惊醒了沉溺在记忆中的人,宣宁紧紧地抓住船舷,疑惑地想,“她”不是去见谢方行了么,做什么这样用力地敲镜子,惊她一跳。
她微微凝神,周遭的景色飞速后退,她闻到了撷草苑外那颗大樟树的清香,细碎而吵闹的声音由远而近。
这个轻柔小意的声音…他是谁?小娘子的眉头越皱越紧,她猛地睁开眼,定定看着李意如紧握的右手。
鲜血从“她”的指缝中溢出,沾黏在白瓷般的手上,触目惊心的红,一滴滴沉默地落入地筵。
卫缺抬首望向捏拳站立着的公主,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爆起,竖着耳朵听她的吩咐。
“自私、跋扈、任性…?”
小娘子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缓缓抬起了脑袋,狭长的凤眸微眯,娇憨的面上彰明着鄙屑,宣宁冷冷哼了声,斥责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本宫说话?‘她’对谢寒山客气些,你便忘记自己是个什么来历了?区区贱民,敢在本宫面前叫嚣,我问你,谢寒山人呢!喊他出来!”
可怜可悲的李意如,轻易就被这个人唬住,还急着喊她来找回场子,宣宁嗤笑了一声,低声斥“她”,“真没用。”
好吧,也许“她”并非要她来找场子,只不过想婉转地告知她,“她”没有要摔镜子的心思。
着实客气了些,宣宁抿紧了唇,看向谢方行。
柔和脆弱的白茶倏然变作冷冽骄傲的芙蓉,谢方行哼了声,问道,“‘她’走了?一向都是‘她’与我商议事情,这回怎得走的这样快?”
和这贱民多说一句,她便浑身痒得厉害,宣宁再忍受不了,起身上前,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快滚!喊谢寒山出来!”
卫缺吁了一口气,握刀的手松了松,复昂首望天。
鲜红的指印映在白皙的侧脸,谢方行一手撑在榻旁,着实愣了半晌。
“殿下!”
谢方行短促地喊了她一声,猛地咳嗽起来,他紧紧地攥住了帘幔,俯下身子咳得直不起背脊。他极力地压制四散的思绪,脸色变幻几许,总算将“他”压进了灰海。
“先生总算醒了。”宣宁咬着牙说道,“就是醒得有些晚了,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混账话了吧?”
原来不是“她”,谢方行凝滞了一瞬,问道,“‘她’呢?”
宣宁两眼清冷,凉凉开口说道,“诚然承江王已把谢先生惯得不知尊卑了,你便这般与本宫说话么?”
谢方行道,“是谢某失礼,请殿下恕罪,有关今日刺客之事,谢某需早些与殿下商议,还请——”
宣宁挑眉,回撤几步重新回到桌旁,坐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道,“不错,本宫正要问你这事,谢先生是知道刺客的身份了?”荭篓姝媛
谢方行也看着她,双眸沉寂如潭,却并不说话。宣宁拿这个闷葫芦没法子,瘪了瘪嘴巴,捏了捏袖笼里的镜子。
“本宫问话,为何不答?”
凛凛云雾绕进了“她”的眉目,“她”冷得好似焉知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谢方行定眼看了一会,想下榻去,方一抬腿,膝上的伤口崩裂开来,雪白的纱布染上一片绯红。
只几步路而已,他拧了拧眉,还是踉跄向李意如走过去。
温暖粗粝的掌握住了她的,谢方行半靠在桌侧,展开了她的右手。
锐蔻折得半弯,月牙状的痕迹刻在白嫩的掌心,血顺着经络蜿蜒,暗得像是雪里开出红梅枝,刺得眼睛生疼。
李意如猛地抽出了手,寒声说道,“谢先生太放肆了,跪下!”
谢方行应声跪在地上,长睫颤了颤,依旧盯着她的手上的伤口,怔怔道,“对不住…是我的错。”
桌上的药瓶是大夫留下给谢方行涂抹伤口的,他伸手取了它,拔开木塞闻了闻,昂首对她说道,“殿下手上的伤需及时处理,此药——”
李意如挥手拍开了他,药瓶咕噜噜地滚了好远,棕色的膏体慢慢洇进了白筵,留下了再不能磨灭的印记。
正如有些话一旦宣之于口,再不能当作没听过。
“不该先生管的事儿,你就不必多言了,今日长街的案子,你其实早就知晓,是么?”
