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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抉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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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不愿意。
立场上,她不能;情感上,她不愿。
“公孙冀,别再自欺欺人了。”她抬手扯下托住两颊的手掌,目光错到一旁,“你是前朝的人,立誓覆灭大齐。而我生在大齐,长在大齐……大齐是我的家。你要把我的家毁了,你觉得我们还有和好的机会吗?”
她的疑问如沉大海,但她不肯就此罢休。
“公孙冀,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吧。”没有心如刀绞,没有痛不欲生,此刻的心情仿佛一片无风的汪洋,沉静、平和。
上一次是杜阙,这一次是公孙冀,她的过去,如云烟一般消散了。
所谓快刀斩乱麻,不过如此。
“到此为止?”偏离的视线被拉回正轨,元月在一双通红的眼里描出了自己的影子,“圆圆,七年的情意在你心目中难道便一文不值,仅用四个字就可抹掉吗?”
元月否认:“你的七年,也是我的七年。我没那么大本事,能将它抹得一干二净。”
“七年来,我日日跟在你身后对你嘘寒问暖。京城中人皆言,一个千金小姐活生生变成了奴才丫头。我只一笑而过,因为我知道你值得。我日复一日的坚持终于换来了你的另眼相看。当你说出你也心悦我的那日,我彻夜未眠。”
“后来年岁渐长,你我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你却一心扑在战事上。我不介意,反而为之自豪,逢人便说:‘勉之哥哥是个守家卫国的大英雄。’每每迎你回来,你总要我等你,我也欣然答应,可我也有私心。我盼望你丢开一切,同我相守到老。我心知肚明,不该有这种念头,因此我一遍遍告诫自己:你是纵横沙场的将军,我既选择了你,就应以大义为先。”
她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如今十七岁,与你纠缠的时光几乎占据了我过往人生的一半……”忽而话锋一转:“公孙冀,你当真想娶我,对吗?”
公孙冀失去神韵的瞳仁再度燃起希望,切切道:“是。我想娶你,想与你携手到老。”
她嘴角一动,说:“我为你付出了七年,现在轮到你回报了。你若能放下仇恨,我便嫁给你。试问,你做得到吗?”
她看得分明,他眸间闪动着的光瞬时熄灭了。
”看吧,你做不到。那你凭什么要求我抛弃我的家、我的一切,来追随你呢?”
他要做个有情有义之人,却反过来要她背叛家国,顶上那“叛贼”的帽子,从此活在无边的悔恨与痛苦中,了此残生。
凭什么呢?
凭什么一个两个的,嘴上说着在乎她、非她不可,却三番五次牺牲她的利益,迫使她妥协,强逼她承认“他们的确在意她,所作所为全为了她好”的假象?
她元月不欠他们的。
杜阙四面楚歌的处境,不是她造成的。
公孙冀众叛亲离的结局,也不是她谋划的。
她只是一个局外人,这种种苦难与她无关,她为什么要替他们分担?
明明是他们打着“爱”的幌子,一再伤害她罢了!
这样的结果,她,不认。
怒火烧红了元月的双目,赋予她无穷底气,她直勾勾盯着公孙冀,他躲,她便用手掰回来。
顷刻之间,她占据了主导地位。
“你回答我啊。只要你肯放下执念,莫说嫁给你,立马同你洞房也无所谓。”她冷冷逼问,“公孙冀,你敢吗?”
她的话语来回敲打在公孙冀的心弦上,让一向迎难而上的他,竟萌生出退却之意来。
元月和仇恨,他选什么?
前者是他的命,后者是他的念,他哪一个都舍不下。
贪得无厌,说的就是他公孙冀。
“圆圆,我都要。”公孙冀不再躲闪,驱身向前,将她逼至角落,宽厚的肩膀完全遮盖了她的身躯。
“你与复仇,我都要。”他重复道,话音掷地有声。
以前为谦谦君子时,在忠、义之间摇摆;而今君子面具剥落,又在国仇与情爱之间为难。
究竟为何?
旁人皆可夙愿成真,为何独他得一样失一样?
为何他不能两全其美?
老天待他不公。
那又如何!他偏要逆天而行!
“圆圆,阿月,元月!”公孙冀捉住她的手腕,重重摁在心口,“你情愿也好,被迫也罢。你嫁我娶,已成定局!”
