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么,宣宁陷入沉思,吐蕃带着不少兵力搅和进来,势必是预备于长安城做些不得了的大事,难不成三哥真想反了不成?
这个谢方行说话含含糊糊的,显然和李意如是一个阵营,宣宁气鼓鼓地看了他一眼,不行,还是要想个办法问问沈亥风那边的进展!
身姿磊落的儿郎拱手告辞,碧纱轻衫的青衣娘子恭敬地送他往外门去,这本是李意如给贵客们的殊遇。不想这日谢方行举步踏进了侧厢回廊,怜光却不觉奇怪,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谢方行漆黑的眸子看向她,似乎想问,又犹豫不决,他微微叹气,最终还是开了口,“她们因为何事争吵?”
怜光手指交握,低声将公主所言一字不落地重复叙述给自家门主。
【作者有话说】
(嘿呀)
第86章 春溪
圣有令, 云、徐有佳女,柔嘉居质,才明夙赋,今册为永昌、成和公主, 赐国姓、备玉牒、锡金册, 作配宗国王子, 以协和万邦。
是夜, 太和殿灯烛辉煌, 觥筹交错。
朱台侧面设有特席, 幽州大节度使与突厥可汗为座上宾, 礼部侍郎晓得他俩的冲突,故将座椅设在左右两侧。
三州世子仍在席首, 对面则是新晋郎官的吐蕃五王子、大竺三王子以及萧且随的位置。
各国使者齐聚一堂,宣宁也只好回到了她的本位——与长平、福康、朝晖以及小二十一同坐在她几个哥哥的后边, 小小的个子淹没在人海之中。
长平已近产期,只不过她本就瘦弱, 宽大的绛色襦衫系在上腰, 除却脸上略有些浮肿,乍看之下与平日里也无甚区别。
“昔年沈复旌没有死么?长平是如何生下这个孩子的?”宣宁有些不明白, 习惯性地一摸腰间, 却骤然回神。
她裹住了菱镜塞进了柜子里, 李意如已经好些时候不曾出现了。
不止李意如, 谢方行也不知所踪,她派卫缺去永宁坊找他,却被邻门的老人家告知, 这家已多日未曾点炊烟了, 想来是出了远门。
哼, 就连那个沈亥风,也根本不把她当回事,每每插科打诨,要么就干脆找不着人。宣宁气鼓鼓地咬了一口怜光移过来的蟹毕罗,恨恨地想,这肯定是谢方行搞的鬼,难道她在他们眼中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事事都要李意如来过问才行?她不在,他们就干脆事事避过她,有她没她都一个样?
沈亥风今日会来这里吗?宣宁探着脑袋四处探看,席上人员复杂,各色华丽的绸缎在灯光下迷人花眼,她一转眼眸,却与一道痴痴怨怨的目光撞个正着,福康两眼光亮清澈,幽幽地望着朱台那边。
宣宁顺着她看的方向望过去。
萧且随剑眉英挺,一手握着个五光十色的琉璃杯盏,手肘轻搁椅圈,懒散地靠坐在侧,暗金腰束箍紧了玄色襕衫,少年瘦窄的腰线毕露,说不出的风流意气,闪耀迷离的灯火在他漆黑深邃的眸中雀跃流转,若星河璀璨,宣宁叹了一声,还真是一副潋滟无双的好皮囊。
他似乎若有所感,侧脸眺望,果然看见宣宁探着脑袋在看他,萧且随勾唇,冲她极缓地眨了眨眼睛,像要勾人家的魂。
宣宁心跳倏然加速,却并没有笑。
从前怎没发觉他这样会勾人呢!都和她定亲了,还在大庭广众卖弄美色,不讲规矩。
她生了气,转过脸不再看他。
萧且随受了冷遇,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鼻子,想过去问问她怎么了,却不想小娘子骤然起身,捏着裙角匆匆往外边去了,像是追着人去的。
——
“沈亥风!”
