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她插翅难逃——南山六十七【完结】
时间:2024-03-27 23:12:57

  巧林屈屈膝,识趣为二人让开地方。
  陪伴在侧的巧林何时走的,元月未觉,她只知道那个牵念多日的人,近在咫尺。
  她本该尽情诉说这些时日的委屈、思念,可临到嘴边的,唯有叹息而已。
  她甚至无法像从前一般,伸手回抱他。
  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结果,是阿武的受伤,还是别的……她,不知道。
  她忘记了,公孙冀曾经是她最亲密的人,她的一举一动皆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两指挑起她的埋低的下巴,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看到我还活着,你,不开心么?”
  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他依旧是他,与记忆深处的一角完美重叠。
  “我……开心,怎么会不开心呢。”如往常每一次的重逢一样,元月回应着他的凝视,而口吻却夹带着浓浓的不自然。
  公孙冀看得真切,却不敢面对,更不敢深究。
  她嫁了人,那人比自己更早认识她,更早赢得她的青睐,过去的他是不在意的。
  不过一个卑贱如泥之人,怎么配跟他争?
  而今,时过境迁,那人成了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自己则一落千丈,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
  她的目光,还会为他所停留么?
  ——从阎王殿捡回这条命后,他日夜为这个问题苦恼着。
  今日久别重逢,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她含糊的说辞,犹豫的举止,不言而喻。
  “你真开心的话,怎么不回应我的拥抱?”公孙冀盯住那对儿秋水眸,逼问。
  心底源源不断涌现的猜疑,他无法忽视,更无法放任。
  他要问个明白。
  下颌被紧紧扼住,摆明了不给元月躲闪的机会,她咬着下唇,细若蚊声:“阿武为救我受伤,家人又安危未卜。我心里一团乱,没力气想其他的了……”
  在她心目中,家人永远排第一位,任何都比不上。
  她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然而她自以为的真话落在公孙冀耳朵里,十足地变了味儿。
  “圆圆,你真不会撒谎,”他眉眼弯弯,“你一撒谎就爱咬嘴唇,我是知道的。”
  不论是阿武,亦或是家人,都是她用以掩饰变了心的借口。
  果如他预料的,杜阙把她的心抢走了。
  元月觉得十分冤枉,双手抓住他的手腕,为自己辩驳:“不,不是的。你了解我的啊,我什么时候对你扯过谎?”
  公孙冀敛笑,眼波在她眉眼处流转:“从前,你会称我‘勉之哥哥’,而不是‘你’。”
  她或许不知,当他半截身子埋在冰冷的河水中,只能静静等待死亡之时,是一声声“勉之哥哥”赋予他坚持下去的希望,让他有了拼尽全力找寻生机的力量。
  可他千辛万苦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后,等来的是什么?
  她与杜阙饮合衾酒时,他在荒野中为了一滩浑水和野兽拼杀;她赠与杜阙香囊,与之同往永定寺祈福时,他躺在血泊里看着满天的星斗感慨命运不公,悔恨识人不清。
  她更不知,每日与她共枕眠之人,在他一人一剑奋力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时,命那曹姓阉人照着他的心脏给了他致命一箭。
  后来,那阉人亲手将他腰间的玉佩解下来,一点一点拆下络子,随之将印有“勉之”二字的玉踩在脚底,扬长而去。
  曹姓狗贼未曾料到,箭矢袭来之际,风向变了,刺入心房的箭羽恰好偏移了半寸。
  因此他的气未绝,而曹狗贼的所作所为,也被他尽眼底。
  他恨,恨杜阙,恨皇帝,恨大齐。
  也恨元月。
  “‘阿月’,他称你为‘阿月’!”公孙冀冷笑不止,突然拦腰将她扛在肩头,“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他忘了,你怎么也忘了?”
  这一幕是元月始料未及的,她现在整个脑袋都是懵的,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直到后背重重摔在来时那间屋子的软榻上,她才恍然意识到他的意图。
  “你想做什么?”她双手护在胸前,泪如决堤,“勉之哥哥,你想做什么……?”
  交叠的手猛被钳于头顶。
  “圆圆,他碰你哪了?”公孙冀的目光由上自下,掠过她身体的每一寸,“是嘴巴,还是脖子,还是更靠下?”
