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家姐妹师出同宗,都是西蜀天罗山庄门下,沈亥风混迹江湖多年,很快便知今日动手之人即是其中之一。
“虽解卿落收了咱们的宝珠,可她却并不透露淄川王兵分两路的策略。”沈亥风向谢方行说道,“好在谢先生留了个心眼,否则此刻已酿成大祸。关于刺客的下落,谢先生可有线索?”
谢方行颔首,“她擅伪装,早在黑市取了新的身份户籍,在长安蛰伏数月,如鱼得水,她也有些失于防范。我自当将我所知晓的告知你,不过,有一事需沈帅主费心。”
沈亥风没有立即答应,只笑了笑,说道,“只要她在长安,就算没有谢先生的协助,我也迟早能把她揪出来。谢先生所求之事若是与案子有关,我自当全力以赴,可若是承江王想让我办事,就请免开尊口了。”
谢方行将桌上的信件推到他面前,开口说道,“与此案无关,不过帅主应当感兴趣,不妨看过再言。”
“那好,我看看。”虹露梳圆
沈亥风摸了摸信封,不迟疑取出信纸抖开。
纸上不过寥寥几句,可依旧让沈亥风反复阅了三遍,“此信可保真?”
虽说谢方行在永宁坊一案上帮了他大忙,可方才沈亥风观他看着公主的眼神,实不算太清白,且若说此事做真,为何不让公主直接将信交由官家?
除非这事是谢方行策划,要将公主摘出事外,自然不能让她来揭发,可他沈亥风也不能当这个傻子,他肃起脸色,问道,“你如何得知吐蕃五皇子的侍从就是伊川赞布?”
“伊川赞布的属兵,扮作商队逐渐往长安近郊来,若有心去查,想来能看得出倪端,我并非撺掇帅主即刻往官家耳朵里吹风,有此线索,你不妨往深处查查,自然知道此信的真伪,若是帅主嫌麻烦,那便将信交还于我,等承江王回长安再议此事。”
也是,既然可以让他先查一查,自然很快能知晓真伪。想到这里,这样个大功劳送到面前,沈亥风怎会不接,他忙收了信,笑道,“瞧您说的,我哪里就嫌麻烦了,荆西和吐蕃勾结,自然是没憋着好屁的,此事宜早不宜迟,您放心,等事成那日,嘿……”
他一把揽住谢方行的肩膀,看了看树下探头探脑的萧且随,低声道,“我定不会辜负先生的好意,好好帮公主出了这口恶气。”
谢方行面无表情地拎开了他热情的手,说道,“联盟之约若真成事,长安城难免一场战火硝烟,还请帅主快些辨别,及早告知官家吧。”
沈亥风眯着眼,想了想,还是问道,“公主要见官家也易如反掌,为何不让公主直接将信交上去?”
谢方行抻了抻有些皱的衣衫,看着他说道,“因为沈帅主查过之后便会知道,信上谋划之事与淄川王有关,承江王不愿官家认为宣宁公主在为他助力,是以只能如此了。”
“原来如此。”
是了,承江王虽面上清风霁月,背地指不定多少阴私,党争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若是最后承江王败了,宣宁公主也不至于落得牵连。
沈亥风扯了扯袖子,满意地点点头准备按谢方行所给的讯息去抓人,他站起身,转念又一想,笑道,“对了,宣宁公主已定了亲事,您方才和她…”
沈亥风做了个纠纠缠缠的手势,一脸难以理解。
但见谢方行脸上浮起冷笑,“谢某以为沈帅主知晓我是大夫,公主手上有伤,我不过为她上药。”
沈亥风愕然,堆上一脸“你别把我当傻子”的神情,可谢方行泰然自若地看着他,脸皮之厚,纵使见多识广如沈亥风,也不禁叹一声人外有人。
定亲怎么了,她定亲也不是头一回了,谢方行扯了扯唇角,且与萧且随成亲的另有其人,沈亥风何能懂,不足与他道也。
正说着,外头忽飘来个纤瘦的青影,沈亥风抬眼一瞧,一个圆脸细眉的碧衫小娘子自院外走过来,她低着头只管赶路,却目不斜视地从树下路过,一路闯到屋子里。
江盈抬眼一看,嚯,怎么又来了个陌生的郎君。她明亮的眼睛一转,才看见树下站着的公主,她糊里糊涂冲沈、谢一行礼,又往院中去了。
“殿下,外头有人来拜见,已在前院等待了。”
可官家下了令不许无关人等进公主府探望,方才陆家兄妹、阿嫂、崔二娘子、裴四郎等人过来,飞翎卫都没有让路,其余还有谁能进到公主府来?