沈亥风一向不爱这种应酬,今日只不过露个面,没想到这样也被公主看见,他听到那魔音绕耳一般的娇憨嗓音,脚下走得更快了。
月色凄凄,外皇城灯光恍惚,穿过暗色花丛,前头就是毫无遮挡的长廊,沈亥风无路可逃,一个飞身跃到了粗宽的树枝上。
“咦?”小娘子慢下了脚步,绕着周围走了两圈,自言自语道,“分明看见他往这儿来了,怎得突然不见了。”
沈亥风心中一乐,嘿,我堂堂不良人,怎会让你小小娘子追上,趁着她转身,沈亥风两足一点,攀上另一棵树,茂密的叶子遮住了身形,他便这样越逃越远。
“殿下在找谁?”
静谧的假山后头忽然冒出半个身影,宣宁吓得脚下一颤,下意识扶住了一旁的矮墙。
糟了,只顾着追人,不知不觉走玄福门外哪个崎岖的假山池子里了。
东宫空悬,这边的殿宇人迹罕见。宣宁看了看四周,定下神,寒声说道,“楚世子,你跟着我?”
“想见殿下一面太不容易了,唯有出此下策,望殿下恕罪。”
楚郢从假山后慢慢走出来,眼神缱绻柔软,一如从前,冰凉的月光轻洒,他好似雪中的雾,朦胧纯净。
可宣宁已不会被他迷惑。
三周都是假山,若要离开,只得楚郢让路不可。宣宁警惕地皱着眉,问道,“你想做什么?”
楚郢说道,“殿下,我想确认一件事。”
那日在紫宸殿外,他脑海中偶然掠过公主府大婚的场景,他本以为只是臆想,可之后的许多日子,他每每梦见这一幕,从朦胧到清晰,那是他此生从未感受过的雀跃和欣喜,他开始怀疑,这一幕难道确确实实地发生过。
“什么事?”
楚郢抿了抿唇,上前一步,宣宁则毫不迟疑地后退,似乎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她唯恐避之不及。
见他不说话,宣宁立即侧过身,想从一旁离开。
她连一句话都不想听他说了,楚郢心中扭曲的愤懑再次覆盖了理智,他冷冷地哼了声,上前用力揪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扯进了假山凹处。
“放开!”宣宁气得直发抖,“楚郢!你怎么敢的!快放开我!”
“珠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楚郢反剪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狠狠按在了假山上,“你告诉我吧,究竟是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薄衫贴近了粗糙的山壁,冰得宣宁一个激灵,一身的鸡皮疙瘩。
“做错了什么?!”宣宁大声斥责道,“你做的事儿还用得着我与你细数么!”
“三月初九那日…”楚郢垂首靠近了她,“那天之后,你就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我的珠珠了。”
三月初九…
宣宁一滞,是了,就是李意如来的那天,多亏“她”告诉了她楚郢的真面目,否则她又将与楚郢纠缠,落得樊笼囚困的一生。
“来人!卫——”
楚郢附身捂住了她的嘴,用身体压紧了她的,“别喊,珠珠,我只确认一件事,你别喊!”
宣宁根本不听他的,他的靠近让她觉得恶心极了,她用尽全力地挣扎,可力量的悬殊让她很快败下阵来,宣宁喘着粗气,心中的惶恐越来越深,一些尘封的记忆破壳而出。
“她”在荆西上府所经历的事,岂非是此时百倍之痛?