  元月答不上来,只哭着摇头:“勉之哥哥,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
  她认识的公孙冀是个谦谦君子,从不会逼迫她做不愿做之事。
  她相信,他不会伤害她的。
  于是她不再挣扎,只用泪眼望着他,口中轻唤:“勉之哥哥……”
  诚如她所想,公孙冀一生堂堂正正,尤其痛恨似杜阙那般的小人。
  他是活在阳光底下的人,逼迫人之事他不会做,更不屑于做。
  元月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即便他如今恨她,他也绝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去动她一根汗毛。
  公孙冀嘲弄一笑,苦涩道:“是我鬼迷心窍,对不住。”
  旋即拂袖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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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重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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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冀走后,元月哭得昏天黑地,到掌灯时方渐渐止住泪意。
  下旬的月亮只剩一条弯弯的线,屋子又处竹林中,密密竹影几乎将本就微弱的月光遮得半点不剩了。
  她慢慢从榻上爬起来,摸黑到窗边,四处摸索着火折子。
  白天醒来时偶然瞥了一眼,火折子就在窗台上放着。
  忽的,门吱呀呀打开来,风声引动竹叶的沙沙声随之卷入屋内,惹得她打了个寒噤。
  “是谁?”她看着门的方向,弯腰去探藏在裤腿下的匕首。
  可幸匕首还在。
  她悄悄将它抽出来,握在手心,蠢蠢欲动。
  一只琉璃灯越过门框,飘然而来。昏黄的光斑下,闪烁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是我,公孙冀。”
  短刃脱手,坠于脚边。
  “……我以为,我以为是他追过来了。”分辨之辞出口后,屋里各个角落渐次亮起烛火,元月慌乱的神情再无处藏匿。
  琉璃灯被放在她身侧的木桌上,火红的灯穗子垂于桌角,轻轻摆动着。
  摇晃的流苏,与脑中某个片段贴合。
  是公孙冀玉佩上的络子,也是杜阙手腕上的红绳。
  “他对你,不好么?”公孙冀的声音自对面响起。
  元月浑浑然,一时接不上话。
  他待她,好还是不好?
  不可否认,是好的,但这种好,建立在一再的欺骗上……她无福消受。
  “不论是好是坏,现在都没意义了。”元月摇头,弯腰捡起横亘在彼此之间的短刀,往桌上一丢。
  “……你与他之间没意义了,与我呢?是否也索然无味了?”公孙冀一笑。
  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听她直白地告诉自己:杜阙待她不好,她从未对除他以外的人动过心。
  迎着那道热切的注视,元月笑道:“我认为,在谈论这个问题前,你应该给我一个交代。不是吗?”
  譬如,一个常年舍身为国之人,为何会被扣上“逆贼”之名。
  又譬如,一个被挫骨扬灰之人,为何会安然无虞地站在这。
  不止这些,他的身份、他的目的……他刻意隐瞒的一切,她都想知道。
  目光交错间,一种名为悲凉的情愫无声弥漫开来,犹似一张大网,紧紧笼住了所有。
  “……好。”公孙冀回以一笑,“你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
  ……
  元月奉公孙冀为神明,满城皆知。
  作为当事人,公孙冀是满足的,却也是痛苦的。
  世人只看到他纵横沙场的威风,却窥不到他一次又一次卖命后的矛盾。
  他是大齐平西将军,也是燕朝皇室余脉。
  十五岁那年,父亲公孙胜拿出大燕玉玺,亲手交给他,俯首口呼“殿下”,长拜不起。
  那日后,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他视为榜样的父兄,与他没有任何亲缘关系,他真正的家人,早在多年前便含恨而终了。
  他的生父,乃燕朝最后一个皇帝——燕哀帝的堂兄,名唤李成。
  燕朝覆灭之际,皇室子孙没落,独剩一个远在岭南的罪臣之子苟延残喘着。
  燕太后闻之,击掌大笑,提笔写下“赦免李成之罪孽,敕封其为临淄王”的诏书,留下了大燕传国玉玺的印记。
  而后唤心腹大臣龚迟来,将诏书并玉玺交付与他,命其不惜一切代价前往岭南把它们交至李成手中。
  龚迟却未能圆满完成燕太后的嘱托,于城门外壮烈牺牲。
  然龚迟之子龚烨承父业,怀揣玉玺与诏书一路往南。纵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亦阻挡不住其前进的步伐。
  皇天不负有心人。三年后,大燕皇族仅存的血脉——李成,接到了诏书。
  时天下大乱,龚烨追随李成四处找寻燕朝遗民,以伺复国时机。
  时光飞逝,中原再次迎来了一位霸主——齐国。彼时临淄王也在岭南干出了一番成就:岭南大半土地已是“后燕”的掌中之物了。
  齐国统一北方后,开始了对后燕的打击。
  齐国兵强马壮,后燕也不容小觑。双方争斗十余年,后燕逐渐呈颓败之势。又三年,后燕彻底瓦解。
  齐第二任国君登基后,已无人记得当初后燕的辉煌了。
  后燕国主李成也在那场生死搏杀中命丧疆场,开国功臣龚烨亦然。
  然天无绝人之路。李成出征前宠幸过一个妃子,那妃子命不该绝,得龚烨之子龚胜举家相护,趁乱逃出了宫闱。
  八个月后,那妃子诞下皇子,确系李成之遗腹子。遂为之起名为“冀”,象征希望——反齐复燕的希望。
  生下李冀仅半个月,妃子身患血崩之症,一命呜呼。
  龚胜一家忍悲为其敛骨立冢,从此龚胜改姓公孙,与李冀以父子相称,只待其成人之后,再图大业。
  后来,公孙胜投身军营,以赫赫战功得大齐皇帝青眼,在京城安了家。
  公孙家的两位公子:长子公孙弼,次子公孙冀,俱为世人口中“虎父无犬子”的典范。
  ……
  “所以,你真如他们所言,与匈奴勾结,里应外合图我大齐河山了……?”那厢语尽,这厢元月的热泪夺眶而出,任凭她如何忍耐也无济于事。
  从前他们都说他反了,惟她不信,她不信她的小将军会做出伤害大齐的事来……
  可如今,他亲口告诉她,他是前朝皇室,他生来的任务便是反齐复燕!