难道是阿耶来了?宣宁皱着眉,说道,“是谁啊?”
江盈老实说道,“来人没有明说,奴瞧着是个富贵老头儿,后头几个顶高的汉子,看起来不像中朝人。”
宣宁脸色一变,斥道,“胡言乱语!回头再收拾你。”
“咳咳咳咳咳——”
沈亥风笑得咳嗽起来,他追着宣宁往前院去,好容易止住了咳,他回首看了一眼仍然呆若木鸡的侍女,大笑道,“殿下,您这儿的奇人可不少,‘富贵老头儿’,公主府真是人才辈出啊!”
宣宁气得一滞,猛地瞪了一眼身侧的萧且随,不必她再多说,萧且随立即伸手拦住了沈亥风,说道,“行了,帅主请留步吧。”
沈亥风抬手推了推,却发现萧且随身盘极稳,内力决计不在他之下,眼见公主步伐愈来愈快,他瘪了瘪嘴,说道,“我也有事儿禀告官家,怎么就不能同去了?”
【作者有话说】
沈亥风:好( )不挡道啊!你——
周末休息一天罢……周一再见(躺下)
第85章 暗谍
在听到盈月说来人不似中朝人的时候, 宣宁本以为是吐蕃人来了,她带这些怒气与萧且随匆匆赶到前院,才发现并非如此。
前院树茂枝繁,叶间隙筛出绵绵的日光敞进厅堂, 隐约可见前厅人影幢幢, 上首坐着的两个高大挺拔的男子。左首之人正襟危坐, 正是官家亲临, 他见着宣宁还有这气力奔跑, 眉间愁绪飘散, 唇角微微勾起。
而右首那人玄衣长辫, 脖颈上一抹赤巾,见着他们过来, 腾然站了起来,端是挺拔巍峨。
万籁无声, 六合靴顿在青砖上出一声清晰的擦响,轻风过, 麒麟袍停下摆动, 萧且随缓下了脚步。
“阿耶!”宣宁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一股脑儿扑进了官家怀里, 她昂起小脸儿, 将手上的伤口一展, 委委屈屈地纠缠道, “阿耶,您可得为宣宁做主啊,掠尘和拂晓都死了, 我得为它俩报仇!”
官家垂眸看了看掌心快愈合的伤口, 好笑地揉揉她的发团, 他看了一眼身旁之人,将宣宁从身上撕下来,说道,“有贵客在,别胡闹,快下来吧。”
宣宁这才注意到身旁的男子,他身形伟岸,高鼻深眼,相貌甚是惹眼,她于神韵间窥出倪端来,这便是萧且随的父汗,阿史那奇顺?
她侧身看见萧且随僵硬的模样,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小声喊他,“阿随!”
萧且随紧绷的肩背倏然放松,向官家行过礼,微拧的眉间疏离淡淡,拱手冲右边道了一声,“见过可汗。”
阿史那神色难掩热切,他朝官家道一声“失礼”,上前一步擒住了萧且随抬起的手臂,掌下结实紧致的肌肉,自蕴含少年蓬勃有力的生机,这是他与柳妹的亲子!
官家面带笑容,不错,突厥给幽州的这个错漏公之于众,萧颐暗地里不知受了多少奚落,眼见两者关系越来越僵硬,在边境便再不可能融合并连了。
中朝还白得八千战马!官家暗自点头,拍了拍宣宁的手,真不愧是咱们大魏的祥瑞之女。
他任由宣宁挽着,笑道,“可汗与随哥儿相认,想必有很多话要说吧?”
