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省亲是大事,府里各项事务都要准备妥帖以免犯了忌讳,摆件行路礼数都要加倍留心,虽说元春出身荣国府毕竟已是天家人,容不得半分冒犯。
为替元春做场面,王夫人特意遣人三顾茅庐请来了带发修行的师父妙玉。
不同于一般师父这妙玉还有另一重身份,和贾家交好的江南甄家是这妙玉的外家,论起俗家称呼还能叫宫里甄太妃一声姑祖母。
这样的人物肯过来为元春作场多少能添些体面。
十月将近,各处均已齐备,贾蔷买来的小戏子经过几个月没日没夜教习已经能唱得二十几出杂戏,请来的小道姑小尼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贾政这才上本定下了省亲的日子。
娘娘省亲日定在正月十五,从初八各项流程便已开始,宫里太监指示下宁荣二府上下人将各个环节演练数遍,何时跪哪里拜拟定了具体章程才算完。
正月十四万事皆备只待人归。
“我看着还是薄了些,得再加些东西。”
“哪里就那样娇弱了,”黛玉看贾瑜又要出门忙叫紫鹃将人拉住,自己则是扶着椅背坐到椅子上,“加这些已坐卧不便,再加一些还如何见人了。”
黛玉指了指紫鹃又低头瞧了瞧略显臃肿的自己无奈苦笑。
明日大早府里女眷要去大门外迎接,要穿的衣物是提前备好的不能变动,贾瑜怕自己受凉在外寻摸了一堆小玩意儿,护膝护肘护腰等买了个全套。
这些东西府里人倒是也能做,只是别人不提黛玉也不好自己单备了,黛玉心思细贾瑜却想不了太多,只一股脑搞来让黛玉穿戴。
“明日谁知道要等多久,大早上风凉,她们身强体壮没事你哪儿受得了。”
黛玉一向体弱,看了不少大夫名医都只道没什么病症只需好生将养,贾瑜试过不少办法都不见效,吃多了容易吐,动多了容易晕,时间长了黛玉身体没好转反而平白耗费了许多精力,贾瑜看黛玉辛苦便不再勉强。
贾瑜信命也不信命,黛玉身体不能像常人一般健壮是命,可认命不代表要让她受罪,凉了加衣虚了多补,吃不了这个就喝一点那个,只要用心看着总能找到让她舒服的法子。
好容易养大的花可不能在风里冻萎了,贾瑜看黛玉休息会儿继续在屋里走动努力让自己看着自然一些撇撇嘴。
“不过来个人这么兴师动众”
“明日去哪里想好了?”黛玉看贾瑜又要碎碎念赶忙出声打断,明日场面贾瑜性子不适合在场,两位舅舅将话委婉说了贾瑜爽快应下了。应下了也好,至少不必在人前拘束。
“去墙根儿胡同,那儿节庆热闹,等人走了我给你带些好玩意儿回来。”
“好。”
快入夜贾瑜也不耽误黛玉休息,临去看其上下齐整不透风又塞了两个能放进袖兜的小手炉才作罢。
黛玉虽觉贾瑜过于担忧但出于不想浪费其心意第二日将能穿戴的都挂在了身上,也亏没有落下,一行人从寅时来回几趟到夜里亥时才等来人。
元春来时一众女眷已站了近五个时辰,纵使脂粉涂着也盖不住苍白脸色,放眼望去只黛玉还有些血色。
贾母为首众人亦步亦趋随元春转了园子,黛玉薛姨妈宝钗为外眷不好近前,待元春进了正殿依次见了长辈受了礼才叫几人说话。
黛玉从未见过这位表姐,此时被人带到近前说话不由顺着指示屏气凝神抬头细看。
这位娘娘和她想象中略有不同,本以为两府倾尽全力迎接的娘娘是个讲求派头场面的,没想真人一身雍容端庄下竟隐隐藏了些悲戚忧愁。
黛玉抬头细看元春同样上下打量这个已逝姑妈家的表妹。作为一宫之主元春拥有召见亲族的权利,往日常听母亲诉说这位林家妹妹颇受祖母爱护宝玉怜惜,又伶牙俐齿只怕不是个省心的,现亲眼一看又是另一番模样。