而楚郢呢,本意只不过想知道那梦境的真假,在梦中他见到的宣宁,后背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可两人挤压在这方寸之地,怀中的少女是这样的柔软,她本就应该是他的,楚郢的呼吸不自觉地重起来。
宣宁后知后觉到危险,捏紧拳头,不再轻举妄动,她平静下声音,问道,“你想确认什么,你可以问我,何必弄成这个样子,楚世子,你先放开我。”
楚郢没有理会,抽手攥开了她的衣领,轻薄的藕丝上衫应声而褪,他寻到了梦中的位置,光洁清瘦的背脊上,一颗暗红的小痣。
“真的有…”楚郢的眸色转暗,低喃道,“是真的…”
他们真的成过亲了,珠珠本就是归他所有的!这种认知终于击溃了他,看看!他竟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落到如今这个举步维艰的地步了。
这一切不过顷刻之间,宣宁大怒,狠狠地将他撞开,却不想楚郢看她要走,长手一伸,将她紧紧箍进了怀中,滚烫的泪水和破碎的亲吻落进了她的颈子,楚郢声泪俱下,“珠珠…珠珠!别走!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倾向淄川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你记不得了?咱们已经成过亲了。那天公主府红幔如霞,你我在裁绡楼外——”
“闭嘴!”
宣宁只觉得他已经疯了,他哭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会陪他在这里发疯,他们这副模样,无论谁闯进来看到,都是狠狠一巴掌打在李家宗室的脸面上。
凭什么!宣宁气得跺脚,明明发疯的人是楚郢,为什么是她承受恶果?!
卫缺去哪里了!该死的!萧且随呢!巡逻的金吾和禁卫呢!?宣宁自暴自弃地想着,没有一个能帮她的人,除了“她”…
“她”呢…太该死了,她把“她”藏起来了。
楚郢越压越低,一手探下去想解开她的长裙。
“滚开!”宣宁尖喊一声,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你是我的人,为什么和萧且随那般亲密。”楚郢低低地怒吼道,“你们是不是早就暗通款曲了?”
“龌龊!”
她与萧且随勾缠的一幕幕掠过脑海,楚郢嫉恨交加,终于不耐烦地在她脸上狠狠甩了一掌,一把撕开了那碍事的裙襦。
“别动!”
剧烈的疼痛伴随着催人欲吐的晕眩感,暴虐的行径下的自我保护几乎让她萌生退意,宣宁的心脏紧缩着,违抗着求生的本能,她喘息着,两手在地上胡乱地摸索着,稚嫩的肌肤在崎岖的山面滚裂了,可她如获至宝。
她摸到的是一块尖锐的石头。
她的心一下就安定下来,掀起冷漠的眼睛看向压在身上正忙着解衣裳的男人。
一刹那,有一段令人心惊的记忆闯进了她的脑海,它不属于她…是“她”来了吗?可她好像没有感知到“她”的存在。
同样昏暗的狭小之地,恶劣的男人扑过来,想用暴力令她屈服,她忍着剧痛和药力的反噬,握住了榻旁的短刃,手起,刀落。
殷红滚烫的血洒满了她的眼睛,猩臭的味道浓缩在阴暗的斗室,她从冰冷的月光中跪起身来,如同深夜里伺机而动的野兽。
她止不住地震颤着,一刀又一刀地宣泄纯粹的恨意。
“李宣宁!”
少年猛地握住了她举起的手,串成珠帘的血液顺着纤白的皓腕蜿蜒流进萧且随玄色的衣袖,他两臂收紧,将浑身冰冷的少女紧紧拥进怀中。
“对不住。”少年声音哽咽,“我来晚了,我又来晚了…”
宣宁无神地靠在萧且随肩上,懒懒地看着颓倒在地上的男人,“她”很神勇,出来杀个人就走了,一句安慰的话也不与人家说。
也难怪,当年“她”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杀了楚粢,何况区区一个楚郢呢,无他,唯手熟尔。
早知如此,三月初九那日就该杀了他,何苦造作一场?
想到这里,她无声地笑了笑,清亮的水眸波光粼粼,像春溪里融却了冰雪,虽是冰凉,但终将温暖。
【作者有话说】
唔,我写明白了吗,宣宁挨了一巴掌,真正动手的是阿意。
别的没有,别的没有,别的没有!