萧且随淡淡地瞟去一眼,剑眉狭目间染上一丝阑珊的慵懒倾颓,他自小不受宠爱,骤然有人用这样热切的眼神看过来,他只觉浑身别扭,少年扯了扯宣宁的衣角,喉咙滚了滚。
阿史那见状轻笑一声,转过脸对宣宁笑道,“听闻殿下惯喜爱良驹,孤正有一匹绝世马驹,从那拉提草原带来,特意献给宣宁殿下。”
小娘子“啊”了一声,雪亮的水眸轻转,挑眉往院中看去。
仆从正牵一油光水滑的宝马往这里走,不同于宣宁平日里亲近的那些马儿的温顺作态,这匹精骑有一双宝石般冰冷寒彻的眼,行走间傲然凌霜,强悍的气度好似久经沙场的将军,冷冽中带着杀伐决断。
这峭立崖边的姿态一下就征服了小娘子的视觉,宣宁鸦睫轻晃,显然十分惊喜满意。
“它好神气!”宣宁两眼弯弯,几近蹦跳地走到了马儿面前,纤手一抬,在马儿的鬃毛间轻抚了抚,果然是万中挑一的好马。
她冲阿史那笑了笑,真情实感地感谢了一番。
萧且随见她高兴,目光不自觉柔和了几分,阿史那看在眼中,晓得这步棋没有走错。
接下来他想与萧且随叙谈几句,少年都不像方才那般抗拒了。
“收到你舅舅的信件之时,孤委实吃惊。”阿史那看着他,说道,“这么多年你一人在长安城,想必吃了不少苦。”
吃苦?爹不疼娘不爱的日子里也并非全然黑夜,舅舅的照顾、李宣宁和陆子彦的维护与陪伴,他也不算陷于淤泥之中不能自拔。
无论如何,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并不需要一份迟来的父爱。何况阿史那不过是看在母亲的份上才来相救。
萧且随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说道,“我很感激可汗雪中送炭的情义,只不过您或许不知,她并不赞同你与我相认。”
阿史那知柳绍儿对他父子俩的憎恨,眼神黯了黯,拍拍少年的肩膀,说道,“我知道,无论她赞不赞同,也改变不了你是我孩儿的事实,孩儿于泥潭中陷落,做父亲的岂能袖手旁观。”
怎么不能呢,幼时母亲将他按在水中,他透过清澈的水波,见到萧颐一双无情无澜的眼睛,行若无事地与他对视。
他突然就失去了挣扎的本能。
萧且随看向庭中雀跃的少女,长睫低垂,深邃的眉眼投出一小块阴影,他笑了笑,看向阿史那,说道,“多谢你费心了。”
阿史那抱着双臂,轻笑道,“应该的。”
——
新鲜了几日,宣宁总算察觉出不对来了。
自那日在裁绡楼争吵,宣宁一气之下摔了“她”最爱的那套上江盏,两人便再没有了从前的好气氛。若非真的有事需“她”出面,李意如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识海漂上整天整夜。
从来没有人敢能这样对堂堂宣宁公主不理不睬!“她”究竟在气什么!?初来之时可怜兮兮地与她说,“她”是伊川赞布的禁脔,然而事实呢?
不止见到伊川时“她”心跳骤然失控,在宣宁探看的记忆中,“她”与伊川的相处也十分融洽。
就这样一个人,竟还将为楚郢假孕叛国的事儿推到她身上来!如今真相大白了,还作出爱搭不理的样子引她生气,甚至还在那个姓谢的坏蛋提议“她”摔镜子的时候犹豫不决,李意如实在无耻极了。
这么些天不痛不痒地过去了,“她”真就没什么给她交待的?
