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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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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阙眼下忙着处理伤口,无暇顾及许多,故缀锦此行还算顺利。
藏好匕首后,元月慢慢爬起来,换上新的贴身小衣,由缀锦搀扶着一步一停地到隔壁盥室沐浴。
与其说沐浴,倒不说冲洗。
——杜阙在她身上留下的一切印迹,都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足足洗了三遍,方堪堪罢休。
走时吩咐人收拾屋子,待返回时已改头换面:地板清爽,床铺齐整。不免令人恍昨夜对峙的真实性。
挪步至妆台前坐定,顾镜无言。
镜中人眼圈红肿,唇色惨白,憔悴万分,与昨日判若两人。明明,昨日还在为得了一大箱子话本而欣喜的。
缀锦轻轻梳着头,口里一声声叹气,竟想不出半句能抚慰她的话来。
愁着叹着,晨妆已毕,往镜子里一看,元月的气色总算好了些许。
“我饿了,想吃李嬷嬷做的芙蓉糕了。”元月冲镜中缀锦的倒影牵牵唇。
缀锦呆望一瞬,眼底腾起泪花,一连点了四下头,扭头匆匆跑出去。
掐在午时前,缀锦捧着满满一盘子饭食回来,全是她爱吃的。
一一摆好,元月配合地笑了笑,执箸先捡块儿芙蓉糕细嚼慢咽了,才动其他的菜。
“你担惊受怕了一夜,腹中也空了吧,过来一起吃。”她用筷子尖指指对面。
说实在的,缀锦的确饿了,遂不推拒,乖巧坐好。
“他,是死是活?”元月往碗里挑了一筷子凉拌笋丝,也不立即用,而是抬眼看着缀锦。
她不动筷,缀锦何敢抢先,诚实道:“您那一簪子刺歪了几分,不曾伤到要害,殿……他没事。”
元月摇着头,口吻惋惜:“我早该认清楚,他福大命大,区区一簪子算得了什么。”
从前身子那般羸弱受尽苦楚都不曾有过性命之忧,如今体格变强了,不需要她的保护了,她又何必多此一问。
夜幕降临之际,有人叩响了门扉,不等元月允准,门由外推开了。
银白月色下,昂首立着一人。
此情此景,恍如昨夜。
元月兀自侧卧在床,低低一笑:“又来折辱我么?”
他步步走近,卷来叮叮当当的脆响——由他腰间玉佩发出来的脆响。
一片阴影遮住了窗棂洒进来的月光:“我来为你上药。”
原来,玉佩撞上的竟是一个素色瓷瓶,她认得。上回脸被魏氏掴肿后,他给她的伤药就是由它装着的。
“不劳你假惺惺的。”元月偏离视线,合上双目。
浑身上下大大小小全是伤痕,掐的、拧的、抓的……落到如此,全拜他所赐。
他似乎在报复,为没能进行到最后一步而报复,弄得她遍体鳞伤时,才咬着牙抽身离去。
身上的被子不翼而飞,她猛睁眼,忍痛坐起来质问:“你想做什么?”
杜阙欺身向前,拿黑洞洞的眸子看她:“上药。”
元月怒从心头起,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早备好的匕首,举刃威胁:“我说了,不用你虚情假意的。”
利刃之上,寒光森森,依稀映出他低头轻笑的面容。
“只要你能狠得下心,千次百次我都任你杀。”笑容忽止,他迎上前,徒手抓住刀刃,殷红滑落,打湿了一小块儿地板,于暗夜中格外刺眼。
他不怕死,她怎么忘了呢。
匕首抖落,溅起颗颗血珠,元月慢慢摇了摇头,平静道:“不杀你,杀你脏我的手。”
“……那便上药。”并非错觉,她看见,一丝痛苦自他眸间闪过。
杜阙屈膝伏在床前,视线同她齐平:“衣裳脱了。”
她不闪不避:“无耻。”
他笑着:“我虽是个衣冠禽兽,可也懂得来日方长的道理。”他刻意将“来日方长”四字的尾音拉长,警告意味明显。
“若你不愿动手,由我代劳也不是不行。”他加深笑意慢条斯理补充。
元月清楚,即便他有伤在身,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换言之,她没得选:“我自己来,你转过身去。”
他没说什么,侧开脸。
身上酸痛,心中酸楚,解衣的动作慢之又慢,杜阙却极有耐心,一直未曾催促。
衣衫一件件褪去,温度一点点流失,元月头一回意识到,近五月的天儿原来也能这么冷。
“我好了。”她留给他一个背影。
簇簇光亮落入眼底,她完完全全暴露在空气中。
瓶盖揭开时发出轻微叮叮声,每一下都牵动着心弦。
凉凉的,痒痒的,同昨夜的触感截然相反。
“转过来。”心慌意乱时,杜阙说。
躲不过,跑不掉,留给她的选择,实在太少。
心中一叹,元月缓缓回身,视野堪堪被一片暗色覆盖。
他用布条遮住了她的眼。
酥麻的触感再度袭来,由锁骨一路往下,好似一阵冷风吹过,带起阵阵寒意。
“疼不疼?”杜阙问出这句话时,寒凉正侵蚀着她的胸脯,那里伤得最重。
“明知故问的举动,会让你更加愉悦,对么?”