女主救女主,男主打酱油,(鞠躬)
楚郢的梦在62章结尾处,也许大家已经忘了…贴在下面吧
公主府彩绸漫天,人声鼎沸,像是喜宴正浓时。
那是裁绡楼外灯照红鲤,而他于高耸楼阁,半抱着美人如玉,藕丝半袖臂膀攀附在他颈侧,楚郢冰得轻颤,手掌扶住小娘子的细腰,耳鬓厮磨间,殷红的对襟袍衫与青绿襦裙散落一地,他移开她手中的团扇,却见一双狡黠明亮的眸子。
那里头的信任与爱慕就像一柄尖刀,戳进心存不良的肺腑,翻来覆去地搅弄,直至鲜血淋漓。
他再不能看她这样的目光,倾身吻在了眼角。
小娘子阖着眼,声音娇嗲,凑在耳边对他说,“夫君,好冷,抱我回去罢。”
第87章 乱
眼睛上好似蒙上了一层雾, 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宣宁昂首揩了揩眼角,重峦的假山缝隙中,黯淡的天幕嵌上红宝石一般的圆盘。
银辉好似也染上了血色, 清冷的绯光弥漫, 昏沉黯淡的红, 罪恶的阿鼻地狱阴风骤起, 血色荆棘中开过艳丽的罂粟, 潺潺声不绝, 那是以髓骨为祭的暗河逆流, 她乘着小舟随波,无人以渡。
熟悉又陌生的清隽身影立在浓雾漫漫的对岸, 她似乎听见他暗哑低沉的声音在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姓,“李意如——”
她眨了眨眼, 幻像又如雾霾退开,只剩东宫外萧瑟的秋叶簌簌, 黑桠的枝条状似鬼爪, 阴凄萧索的影子压上小娘子洁白莹亮的圆肩,宣宁下意识地瑟缩, 垂首团进了少年的怀中。
那是什么地方, 好冷啊。
“不怕, 我们不怕了。”他轻轻握住她的肩膀, 抬起手掌触碰她冰冷惨白的小脸。
洁白的纱衫浸满了飞溅的鲜血,袖口衣摆俱是灰扑扑的泥尘,小娘子神情怔忪, 似乎吓得不轻。
少年的怀抱宽厚温热, 宣宁缓解着失神的思绪, 后知后觉感觉到脸上泥泞的血污,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好脏。”
楚郢的血好脏,宣宁嫌恶拧着眉,狠狠地搓了搓脸,抬起一脚踹在楚郢身上。
楚郢被她踢得震了震,却无声无息的,好像真的死透了。
“我们洗洗,嗯?”
萧且随摸出一张帕子,看向不远处的鲤池。
“好。”宣宁应了一声,看着他,又说道,“怎么办,楚郢好像死了。”
少年斜过去一眼,深邃的眸子翻滚过的阴沉如罪海波浪,萧且随冷笑道,“就这样死,真是太便宜了他,吓着咱们宣宁,才是他的罪过。”
萧且随解了金带,将外衫脱给了她,长长的衣摆垂铺在地上,娇小的娘子乖乖团进不合身的襕衫之中,好似一只柔软的小猫,看得人心都塌软了一片。
宣宁撑手坐在一旁,声音小小的,辩解着,“我不怕,就是有些冷。”
穿堂风在假山间呼啸,少年的碎发斜斜地半遮,他拧好了帕子,小心翼翼擦拭她脸上的血痕和污渍,低声说道,“形势有些怪异,我在半途上遇见了重伤的卫缺…”
“什么!”宣宁一下窜起怒火,险些拍案而起,看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她看向楚郢,咬牙道,“一定是他!看来他们所谋之事甚大,否则怎敢在禁中伤我的长卫史?!”
“他怎么样了?可还能活?”
他见着卫缺重伤,哪里还敢耽搁,立即问明了方向就来寻她,根本没有来得及喊人去救卫缺,萧且随咽了咽口水,声音艰涩,含含糊糊地说,“应该死不了…吧。”
“哦。”宣宁放下心来,脑中却不断思考,伤她的长卫,又意图对她不轨,他们就是不怕官家怪罪?还是他们笃定自己可以脱罪?
这样肆无忌惮地切了后路,难道……
宣宁猛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