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英低着头:“你也说国公府家大业大,我那几位兄弟姐妹身上淌着方家的血,我有什么资格置喙。如今的我,学业荒废,家人死不瞑目,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诚如我父亲所言,我不过是一只活在国公府的蠹虫罢了。”
元月不是个会好言劝慰别人的性子,况且她自己乍然得知那么一桩惊闻也尚未缓过神来:“我言尽于此,方公子既想一味颓废,那便随意吧。”她起身告辞:“我帮不了你什么,但可以保证一件事,今儿你的冒犯之语、冒犯之举,我只当没发生过。”
别过方云英,元月一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只在街上漫漫闲逛,经由一处卖首饰的小摊前,她被吸引住了脚步,捻起一根红络子若有所思。
“姑娘,有那么多别致的钗环呢,您捧着它看什么?”缀锦一面说,一面指着各样儿首饰询问摊主价钱。
“这支一两银子,很衬姑娘呢。”观来人衣着打扮不同寻常,摊主堆起十二分笑意道。
贵是贵了些,抵不住缀锦真心实意喜欢。拿在手心左看看有看看,缀锦开了荷包摸出两块儿碎银子,刚好一两,给摊主:“确实很好看,我买了。”
摊主擦擦手接着银子,脸上乐开了花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身旁益发激动的话语勾住了缀锦的心弦,她随手把发钗别到头上,瞪大眼关切道:“您怎么了,你别吓奴婢……”
摊主摸不明白事态,不敢妄言,眼珠子左右划动,暂时观望。
元月掐住缀锦的胳膊,泣不成声:“杜阙……杜阙手上戴的红绳,是当年我赠给勉之哥哥的玉珏上的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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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真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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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花五百钱买下了络子。
她捏着络子徘徊于街边,走过与公孙冀携手踏足过的每一处。
日暮西斜时,回到了公孙府门前。蛛网罗住了昔日辉煌,尘土封存了来日希冀。
她跨上石阶,举头望向高门之上交叉着的封条,红白相间,末尾印有年月:太初十三年二月初五。
“姑娘,天快黑了,您还去王府吗?”缀锦不忍她触景伤情,拽了拽她的衣袖。
元月低头,摊开掌心,看着拧成一团的络子,轻轻说:“去。”
结伴转出街角,夜幕垂落,灯火初明,欢声笑语纷至沓来。
太平盛世,不过如此。
兰亭苑外,姝色动人心,娇笑酥人骨,元月不由回眸伫望,一簇簇花红柳绿间,赫然缀着一抹不和谐的颜色。
“那、那不是佩兰吗?”缀锦遥指着光影之下的那道素影。
佩兰立在丛丛倩影中,头顶打下来的光将她笼罩,光亮放大了她的神色。
——她笑着,眼中却蕴着无边的悲伤。
团团花影渐次被采撷而去,只剩下佩兰孤零零同老鸨相视无言。
“长得挺水灵,竟是个赔钱货!”老鸨张妈妈抱臂怒啐,旋即扭腰晃臀没入往来人潮中。
佩兰垂头一叹,抱着肩膀扭头离开。
元月心念一动,撩着裙边追上去:“佩兰!”
佩兰身形一顿,慢慢回过身来。
“是……你?”她瞳孔微张,似乎很意外。
元月蹙眉点一点头,眸光悄悄扫了她一圈,她穿得很少,衣裳的料子很薄,根本起不到蔽体的作用。
“你不是回宫了吗?为何会……”元月尽量不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来,正视她的双眼问。
她按捺着不表,佩兰却心如明镜,冷笑道:“我堕落至此,全拜杜阙所赐。”
知她心存怨恨,元月回笑道:“佩兰,若你愿意……我可为你赎身。”
佩兰曾有过不轨之心,可罪不至此。
元月同为女子,做不到熟视无睹。
佩兰不领情,语气益加咄咄逼人:“成玉死在你们手里,你们还不够!而今看我还苟活于世,便非得了结我这条命才肯罢休不成?”
缀锦气不过,插话:“什么叫‘死在你们手里’?成玉自作孽不可活,管我们姑娘什么事!你少在这诬赖好人!”
佩兰目眦欲裂,咬牙切齿:“成玉身手非同寻常,若非成玉被杜阙哄骗着喝下掺有春情散的汤,怎会任由刘婆子糟蹋而毫无还手之力,又怎会因药性发作却得不到缓解而猝死!”
“坑害了人,他反而装作好人,污蔑是成玉给他灌下了迷魂汤,殊不知成玉人事不省前,他比什么时候都要清醒!”佩兰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提越高,引来不少人在旁围观指点。
张妈妈闻声拨开人群赶来,忙笑着打圆场:“哎呀呀真对不住,她脑子不清醒,打搅各位了。”
说着招呼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拥上来,一个拿布团塞佩兰的嘴,一个剪住佩兰的胳膊,半推半扯的带人离开。
心头大患已弄走,张妈妈松了口气,又叫:“你们好生伺候各位爷,胆敢要各位爷有半点不满意,仔细一顿好打!”