她心如明镜:他根本不是在上药。
这话仿佛戳中了痛处,他微微一顿,猛地捏向内捏了一把:“看来还是不疼。”
比起被“惩罚”的痛感,更多的是屈辱,不争气的,泪花盈眶,冲破玄带堕下:“卑鄙,龌龊!你真叫我看不起你!”
他沉沉一笑,移手往下,轻轻一点:“是你多心了,我只是在搽药而已。”
半个时辰后,这场对峙趋近尾声。
眼前遮挡不再,肩上却多了件外衫,裹着杜阙气息的外衫。
“每天这个时候,我都会过来,直到你好全为止。”
看时,他半边身子已隐入夜色。
杜阙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往后半个月,他日日都来,且日日都趁夜而来,每回必啃、咬她半个时辰,但未有更过分之举,诚如他所言:来日方长。
蹉跎至五月中旬,元月的身子才大好,可心里留下的阴影却难以消除,整日闷在屋里,有人来便勉强敷衍几句,无人来则靠窗发痴。
缀锦放心不下,多番欲请杜衡来安慰元月,皆被人拦住,气不过问缘由,人便道:“殿下吩咐,夫人大病初愈,不宜见人。”
每每受挫,缀锦只能憋在心里,半点不敢透露给元月。
捱到下旬,元月的生辰近了,往年她的生辰皆是在元府由许夫人、元嵩陪伴着过的,念及此,缀锦抛却惧意,挑午饭时候兴冲冲敲开外书房的门,打算为她讨个公道。
满肚子怨气尚未出口,便听杜阙说:“阿月的生辰,仍回元府过吧。”
方松口气,又闻他道:“我跟她一块儿回去。”
缀锦只是个丫鬟,如何能左右杜阙的意思,只好强整笑脸回去告知元月:“姑娘,殿下说了,后儿您生辰回家过。”
元月的双目立时放出神采:“真的?他真这么说?”
缀锦点一点头,心底琢磨着怎么告诉她杜阙也要一道去的消息,然而她忘了,朝夕相处十多载,她的一颦一笑是瞒不过元月的。
“他也要跟着,对吧。”元月亮堂起来的眼渐渐黯淡。
“是……不过您能回家见见老爷夫人,也是一桩好事,您该开心些。”缀锦收起垂头丧气的姿态,笑道。
是什么时候,回家也成了奢望,与父母团聚也成了该对杜阙感恩戴德的事呢。
“也罢,过生辰愁眉苦脸的算什么?横竖高兴也是一日,苦闷也是一日,计较那么多也无趣。”
说罢,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不过,与家人团聚前,还有一件事得了结。
“你再走一趟,请他过来,我有事同他相商。”元月看着缀锦,语气平淡。
缀锦怔了会儿,欲问却不敢问,抱着满腹疑问答应着走开。
杜阙的反应与缀锦不谋而合,沉吟良久才向她确认:“她当真如此说?”
“是。”缀锦低头又把元月的原话重复了一遍,讲到一半,一抹衣袂闪出眼帘,抬头看去,杜阙已然走远了。
杜阙反复和缀锦确认之时,元月挪到了院子里的秋千上。小黑正在用爪子挠树,见她出来,喵呜两声跑来跳到她膝盖上,拿头蹭她。她难得展露出一丝笑意,就势抱住小黑,悠悠荡起秋千。
杜阙匆匆赶来,遥遥撞上这岁月静好的一幕。
瞥见来人,元月足尖点地,逼停来回晃动的秋千。
动物的感官总是灵敏的。秋千停住的刹那,小黑立马跃下地,朝前方张牙“呲”一声,飞快窜入一旁的花丛中。
“连猫都不愿意亲近你,可不可笑?”元月两手扶着秋千架,对来人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弧。
杜阙的目光一直锁在她的脸上,摆明了不在意小黑龇牙咧嘴后逃走的行为:“旁的无所谓,你别离我而去便好。”
经过长达半个多月的“肌肤之亲”,元月愤恨不平的心已麻木不堪,面对他一次次的挑衅,只是笑一笑便算了,反唇相讥的精神,她提不起来。
“太子妃要你我同去看望七皇子,明儿你能抽出空来吧。”她自然地转开话题,“抽不出来也无用,是皇后娘娘嘱咐太子妃转告我的,你没得选。”
“没得选”三个字是在说他,其实也是在自嘲。
因“没得选”,而与他成婚;
因“没得选”,而无法任性一回,就此离他远远的,各自再无瓜葛。
幸而这条命对他很是要紧,否则这六皇子府,她当真一日也不能呆了。
杜阙“嗤”的一笑,移目遥望东边的天空,那是七皇子府的方向:“既是皇后的意思,我自是得照办的。再说,也是时候去看看七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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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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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杜阙、元月如约前往七皇子府。
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元月只好勉强自己假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平和样子,与杜阙同乘一车直往目的地去。
七皇子府和六皇子府隔着几条街,路上得花不少功夫,而杜阙则趁机行起不齿之举,不仅逼她到他身旁落座,还时不时拿些不入耳的浑话来逗弄她。
她忍无可忍恼怒斥骂,他便仗着身板高力气大的优势将她压到角落羞辱一番,末了又阴笑着说当年她如何如何狠心绝情。她侧过脸不听,他则故技重施捏着她下巴迫使她转过来。相对不过片刻,复欺上来啃咬。
如此反复几遭,她禁不住艰难摸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抵到他胸前含怒威胁,他却勾勾唇,反握住她的手一面把刀刃往肉里推,一面道:“阿月怎的又忘了我的话呢?”