她的声音冷得像雪,就如同昔年她在裁绡楼外的斥责,陌生且惊疑,谢方行喉咙滚了滚,吸着气阖上了眼,说道,“不错,今日之事应是淄川王安排,一万两之价,乃是买殿下与大王两条命。”
李意如吃惊道,“果真如此?谢先生之前不是说,解卿落已去了陵川么?今日的刺客又是何人?那我阿兄那边,可有危险?”
谢方行摇头道,“宝珠已送到解卿落手中,今日长街的刺客是她却也不是她。解卿落与她的孪生姐妹同用白鹘名号,有生意的时候,时常是轮换出手,阿姐留在长安等待时机,阿妹已去了陵川。”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些我也是前几日才知晓的。”
“所以你就故意坐在我的辇车之中,引她出手?”
“不错。”谢方行颔首,“大王与我的谋划中,也有此一环,淄川王既然费尽心机要再行刺杀,咱们自然不能浪费这送上门的把柄,大王本欲亲身试伤,只是大王如今毕竟病弱,所以…某提议从长安这位下手。长街出了乱子,对官家而言,比百里之外的陵川更加不能容忍。”
李意如问道,“你知道她的落脚点了?”
“诚如我所说,一切都在计划中。”
“只不过计划从不必与我细说罢了。”李意如意兴阑珊,垂眼见到他膝下一片绯红,微叹了口气,说道,“罢了,起来吧。”
谢方行谢了恩,扶住桌子慢慢站起来,他看向她,想了想,还是说道,“殿下见谅,并非是我不愿与殿下详说,大王不想让您卷入这些污糟的争斗之中。”
李意如冷冷地“哦”了一声,讥讽道,“谢先生的意思是,要怪就怪承江王,不必怪罪在你身上?”
谢方行愣了愣,说道,“不是,谢某不敢。”
李意如目光掠过地上打翻的药膏,冷哼道,“还有你不敢的?本宫却认为,你因为昔年之事记恨于我,始终不肯真心为本宫驱使。”
恨么,当然有,只不过也不妨碍他同时爱着她,那一点点倾斜着的恨意,落进近十年徒步在风尘沙海的搜寻中,早已显得微不足道。
不错,有什么是他不敢的,那样漫长孤独的一生他都不怕,如今他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谢方行弯腰拾起了地上的药瓶,施然落座,他的眼中带着笑意,对她说道,“殿下手上有伤,谢某刚巧是大夫,当谢某为殿下诊治。”
他脸上仿佛写着“殿下难道不敢”几个大字,看得李意如牙齿痒痒,她伸出手掌,哼声道,“那就有劳谢先生。”
温热的巾柨从掌心轻轻擦过,谢方行将微凉的药膏涂抹在李意如的手心,冰得她微微皱眉。
他垂着眼,一手握住她的手腕,指腹将药膏捻开,在她掌心脉络轻轻摩挲。
又麻又痒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地缩手,谢方行紧紧地握住了她,轻声细语,“很快便好了,殿下稍加忍耐。”
“你在做什么。”
高大的侧影落进屋子,少年终于赶到了这里。萧且随脸色阴沉地看着谢方行脸上的指印,灼光璀璨的眸子中几乎冒出火星。
李宣宁打了他?他做了什么让她生气?
李宣宁不喜与这姓谢的来往,此时他拉着的也是“她”的手,萧且随怄极了,咬了咬牙,到底是忍住了怒气。
好了,不止楚郢,现在他又想知道这个谢方行什么时候能死了。
【作者有话说】
写完这章我真的精神分裂了…
第84章 糊涂
“沈帅主来了。”
她的声音…沈亥风闻言微微一滞, 很快又继续解刀,他将配刀递给一旁的长卫,拱手对李意如笑道,“殿下万安, 长街一案非同小可, 官家已遣不良人督办, 听闻卫长史曾与刺客交手, 故沈某来此叨扰。”
话毕,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谢方行一眼。
李意如颔首, 道, “应该的。”
她比手请他坐,又将卫缺喊进来回话。
按例询问几句, 卫缺便领着沈亥风往院中去,要将刺客所用的招式展示给他。
李意如要跟着去, 刚走到廊下,左袖却被人扯了扯, 她顿下脚步, 回首去看那别别扭扭的少年。
“手怎么了?让我看看。”
萧且随的唇线压得平平的,似乎很有些闲气, 明明是一句关切之语, 却说得干巴巴的。
李意如好笑地摸了摸镜子, 说道, “小伤,明日便好了。”
宣宁不以为然地朝向他展开右手,见到他满头灰尘, 又伸手捻了捻他半垂在肩的焦发, 问道, “你呢,方才匆匆忙忙的,忘了问你可有哪里不适么?”