围观众人顿觉无趣,一哄而散。
元月一时接受不了佩兰的话,依然杵着不动,张妈妈见状笑道:“二位姑娘,看你们生得唇红齿白的,身上又穿金戴银的,定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吧?听我一句劝,这地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快回去吧,免得家里人寻过来。万一给贵府瞧见你们在我这儿厮混,心里不爽快拿我这小店儿出气,我可担待不起啊。”
张妈妈的警告唤回了元月的神识,她勉强点一点头,转身去了。
不知不觉王府的飞檐映入眼帘,元月忽而记起此行的目的来,便抬脚入府。
王府的人都认识她,自然不会拦着,还告诉她杜衡刚从宫里回来,估摸着这会儿正在厅里陪王爷王妃用晚膳。
她微笑着道了声谢,径直到内院饭厅,果见一家人默默吃着饭。
杜衡伸手盛汤时,恰好瞥见门外的主仆二人,忙放下勺子,起身边迎边说:“你来了怎么不吱声,倒吓我一跳。”
王爷、王妃跟着停了筷。王妃吩咐人再添双筷子来,王爷则一言不发瞧着杜衡、元月互相推让。
“不用麻烦了,我只是在家闷得慌寻思来和阿衡说说话。”元月避开杜衡搭过来的手,挠头笑道,“你们先吃,我去园子里逛逛,待会再来寻阿衡。”
下人手脚麻利,已取来筷子摆好,王妃也一直让她进来:“跟我们客气什么?月丫头,快别犟嘴了,今儿有你爱吃的西湖醋鱼。”
杜衡不理会她的推拒,扣住她的手腕拽她进屋,推她到凳子上坐好,亲将筷子塞到她手心,又戳戳她的肩膀:“先吃饭,吃完了咱们回我房里叙话。”
她正欲撂筷,王爷突然发话:“月丫头既不饿,那便随我去书房练练字吧,算来也有三四个月不曾写了。”
元月笑着摆手,忙抓起筷子扒拉碗里的饭。
艰难捱过这顿饭,元月、杜衡分别辞过王爷、王妃,一前一后出了门。
刚出来,杜衡便对她眨眨眼,低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儿不方便,快些回房再说。”
元月眼眶一热,咽下喉咙里的话,快步穿过回廊,随杜衡开门进屋。
缀锦有眼色,闭好门插紧门闩,站在门边等候。
与杜衡面对而坐,杜衡倒了杯温水推到元月手边:“瞧你这嘴唇干得都起皮了,先喝口水润润吧。”
她没有心情喝水,反握住杜衡的手:“阿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来寻你。”
杜衡拍拍她的手背,表以安慰:“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我也一时理不清思绪。”她瞥瞥窗外:“就说太子吧。父亲说,太子被废,恐怕就是这两日了。”
元月木讷接话:“太子被废了,皇后呢?”
“废后,打入冷宫。”杜衡的语气十分无奈,“出了那等丑闻,任谁也无力回天了。”
皇后、太子如何,说实在的,元月插不了手,也无心探究,眼下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从荷包里翻出络子,摆在桌上,杜衡“咦”了声,拿起来细细查看。
“这是你送给公孙……送给他的玉佩上头挂着的络子?”
“对。”她拿手心扶着额头,“杜阙手上也戴着一根一模一样的络子。”
杜衡抬头茫然道:“你,什么意思?我听不太懂。”
元月闭上眼,默了好一阵子,嗓音带着颤抖:“我当年为他亲手打了一条络子,样式不好看,但是独一无二的。杜阙的手上戴着一根红绳,我早就觉得眼熟,直到下午在街边偶然瞥见这络子,我才恍然大悟。杜阙的红绳不就是我那条络子拆开之后的形状吗!几乎一模一样!我,我怀疑……”
杜衡却是一笑:“阿月,我觉得你太过多疑了。仅凭一根络子便疑心他的死,不实际。”
杜衡轻轻放下络子,语重心长道:“不论六皇子在这场风波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起了什么作用,都不该把他和公孙家之事混为一谈。即便他真牵扯到其中了,谋反这样的重罪,又岂是他一个皇子能左右的?没准是你记岔了,自己吓唬自己呢。”
元月平时没多留意杜阙手上的红绳,经杜衡这么一说,心里也开始怀疑自己太紧张导致记错了。
她抓起水杯喝了口水,心绪稍稍平静。
“这件事姑且算我没证据,可还有一桩事,却是抵不了赖的。”她将杯子捧在手心,“方云英今儿找我谈话,亲手拿出皇子府一个名叫素云的丫鬟的画像来,口口声声道画像出自魏氏之手,而素云就是当初给魏氏告密的人。你想,如果魏氏撒谎,那我又怎能一眼认出来画上的是素云呢?魏氏又不曾见过素云的面!”