僵持良久,她冷冷一笑,夺出刀刃欲往脖子上横,他眼疾手快,将刀抢去,随手一掷:“杀我可以,你想寻死,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失了武器,气势瞬间矮了一截,默默抬袖用力擦了几下嘴唇后,侧过身子瞑目养神。
须臾,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只当是他良心发现收了折辱自己的心思坐到对面去了,不料攥拳状的手忽然爬上一片温度,几乎嵌在皮肤里的指甲一点点被掰开,紧接着涩涩的、凉凉的触感印在掌心。
“藏好了,待会儿别给外人发现了。”杜阙夹带着轻笑缓缓道。
张目低头,匕首安安稳稳躺在手心,而他,面对自己而坐,眉眼蕴笑,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场景只是错觉。
好不容易消停,若再做纠缠,吃亏的还是自己。元月敛起满身锋芒,收刀入鞘,依旧将其塞回广袖中,随后朗声询问外面坐着的缀锦:“还有多久能到?”
缀锦答:“快了,转过街角便是。”
她微微放了心,尽量把背贴在壁上,捡起座上的小镜子左右端详,眉眼透出几分嫌恶,从妆奁里挑出口脂往唇上涂了些,方使得唇瓣上的红肿不那么明显。
一炷香后,“七皇子府”四个烫金大字映于眼帘。
府邸外冷冷清清,仅有两个守门人昂首站着,当中一个见六皇子府马车远远驶来,向另一个丢眼色:“好端端的,他怎么来了?”
另一个回头一望,嘴角挂上丝嘲讽,语气甚为不屑:“来做手足情深的戏码呗。”
话语间,马车已在几步之遥外落定,二人互相看一眼对方,默契收住话头。
车身停住,元月无视杜阙,飞快下了车,拿手扶着府邸左侧的石狮子觑眼瞧府内的景象。
“还在闹别扭?”猝不及防的,垂着的手落入一只手中,同时脸颊擦过一道温热的气息,她心底泛起一阵恶寒,欲甩又碍于外人在场,遂按捺住不表,只低声冷笑两声,提步踩上台阶往府里去。
杜阙故意收着力由她带自己进了府。
府里众下人说七皇子近些日子都在东边的会春园养伤,二人便掉头随接引下人向那儿去。
原以为六皇子府已经够气派,然同七皇子府相较竟有些不够看。一道过来,亭台楼阁、树林山水,险些迷花了眼。
元月暗道:怕是只有贵妃之子才能有此殊荣了吧。
小厮引她二人来到一栋两层小楼前站定,冲她二人躬身道:“您二位稍候,容奴才进去通报一声。”旋即踏入小楼。
人方去,元月便用力抽脱手,顺便向一侧让开两步。
杜阙对此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微垂着眼看地上洒下来的树荫。
他不舔颜凑来缠磨自己,她万分庆幸,也就不花心思研究个中的古怪了。
小厮未露面,两人便安静等着,谁都不发一语。
这时,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惊破沉寂,元月竖耳聆听,发觉动静正是由二楼传出的,举目观望之时,一个小腿粗细的花瓶揭过窗户正中她的脸砸下来。
紧要关头,有一人飞身上前搂住她的双肩,按住她的后脑勺向自身胸前推去,黑灰色占据了双眼。
“殿下快闪开!”曹平拔腿上前,然而为时已晚,花瓶在杜阙的背上四分五裂。
曹平这一嗓子归于寂静后,天光重新照入元月的世界里。
“殿下!”曹平拔剑出鞘,以身护在杜阙身前,目光上下左右扫射着。
杜阙伸手按住蠢蠢欲动的刀身,摇了摇头,转而道:“将碎片拔出来即可,旁的无须计较。”
服侍杜阙年常日久,曹平当然了解他说一是一的性格,唯有忍下满心不平,徒手揪出扎在肉里的碎片,后割下一片衣角意欲止血,却被他挥手拒绝:“小伤,不值一提。”
曹平不能如何,便将希望寄托在元月那儿,频频看向元月。
元月轻飘飘错开目光,不做回应。他爱怎么样怎么样,是死是活与她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