先前林如海未升任江苏布政使时老爷老太太没将宝玉亲事定下,现今尘埃落定林家妹妹这般样貌气质又有那样的家世,将来好事是否能成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元春心里惋惜面上不显山露水,见了林薛二人后相继见了贾政宝玉,该见的人见了该说的话说了才开始其他进程。
丑正三刻,元春銮驾回宫,一场耗时耗力的贾家盛事在一片哽咽中落下帷幕。
第30章
元春回宫后宁荣二府因连日用尽心力,人人力倦各种神疲,外院还有几大管家共同撑着,内院只凤姐一个人操劳忙碌,也幸她本性要强日夜不停才将动用之物于两三日收拾完。
有人忙便有人闲,正月习武师父回了老家,家塾塾师又称病多请了几天假,贾瑜原本充实的日子顿时空闲起来。
说闲也不太闲,贾芸今年过年回了京,这人是个交际广的,只要无事便要拉着贾瑜四处吃年茶。
在扬州两年多除去给贾瑜的银子贾芸自己手中落下一千多两,不和宁荣二府做比,放一众贾氏族人中贾芸称得上荣归故里。
吃水不忘挖井人,何况贾瑜还是自己背后东家。
这世道不管做官还是行商都离不开人脉,别看有些人没身份不起眼关键时刻能顶上大用,贾瑜既然开始上进那必然对以后有些规划,贾芸不好细问只身体力行带着贾瑜四处转转。
年下就舍不了送礼,贾芸给各房各人送了礼又单独给黛玉送了双份,贾瑜那儿财大气粗没什么好送的,这位小表姑据说和贾瑜亲近干脆将该送的都送到她那里。
湘云近来被贾母接来和黛玉一起住着,看贾芸一波一波礼不停心下诧异。
“这个芸儿也是冲着林姑父的官职来的?”
黛玉摇头否认,贾瑜在扬州的生意没瞒过她,不过这不好对外人说。
“许是送错了,晚些我再托人问问。”
“你唬我做什么,谁不知道现今你不同了,不说凤姐姐珠大嫂子就是大太太二太太都待你格外亲厚。”
湘云想到昨日宝钗生日之事冷哼一声,宝姐姐十五岁生日老太太叫人摆了席面,还搭了戏台请了班子,结果明明是宝姐姐的主场却叫黛玉点了两出戏。
这样的事儿多了湘云也看出来了,府里上下这是有机会就给黛玉作脸呢。昨日听戏那小戏子分明和黛玉有些神似,结果众姐妹都看出来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连自己刚开口就被凤姐姐插科打诨混了过去,放往年怎么也得闹上几句。
这般想着湘云心里愈发不得劲。
“如今你是小姐主子我们都是奴才丫头,别说什么礼别人单份你双份,就是哪天叫我们过来伺候你都不是稀罕事情。”
“就是伺候也不要你这话多嘴碎的丫头,”正说着贾瑜搬着个假山盆景进来放到桌上,“林妹妹,这怎么样,较其他盆景是不是精致奇巧许多?”
“我不伺候有人上赶着,皇帝不急太监急,也不知道什么投生的但凡说句话有人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黛玉眉头一皱,这是骂贾瑜是狗呢,对于湘云时不时挑刺儿她心里不介意甚至还有些欢喜,毕竟父亲升职之后众姐妹说话多少带了偏向,也只湘云和以往一般无二。
只是挑刺儿是挑刺儿,明晃晃骂人就不好了,贾瑜今日又没有招惹她。
黛玉刚要开口贾瑜又接了话头。
“约摸是狗吧,”贾瑜听湘云的话没恼反而想到什么似的略带羞涩笑了笑,“搞不好还是条哈巴狗。”
……这让她如何开口,这时候倒是知道脸红。
黛玉话被憋在嗓子里对贾瑜横了一眼。
贾瑜嘴毒湘云知道,但是说起来自己也丝毫不留情面实在让人心情复杂。
“你今儿是出了什么事么?”湘云试探开口,互骂几年她自认和贾瑜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情,看他如此也有些别扭。
“你有事?”