  她真的找不到为他开脱的借口了。
  不及公孙冀回应,元月回头抓住散落在桌边的匕首,高举至额头上方,刀尖正对着他的心口:“公孙冀,不,李冀!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说他十五岁便得知了一切,而她遇到他时,他正好十五岁!
  敢情他一直都在骗她……装成为大齐而忠心耿耿的小将军来骗她!
  这么多年来,她的真心于他而言又算什么?
  笑话罢了!
  “呵……我让你失望了?”刃尖寒光晃过公孙冀的双目,他笑着问,同时迎刀向前,“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之事,更未做过对不起大齐之事!”
  他反手握住利刃,狠狠掀翻在地:“从十五岁到今日,整整七年,我为大齐出生入死,吃过敌人的冷剑,捱过敌人的毒箭,也受过自己人的背刺,我却仍不愿抛却守家卫国的信念,每日顶着父兄的逼迫,照常披甲上阵,照常奋勇杀敌!可我换来了什么?五万大军,只因大齐狗贼之间的争权夺利,全部葬身于渭水!一望无际的渭水,成了一片血泊!”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中箭倒地,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将满心愤恨化为动力,挥剑继续冲入血光之中。三天三夜,渭水边死伤无数,只剩我一人。我攥着剑,捅了一刀又一刀……从白天到黑夜,我真的撑不住了,和那些惨死的将士们一样,半截身子埋在了血水里。”
  他的眼底有星星光点,是泪:“体温一点点流逝时,我看到了一人,他向我遥遥举弓……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蚀骨之痛。”
  元月早哭成了个泪人,磕磕绊绊道:“那人……是谁?”
  其实她已经猜到那人的身份了,只不过她没有勇气说出来。
  公孙冀唇线微弯,逐字逐句道:“杜阙身边的狗贼,曹平。”
  元月原以为自己会因接受不了而晕过去,可她没有,反而笑了出来。
  “你也觉得我可笑,对吧。”公孙冀仰天狂笑,声声直击灵魂,“我真是个蠢货。都快死了还想着万一匈奴打过来,大齐该怎么办。后来啊,我才知道,五万条性命不过狗皇帝特意为我设下的一个局罢了!”
  狗皇帝忌惮公孙家在朝中的威名,怕有朝一日公孙家夺权,故意命人在边境挑起事端,公孙家为戍边将领,自然得不顾一切平息战乱。
  当时匈奴共十万大军,大齐这边仅有一万,公孙冀只得星夜回京求援。
  狗皇帝拨了四万兵马驰援,但西北山高路远,纵快马加鞭赶去也得半个月。他率兵赶到甘州城外时,城早就破了。
  公孙胜、公孙弼劝他及时抽身,他听不进去,执意领兵进攻。可他失算了,城池周围驻扎着匈奴近二十万大军,区区四万在二十万面前,简直以卵击石。
  毫无意外,他败了,败得一败涂地。
  甘州城陷,邻近城池也未能幸免。
  他汲汲营营多年的成果,一夕之间,付之一炬。
  “那你又是……又是怎么——”
  公孙冀冷笑:“我是怎么活着回来的?哼!我赌上身家性命为大齐,可我父兄却早有成算。在我茹毛饮血、狼狈落魄的半个月后,父兄将我接到了青州。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此生不杀光杜姓皇室,誓不为人!”
  最后一个字眼落地,元月再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公孙冀“嗤”的一笑,半蹲下来,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这个解释,满意了吗?圆圆。”
  变故太过突然,根本不给她喘息的余地,眼下除了失声哭泣,竟什么也做不到了。
  往日她一掉泪,公孙冀便心软得半句狠话也说不出口了。
  今时今日,长在皮肉之下的那颗心脏,竟仍避不开对她的情意。
  他松开禁锢,转而用指腹为她拭泪,眸间的疯狂渐渐消退。
  片刻之后,他又是从前那个风度翩翩的“勉之哥哥”了。
  “圆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他两手捧住她的脸颊,轻轻道,“那次我答应你回来娶你,我失约了。现在你我久别重逢,不知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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