他打横抱起她,走近床榻,轻轻将她放在边沿。
“明日一早,我会让巧林送你进城。城中有我的宅院。三日后,我们成亲。”他注视了她半晌,放低身子替她褪下鞋袜,语气有多么果决,动作就有多么轻柔。
此情此景,恍然如梦。
元月傻傻坐着,由他解鞋袜,也由他盖被子。眼见整副身躯没入锦被之下时,才找回知觉来,可他已经不在了。
如他所言,三日后的婚事,不容拒绝。
浑浑噩噩半夜,晨曦穿过细密的枝叶洒入房间,为处处弥漫着死气的屋子平添了几分暖意。
巧林按时到来,悉心为元月料理好一应事宜,送她登上马车。
巧林不是多话的性子,见她面如死灰的模样,也只不咸不淡道一句“看开就好”而已。
元月明白,她在怪自己,怪自己害了阿武。
“早知如此,我还跑个什么呢。”车轱辘咯吱咯吱晃动,元月面前的帽纱也跟着微微摇摆。
青州城遍布公孙家的人手,可谓是公孙家的地盘,连当朝太子杜阙亦难于踏足,只能缩在城池百里之外安营扎寨,静心养伤。
照此来说,她大可安安心心进城,帷帽也不必戴,然公孙冀多疑,即使她所乘马车前后俱有暗卫跟随保护,却也怕人多眼杂将她认出来,让杜阙得了信儿,使手段把她抢了去。
她没有异议,不止乖巧戴了帷帽,还叫巧林给自己贴了人.皮面具,扮做一个平平无奇之人行走于街头巷尾。
不论公孙冀如何,杜阙是个小人的事实改变不了,她宁死也不愿再落入他之手。
除非,他有能耐把父母、缀锦劫走。
思及此,元月心头一酸,忙转脸询问巧林:“我父母和我的婢女应该到金陵了,他们现下怎么样了?”
巧林素来有问必答,这回却迟迟没有回应。
帽纱迷糊了视线,叫她无法从微表情来推断巧林的想法,于是她急掀开来,凝睛又问:“你怎么不说话?莫非他们出意外了?”
巧林平静的容颜上掠过一丝无奈。
她提着的心慢慢沉落,一时间竟怯于追问下去。
“元姑娘,二公子已遣人日夜兼程往金陵去找寻你家人的下落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你耐心些等罢。”无话归无话,有话直一口气倒完,半点悬念也不留——这便是巧林的个性。
元月突觉双耳发闷,脑袋发涨,她禁不住按住头左右晃了晃。晃动间,似有一汪水流过。水声中夹杂着巧林说过的话。
猛的,脑内喧嚣尽散,有一个声音悠悠回荡:你敢走,那我只好把你抓回来,日日夜夜锁在身旁。如此,你便插翅难逃了。
她惨笑一声,捂耳的手倏然垂落:“是杜阙,是他把他们抓走了。”
他那么了解她,怎会不知用家人来威胁她是最有效的办法……
在他手下,她插翅难飞。
“不一定。”巧林递给她一方手帕,然后用手指点点自己的眼角,“就算杜阙的人先到一步,那他们也得有时间回京,事态尚有转圜的余地。别一味吓唬自己。”
巧林总是有一种能让人在合适的时候冷静下来的魔力。
元月捏住手帕轻轻在脸上一带,连点三下头:“对……公孙冀既有死里逃生的本领,那从杜阙手里救出缀锦他们也是有一定胜算的。”
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朝前两步拢住巧林随意搭在大腿上的手:“公孙冀在哪?我要见他!”
巧林犹豫一瞬,终压下甩开她的冲动。
“家主、大公子一早喊他议事去了,恐怕等天黑才能赶回。”
只言片语间,元月大概猜到了一些事。
这个节骨眼上,公孙胜父子之间会有什么要事相商呢,无非是应对来势汹汹的杜阙罢了。
她不觉看了眼外面繁华的街景,由衷感慨:也不知这样宁静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公孙冀不在,元月只有等的份儿。
近午时来到公孙冀在城中的宅子里,胡乱吃了几筷子的饭菜后,不顾下人们苦求抱腿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边痴望过往行人,边盼公孙冀归来。
艰难熬到下午,巧林引着一行人远远过来,她欲站,怎奈两腿酸疼不已,只好钉在原处以目光迎接来人。
“元姑娘,婚服送来了,我扶你回去试试合不合身。”
腿脚不稳当,完全无法违拗巧林,再抬头看时,大红嫁衣已在身上穿着了。
“二公子眼光真毒辣,比姑娘自己的衣裳都合身。”
“是啊是啊,能看得出来二公子对姑娘很是上心。哪像有些人跟自己夫人过了大半辈子了还不晓得夫人的鞋码呢。”
……
恭维之语零零落落传来,元月满心浮躁,随便说两句话将人打发了走,嫁衣自也不留恋,利落脱下来放回原位。
巧林抿唇不语,一个闪身没了影儿。
冰轮高升,夜幕降临。
元月依旧没等来公孙冀。
在屋里坐不住,倒不如兀自到大门口坐着等,于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宅子。
稀奇的是,一道上竟无人拦阻。
外面亦冷冷清清的,一个行人不见,唯见门檐下两只灯笼随风摇动着。
心下十万火急,种种古怪悉数被抛在了脑后。
于门廊下徘徊良久,她渐渐呆不住了,撑着地慢悠悠起身。
忽而,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元月当即循声相迎。
一望无际的长街上,一人一马破风驰来。
风声裹挟着万千动静直抵耳畔。
叮叮——
当当——
元月顿感毛骨悚然。
这响动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夜杜阙踏月而来,伴随着脚步声逼来的是玉佩打到腰带时的脆响……叮叮当当。
风儿停,马儿止。
马背上端坐着一人,玄袍玉带,而那惊醒了她美梦的美玉,正以微末的幅度摇曳着。
美玉的主人睥睨着脚下之人,即便深处暗夜,他带笑的眉眼却依然夺目。
“岳父岳母尚在东宫安坐,你不打算回去看看么?”