提及魏氏,佩兰方才的控诉迅速占据了脑海,她再也撑不住,丢开杯子,掩脸崩溃道:“成玉,成玉的死也是他一手造成的。”
她将来的路上关于成玉、佩兰、皇后与杜阙的猜测向杜衡一一坦白。
成玉、佩兰是皇后的人,杜阙与皇后不睦,自然不会容忍此二人日日在眼前晃悠,于是他一早设好局,只等二人跳进来。
——春情散一事便是契机。
这二人的背后的小动作他全都知晓,却按下不表,而是顺手推舟引二人上钩。
丫鬟蓄意勾引主子,此乃大忌,必要处罚的,但他在关键时候又使了招借刀杀人的计策:用与成玉有过节的刘婆子来对付成玉。
到最后,成玉、佩兰除了,刘婆子这个“罪魁祸首”也难逃一死。
杜阙呢,手上连血都不曾沾染。
亏她还在为他误食了春情散而焦心……殊不知,她的焦急,她的气急败坏,正是他早早算计好的结果。
于他而言,一箭双雕:既拔出了肉中刺,又让她与他有了“肌肤之亲”。
多么天衣无缝的计划。
原来,她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还自以为是地保护他,替他出头。
呵……真傻。
杜衡沉吟不语。
阿月的话看似荒唐,仔细分析却是说得通的。
近来前朝后宫得势的一个个跌下神坛,只有杜阙,一个最不受重视的皇子,反倒安然无恙。父亲这段日子与他的来往也越发频繁起来,很难不叫人疑心这次宫变父亲在其中也出了力。
孙瓒支持杜阙也就罢了,他们本来走得便近,可父亲图什么?
杜衡不敢细想,但不去探究,事情就能回到原点吗?
……
杜阙野心勃勃,行事果决,否则事态不会在短短几个月便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而他待阿月是极为“纯粹”的,“纯粹”到眼里不能揉一点沙子。
魏氏伤了阿月,他略施小计报复魏氏,不奇怪。
至于成玉与佩兰,要怪只能怪她们时运不济了……
“……纵然你肯定就是他做的,以他如今的手段,你又能怎么样呢?”杜衡苦笑。
杜衡的问题,重重敲在了元月的心上。
从前杜阙不得势,她尚且无能为力;而今他不日便会登上东宫的宝座,成为大齐的太子,与之对抗,无异于天方夜谭。
“……那,那也不能任由他为非作歹,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元月抓着头发,面带痛苦,“他今日能对旁人下狠手,明日就会对我、对元家下狠手……我不能坐以待毙。”
杜衡往前挪半步,双眉紧蹙:“你有什么想法?”
“我,我……”发髻被抓得松松散散,额前的碎发半遮住她的眼眸,“我还没想好。”
杜衡心细,最擅长体察人细微的情绪,元月吞吞吐吐背后隐藏着的心思,她已然猜到了七八分:“阿月,你对他,是不是已经不抱希望了?”
无法道明的念头借杜衡之口说了出来,元月再抑制不住泪意,趴在桌上抽泣。
惹她洒泪,杜衡也不好受,垂下眼帘偷偷抹泪。
“阿衡,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元月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面对威胁只有一次次妥协的份儿,“他逼我给他生孩子,企图困住我,我没别的法子,只能用这条命来做筹码……他身为六皇子时就能随心所欲拿捏我,待东宫易主之后,我肯定会彻底沦为他笼子里的一只鸟儿。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番剖白令杜衡心痛不已,她起身走到元月身边,双臂将人环在胸前:“你别怕,有我在呢。你想怎么样你跟我说,我定竭尽所能帮你。”
元月靠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涕泪打湿了她的衣襟:“阿衡,谢谢你,但你帮不了我的。”
她想逃,但不能牵连阿衡一家。
阿衡待她如亲姊妹,王妃更是对她疼爱有加,若阿衡帮了她,杜阙一定会拿王府开刀的……她不能那么没良心。
当初是她主动招惹的杜阙,而今想斩断这场纠葛,也该由她亲自来动手。
元月揩干泪水,死咬着嘴唇强憋住泪意,退离杜衡的怀抱,敛衽起身:“来找你倾诉一顿,心里畅快多了。”
她侧过脸看窗外的月亮,扬起一抹最明媚的笑:“适才我说的全是胡话,你别当真。好啦,很晚了,我回去了,赶明儿再来烦你。”
杜衡做何反应她没有勇气看,忙别过头走开。
“走吧,回家吧。”元月缓缓步入缀锦的视线,拨开门闩,拉开门扉。
“姑娘,您跟郡主……”缀锦回头望望静坐的杜衡,“您要不要再同郡主好好道个别?”
缀锦了解她,打算离开京城的话绝不是随便一说,“胡话”不过是她在故意安慰杜衡而已。
其实,她已经在心里暗暗开始筹划了。
这便意味着,今夜的这次相聚,极有可能是她与杜衡的最后一面了。
元月伫立于明月之下,声音不大不小:“不了。”
如有回到过去的机会,她宁愿今夜不曾来过王府。这样,也许去得会更决绝。
缀锦明白她的用意,收回目光,收拾心情,跨出门槛,合上门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