湘云摇摇头。
“没事就回你家去,别在我跟前儿碍眼了,没看我来找林妹妹有话说么?”
事什么事,这人果然还是个不能接近的!
湘云对黛玉做了个鬼脸气冲冲去找宝钗,贾瑜看湘云走了关上门从怀里掏出来几张银票塞到黛玉手里。
“五千两?”黛玉没就湘云说什么便被手中大额银票转移了心思,“你从哪儿来的?”
“每月在钱庄存点就这些了。你前几日不说我花银子不知节制,这不把大头拿过来给你管着,省得你瞎担心。”
“你的银子给我做什么?”
“不给你给谁?”
黛玉被贾瑜理所当然的语气搞得一怔,想如往常般讥讽两句二人没什么干系,瞥见贾瑜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心里忽得泛起一阵怜惜。
父亲前几日来信来年会将自己接回去,对黛玉而言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可欣喜之余多少还有些难以言明的愁虑。
她走了,贾瑜怎么办。
府里上下老少都把贾瑜当洪水猛兽,可她知道贾瑜不过只是心思直接说话懒得拐弯罢了,你待他不好他会不计后果回击,你若待他好他便会千百倍还回来。
平心而论不管心里如何想,自己在贾府这几年表面待贾瑜宝玉是一般无二,宝玉还有众姐妹关怀体贴贾瑜却将全部心思放在了自己身上,她们之间是不太对等的。
湘云暗讽贾瑜上赶着何尝不是说明自己没表现出来对二人的差异。
“想什么呢?”贾瑜看黛玉拿着银票发起呆打了个响指,“没见过这些银钱?咱们林妹妹难不成也是个眼皮子浅的?”
“你把东西放我这儿用起来岂不是还要求人了?”黛玉勉强调笑。
“我这儿又不是一分没有了,再者说求就求呗,我乐意求着你,而且咱们一块儿注着哪儿分什么我的你的。”
“什么一块儿,今日这样住着指不定明日便天各一方了。”黛玉将手中银票放回贾瑜手中,“这东西哪儿有叫别人管着的,你自己收着。”
“你要走?”
“这世上又有谁是不走的?”
“你去哪里我”
贾瑜话音刚落紫鹃满脸喜意进屋。
“姑娘!”贾瑜话没说完被满脸喜意的紫鹃打断,“宫里娘娘说园子荒废着也是浪费,叫府里姑娘们还有宝二爷一同搬进去呢,这不,刚老太太还说叫您前头去选选院子。”
“?还有宝二爷?那我呢?”贾瑜看紫鹃来了也不和黛玉分辨将银票收好。财不外露,黛玉可以知道别人还是都防着点。
贾瑜开口紫鹃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个人表情讪讪,“只听人说了宝二爷,想必三爷是另作安排。”
这哪儿有什么安排,不过是元春不把别人当人看了,宝玉是宝别人都是草?
贾环贾琮草就草了,他可不能任由人当草。贾瑜脑袋一转想出了个现成的主意,随即对黛玉开口。
“你今儿下午先去选个院子,明儿上午就别出屋了。”
“为何?”
“外头晦气。”
第31章
“他在园子门口搭了棚子?”
王熙凤原本半卧的身子闻言直起来,昨日元春下谕旨她就觉出不对了,何止她就是老太太太太也都悬了心,元春进宫时贾瑜还是个话不多的好孩子,她哪里想得到几年不见那个省心的贾瑜早成了另一幅糟心模样。
连礼法性命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指望他对皇家威严抱有敬畏那不是天方夜谭?