“没有。”少年的眼睛亮了亮,上前一步,将小娘子的手轻轻握住,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指甲掐出的印子。
“怎么这样用力?是方才在长街吓着了?”他想起谢方行脸上的指印,回首看了看,低声问道,“还是有人惹你生气了?”
宣宁心想,那可太多了,不听话的卫钺、挑拨离间的谢方行、哑巴谢寒山,还有那个傻乎乎的李意如,桩桩件件,她都记在心里了。
“没有。”宣宁看着院子里过招的两人,心不在焉地抽出了手,说道,“你脏兮兮的,先回去洗漱了吧,这儿也没你的事儿了。”
萧且随脸色变了变,咬牙道,“那有那个谢方行什么事儿么,他怎么还不走,我瞧着他也不算受了什么伤,难道今日又要歇在公主府?”
宣宁的目光总算从院中回到少年身上,萧且随面上明晃晃写着“我很气恼”几个字,又像是不愿被她看穿,眼神飘了飘,看向高大的樟树。
她抿嘴笑了笑,说道,“谁歇在公主府由得着你管么,怎么的,你倒管真想做公主府的主子了?说到底,究竟是谁一直赖在我这儿不肯走?”
萧且随知她玩笑,哼了声,顺着衣袖去寻她的手,广袖相接,他们在袖口的隐蔽下握住了彼此,他嘴角勾了勾,说道,“如今我室如悬磬,正想着在公主府混口饭吃呢,哪能不在意谁来这儿骗吃骗喝。李宣宁,你可不能赶我出去。”
他顿了顿,又说道,“你说过见着我会欢喜的,是不是?”
他垂首看过来,两只眸子盛满了清凌凌的光泽,昳丽的眉目间洒下笑意,若春日暖阳般轻柔,温暖。从前他们一同玩耍的日子里,他便是这副模样么?宣宁不确定地眨了眨眼,故作惊讶地说,“胡说,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李宣宁!”他低低地喊她,拇指儿在她掌心轻轻画了个圈儿,嘟囔道,“咱们婚期将近了,女官们时常要拿样品给你过目,我住这儿,也免得她们跑两地。总之我生是公主府的人,死是公主府的魂,任谁走,也不是我走。”
不知是哪个词语惹得她心中莫名沉闷,那感觉来得太过突然,宣宁一时没有把握住那道思绪,她不满地说,“你死了,我便选个新驸马,再找个相师把你的魂驱了。”
萧且随气得倒仰,可还未等他说话,宣宁却在他手上轻轻捏了捏,温声说道,“所以你得活着呀,知道了?”
天,她的声音怎会这样柔和清甜,萧且随微微低头,压住上扬的嘴角,低声说道,“知道了。”
夕照描镀了他的轮廓,凌厉眉眼在灿烂的金色光影间如玉润泽,克制着的愉悦看起来了有种摄人心魄的美。少年垂落的碎发拂过额边,宣宁看得有些愣神,伸手为他将散发拢至耳后。
“从前怎未觉出你这般好看?”宣宁有些嫉恨地看着他高挺的鼻梁,回手时顺便刮了刮,她嘀咕着,“鼻梁长这样高,家里没处挂衣裳啊?”
小娘子的手指上似乎沾上了夕霞,随着她的动作,少年的脸颊、耳后、鼻尖依次染得绯红。他似乎感觉到了窘迫,剑眉轻轻蹙起,面上慢慢浮起些许羞赧。
那两人一相处,就好似在身旁网上了密不透风的屏障,哪里管得了别人的死活,沈亥风眺一眼后头依在门上的谢方行,“啧”了声,出声打断了他们,“殿下,沈某已有论断了,事不宜迟,请谢先生过来一同协助。”
他看了一眼萧且随,笑道,“无关人等请回避。”
萧且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