“我的,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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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抉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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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旁人的荣耀,元月的噩梦。
她就知道,老天不会眷顾她的。
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马上之人向她递出手,徐徐道:“好久不见,阿月。”
犹似大婚那日,也似中秋那夜。
“杜阙,你可真是……”元月无视那稳当停在半空的手,仰视对面那双装着得意的笑眼,“阴、魂、不、散。”
她真好奇,她上辈子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今生才能遇上这么一条令人发指的疯狗?
承了她的善意,反过来将她咬得遍体鳞伤。
别人说得不错,杜阙就是个祸胎,谁沾谁倒霉。
定格在身前的胳膊猝然一动,元月只觉胁下一热,旋即身子被捞了起来,缓过劲儿来再看,竟到了马背上。
小腹前横着一只强有力的手臂,而自己的两条胳膊被紧紧箍在它底下。
失了双手的支撑难以坐稳,身体控制不住往后跌去,闷闷的一下,肩胛骨磕上一堵人墙。
扑通,扑通。
背后传来规律的心跳声。
“阿月,你逃或藏都可以,那是你的自由。”话音入耳的瞬间元月的背部也跟着轻微震颤着,“而去找你,也是我的自由。况乎你是我的夫人,是大齐的太子妃,将你带回去天经地义。不是么?”
欲反唇相讥之际,坐下宝马突然仰天啸叫一声,调转方向逆街奔驰。
风声呼耳,发丝拂面。
街景如云烟过眼,元月却没心思哀愁洒泪,杜阙肆意策马,颠得她左摇右晃,偏偏双手还被他抓着动不了,眼看身躯已向下斜了大半,再不管,怕是会摔得粉身碎骨。
“你干什么!想摔死我解恨是吗?!”趁乱往下瞥了眼,脚离地面不足两尺,情急之下她怒吼出声,却听他低低地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害怕了?那你求我啊。”
元月恨得牙关咯咯响,却不肯低头,一面强撑一面放狠话:“……正合我意。死了也比日日看见你这个无耻之徒强!”
风驰电掣间,下滑的重心忽然回到原位,她暗暗吁了口气。
他果然还是在意这条命。
她又赌赢了。
如此想着,面上恐惧之色稍褪。
“阿月,我保证,你会为今日的话后悔。”不消亲眼看,她也猜得到杜阙此刻的神容:阴沉而得意。
——小人得志莫过于此。
她不甘示弱,冷冷反击:“若他们不在东宫,追悔莫及的人便是你!”
一语尽,后颈猛然一麻,意识跌入无底之境。
夜晚的青州不似京城那般繁华,长街之上偶有一二行人往来,房顶上偶有三两乌鸦停憩。
鞭鸣阵阵,马蹄踏踏。人驻足观望,鸦惊叫飞离。
少焉,长街之上重归寂静。人耸耸肩兀自行路,鸦停落张翅舐羽。
“悬刃,这么做,真的是对的么?”一紫衣女子举目眺望青瓦之上清理翎羽的乌鸦,淡淡道。
那乌鸦似乎有灵性,知檐下二人并非闲谈,便收紧翅膀,侧耳倾听一二。
悬刃抱剑昂立,口吻同样平淡:“她的存在只会动摇二公子的决心。我们的行踪已然暴露,留她在,杜阙迟早会找来。得不偿失。送走,是最佳的选择。”
悬刃转眸看向一边,放冷语气:“你从前可不会多问,更不会怀疑主子所做的决定正确与否。巧林,你越界了。”
“哼!”巧林与之相望,“元月是二公子拼了命带回来的,你们说放就放。可有想过东窗事发后会如何?”
悬刃手下的剑一紧再紧:“怎么?你还想造反不成?”
“那你高看我了。”巧林丝毫不露怯,身姿端方依旧,“我这个人最怕死了,断不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蠢事。”
悬刃松了气力,警告:“你最好如此。”
巧林浅笑道:“我是个奴才,不敢置喙什么,二公子那儿可不好糊弄。凭白一个大活人没了,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