小娘子霍然站起来,身上一串儿环佩叮当,宣宁转着手腕,将那菱镜一把扯了下来,气势汹汹地走到妆匣前,开始用绢帕缠镜子。
她手上动作很快,裹挟着一股莫名的怒气,几息之下就将镜子包得严严实实,宣宁满意地打了个死结,随手将它抛在了小榻上。
一口闷气总算顺下去了,宣宁拍了拍手,抬眼见到外头天清气朗,琢磨着要不要出去玩玩。
“殿下。”
讨厌的卫缺又来禀告,小娘子怏怏地应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殿下,谢先生来了,正在书房等待。”
宣宁:“……”
她看了一眼镜子上的绢纱结,密绒的长睫扇了扇,眼底闪过一丝微光。
门扉轻启,秋日清透的日光洒满三牒屏,小娘子著着白玉兰纱衫,杏仙髻上并一只质样简单的花钗,皎洁素净。
“谢先生来了,可是不良帅那边有了消息?”她一样比手请他坐下,声音清冷柔和,与平日并无不同。
可谢方行总觉得有些奇怪,不自觉地眉棱轻蹙,拱手行了礼,清隽冷冽的脸色沉了两分。
沈亥风确实在查,可并未与他共商计谋,谢方行微微摇头,说道,“殿下知道,前几日荆西的回信就送进了蔚园,可他们至今却没有任何动作,伊川不再与楚郢见面,他的部下屯居岐州,有了后撤的迹象。”
后撤?小娘子双眸乍亮,三哥没有兵将,失了伊川的协助,在长安根本不能成事。难道是楚粢的回信已让荆西吐蕃联盟破碎?
宣宁压下了笑意,微微拧着眉,努力地扮演着李意如的模样,“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先生以为呢?”
匀长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了敲,谢方行问道,“东西呢?”
宣宁一愣,遭了,没听李意如说过她与谢方行要交换什么物品啊?她不确定地咕哝道,“我没带来,不若待会儿随我去裁绡楼取吧,咱们先把正事谈完。”
亮而幽深的眸子压下来,谢方行盯着她,伸出了手,说道,“折花菱镜,给我。”
他这样快就发现了?宣宁下意识地捂住袖笼,皎然的细眉挑起来,咬牙说道,“你有话同我说是一样的,难道我与她还有何分别不成!你且告诉我,荆西的回信你截看了没有。”
对面的儿郎收回了手,缥青的襕袖轻晃,谢方行侧身而起,躬身作辑道,“既殿下不肯让她出来相见,谢某告辞。”
“站住!”宣宁语气直转而下,她抿了抿唇,恼怒地斥责道,“谢方行!你也太没规矩了,今日不把事儿交待清楚,你可试试能不能出公主府的门。”
卫缺闻言肃了肃,唐刀回鞘,一声冷兵嘶鸣震在耳膜,昭示无言的警告。
一向是这样蛮横,谢方行复坐下,伸手在额角轻轻按了按,说道,“前日里在裁绡楼,你与她吵架了,所为何事?”
宣宁滞了滞,问道,“你怎知晓我们吵架了?”
谢方行连轴几日未好好休息,嗓音里毫不掩饰的疲惫,仿佛与她多说几句就要驾鹤西归了,“她不会摔那套杯盏。”
体会过失而复得的人,怎会将昔年遗失之爱物轻易打碎,杯子摔成那样,她定是尽力阻止却无济于事。
“哦。”
宣宁自然不会把“她”与伊川的纠葛告诉别人,她恹恹地敷衍一声,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值一提,难为谢先生连“她”喜欢什么茶盏都知晓。”
她嗓音意兴阑珊,撩起眸子,好笑地问他,“只可惜她另有所爱,全然不知谢先生的心思,初来之时,她甚至都没把你认出来呢。”
谢方行闻言绷住了下颌,顷刻放松下来,晒了声,说道,“殿下强留谢某在此,只为说这些么?”
“当然不是!”宣宁唇角带着冷意,问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收起你那些没有用的心思,好好听本宫的话,老实告诉我你今日的来意!”
谢方行应了一声“是”,说道,“荆西和吐蕃按兵不动,并不一定是因为盟约不成,或是咱们的人打草惊蛇,或是不良人步步逼近,或是因为忌惮突厥势力的混入,更有可能是因为殿下婚期将至,他们认为可在那时浑水摸鱼,事半功倍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