明晃晃偏着宝玉那不是打贾瑜的脸呢,虽说元春是宝玉嫡亲姐姐理所应当偏爱宝玉,但那货可不这么想,脾气像驴脑子更像驴,一点都不会拐弯的。
昨晚大观园门口叮叮当当一整宿,想也知道今天有人要做妖。府里的人也是能挺,任由贾瑜聒噪一夜愣是没一个人过去说一句,大概都抱着拖一刻是一刻的心思。
“怎么个棚子?”
那棚子,不大好形容。
平儿犹豫片刻决定照实说。
“我也瞧不出来什么名堂,外头样子鲜亮,不过式样倒是有些像停灵的棚子。”
停灵,办丧事的棚子……
平儿说话一贯委婉,连她都说像灵棚那必然是除了外头一点鲜亮其余地方都像了。
这要是传扬出去被有心人添油加醋报上去别说贾瑜吃不了兜着走,就是荣宁二府以及宫里的娘娘都吃不了好果子。往小了说是孩子不懂事,往大了说可是藐视皇家。
府里人知道是贾瑜任性妄为,外头人可是不把他单拎出来计较。现今因着娘娘府里正是烈火烹油的鼎盛时候,这事儿一出就是没人迎头告上去也要留下张狂的话柄。
王熙凤打元春懿旨一下来就做好了贾瑜要闹幺蛾子的准备,担惊受怕一晚上此时真出了事儿竟然意外地平静下来。
或许是过往不可收拾的麻烦闹多了,贾瑜还知道把棚子外头弄鲜亮些的行为竟让王熙凤有了些欣慰之情,孩子长大了竟然知道顾全大局了,若真是明晃晃的黑白灵棚事情可真是没法收拾了。
虽说现在再闹下去也不太好收拾,不过总归有些回旋余地。
王熙凤揉了揉脑袋把事情在心里默默捋了几遍,要说解决也不难,那园子里院子那么些个,宝玉都能住进去贾瑜进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宝玉在姐妹堆里玩惯了贾瑜还和林丫头住惯了呢,不过自家娘娘一句话的事儿顺了人的意还有什么好闹的?
只是劝说的话儿她说出来二太太那儿怎么想就不好说了。
贾瑜是大房的人,名义上自己是他的亲嫂子,算起来比宝玉还近些,二太太本身因贾瑜胡闹对大房颇有微辞,这事儿自己再向着贾瑜说话不定叫她怎么想。
贾琏整日说她心偏着二房,太太又时刻挂着自己嫁的大房,这样的形式自己说什么话都里外不是人。
一家子人天天勾心斗角,就是事儿好解决也不好轻易出头了。
王熙凤想着诡异地羡慕起贾瑜的不管不顾来,惹一屁股麻烦不用自己操心比自己这劳心劳力为别人擦屁股还得不到几句好话强多了。
“奶奶,你看这事儿,”平儿看王熙凤不起身反而又慢慢靠到软垫上疑惑道。
“我看什么?”王熙凤嗤笑一声,“我这眼睛还是瞎了得好。”
平儿摸不清王熙凤意思一时无话,二人沉默半晌王熙凤才又直了身子。
“咱们这是去二太太那儿还是老太太?”
“先去老太太那儿点个卯,趁太太没来去园子门口凑热闹!”
事儿摆在这儿甩是甩不开,贾瑜这人管她也管不了,解决办法就一个,该劝的人她还不好劝,思来想去与其四处不讨好不如装作劝贾瑜看热闹。
天塌了还有个高的顶着,她就不信了除了她这嫂子就没人能插手了,凭什么就每次屎盆子都让自己端了。
内院事情王熙凤作为长嫂自然理应担起教导贾瑜的责任,可这事儿不仅是内院的事儿。
贾赦作为真正个儿高的听邢夫人絮絮叨叨王熙凤没用管不了贾瑜脑子活泛起来。
该说不说,这事儿贾瑜做得妙,他正因元春撇开一众小子特许宝玉进园憋着火气贾瑜便这般打脸着实让人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