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与大公子是为他好,他会理解的。”悬刃移目,举步远去。
巧林回望屋顶,乌鸦好似觉察到这不妙的气氛,惶惶然振翅逃离。
撤回眼神,收拾心情,巧林打亮一早备好的火石,掷于屋宇之内,决然走开。
红日攀升时,火势尽退,亭台楼阁没为疮痍。
狼烟之下,街坊们围在一块儿议论纷纷。
西街卖猪肉的说:“啧啧啧,真可惜了了,这么好的宅子……”
对街开胭脂铺的乐不可支:“你们一个个的没见过世面。人家屋主还不在意,你们咸吃萝卜淡操什么心。”
说完,把嘴往后面一努。
人们全都向后看,果见后边站着一人,头戴蓑笠,身着劲装,腰侧别着一把佩剑,俨然一副江湖人打扮。
他们见过此人出入这栋宅院,宅子里的下人们对其更是恭敬,故而面面相觑一会儿,识趣地散开来。
这人来路不明,他们平民百姓可招惹不起。
“公子当心!”
远远一声呐喊叫醒了公孙冀的理智,他转头,却见迎面飞来一支箭矢,遂急闪身,飞箭擦耳而过。
霎时间,天上下起了箭雨,他拔剑旋身抵挡。
青云提剑且战且进,冲公孙冀高喊:“公子快走!属下垫后!”
抢在公孙冀之前,一个声音飘来:“想走?孤看你们是在做梦!”
一身玄甲的太子殿下踏破“雨幕”,举剑直指公孙冀,眉梢微扬:“公孙冀,别来无恙啊?”
*
元月找回知觉的第一眼,看到了满身是血的杜阙。
她发自内心一笑,奚落道:“堂堂太子殿下,竟也这般狼狈?”
讽刺之余,环顾一周,发觉正处船上。
落魄片刻,又拿话挑衅拄剑而立的杜阙:“你这么怒视着我,想必在勉之哥哥手下吃亏了吧?”
她靠坐起来,摊摊手:“勉之哥哥也真是的,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的道理,他怎么给忘了呢?”
她清楚他的弱点,所以不断刺痛他。
“瞧瞧,今儿尚且被人家弄得遍体鳞伤,赶明儿你那太子之位恐怕也要丢了。”
杜阙丢开长剑,抬步逼来。
本能使然,元月向后缩了缩,脸上却不甘落后,拿眼瞪他:“恼羞成怒了?我说的不过是事实,你急……”脖子忽然被掐住,气息凝滞,话音断断续续:“急也无用……你……输定了。”
扼住命脉之手慢慢松落,她扶住胸脯气喘吁吁。
“适才忘记告诉你了,”杜阙伏低对她耳语,“你的勉之哥哥,身中数箭,生死难料,前朝余孽的老巢,也被我屠了个干净。”
可惜当时失策,没能提防住公孙胜父子疯狗似的反击,否则他公孙冀,已然成为刀下亡魂了。
杜阙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当即引兵追击,谁知追了半日,手下飞马来报:二公主趁他不在,挑动朝中一干大臣正闹得不可开交,连孙瓒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太子之位得来不易,他只能遣了大半人马继续追寻公孙反贼,自己则乘船回京平息风波。
元月抬眼,半信半疑。
此人惯会使诈,是真是假有待查证,切不可自乱阵脚。
见她不信,杜阙嗤笑着,展开手掌,抖出一块儿绯色玉佩来,拿到她面前晃上一晃,笑问:“眼不眼熟?”
元月面如土色,日前与公孙冀见面时,她亲手将玉物归原主,也亲眼看着他把它系回腰间……
她伸手去夺玉,杜阙灵活一避,叫她扑了个空。
“那又怎样。”她故作不在意,冷笑道,“当初你对他下那般狠手他姑且能安然无恙,这回又算得了什么。”
杜阙神情一僵,情不自禁道:“你,都知道了?”
元月只看他,不置可否。
僵硬之色不过在他面上停留了须臾。他弯弯眉眼,攥着玉推开窗,随手一丢。
元月立时扑过去,扒着窗四处寻觅,然大海茫茫,早已将小小的玉吞噬得什么都不剩了。
泪珠不及滴落,杜阙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直直甩到床铺上,目如鹰眼,声如洪钟:“我劝你打消那些心思。你别忘了,你的父母和你的婢女可都在东宫盼你回去。”
元月与杜阙,皆对对方的软肋一清二楚。
”你也别得意太早。横竖不过这条命,我看你能怎么样?”她抽脱发簪,扎住脖子,含笑反击。
啪嗒——
簪子滚落。
杜阙盈盈握住她的腕子,目光扫过她的小腹,若有所指:“当初放过你,是我这一生唯二后悔的事。”
另一件是当年失手让公孙冀捡回一条命。
元月甩起空着的手重重给了他右脸一巴掌,怒啐:“下流东西,禽兽不如!”
先前鏖战多时,杜阙的如玉般的面孔血迹斑斑,有他自己的,也有旁人的。
如今实实在在挨了这掌,口中不住泛起血腥味来,丝丝鲜血延唇角滑落,不过他并不十分在乎,以指腹摩挲两下,玩味一笑:“下流?禽兽?”
反正也动弹不得,反正也落入他手里,保不住清白便保不住罢,只要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好。
念及此,元月抛开一切顾忌,攥拳猛力捶打他右肩窝处不断往出渗血的伤口。
这块儿地方前后伤了好几回,旧伤加新伤,狠捶下去任他是大罗神仙也得受上几分苦楚。
直到手上酸痛无力时,元月方停手。
“闹够了,该轮到我了。”杜阙阴恻恻说罢,弯腰将她抱起来,踹开木门,直向走廊尽头去。
——那儿是船上的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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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折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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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她又跑了,是以为她沐浴之事,由杜阙亲力亲为。
同先前涂药一般,他用布条遮了她的眼。
她万般不愿,在浴桶之内苦苦挣扎,逮住他的胳膊啃咬数次,满嘴染血,换来的却只是他悠哉悠哉的一句:“你欠我的,我都一笔一笔记着,但愿稍后你也能像现在这样——”
“桀骜不驯。”
元月铁定了破罐子破摔,根本不放在心上,但凡他靠过来,便又抓又挠。
他“好脾气”得很,由她发.泄个够,桶里水凉了,便捞她出来,唤人来换热水。
如此反复几回,她这个“罪魁祸首”先败下阵来,伏在桶边呼呼喘气,管他如何揉搓,除了冷笑再无他法了。
沐浴过后,杜阙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根指头粗细的绳子,分别捆住了她的手脚,拿婢女送来的毯子往她身上一裹,把她平放到里边供临时歇息的春凳上,自己才宽衣解带擦洗起来。
双目仍被蒙着,不过元月也无意去扯拽,所谓眼不见为净。
哗啦啦的水声于一炷香之后停落,她心中觉得可笑,外表再清爽又如何,不照样也掩不住内里的龌龊么。
正腹诽着,听得前面一阵窸窸窣窣,大抵是他在穿衣,接下来就该来糟蹋她了吧。
心念止住的瞬间,身子挪了地儿,耳侧扑来粗重的喘息。
“你这样,真让我感到无比恶心。”手脚皆被绑着,元月惟有动嘴来痛斥他。
杜阙不以为然,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平稳。
见此情形,她自觉无趣,再一言不发。
不过一来一回的功夫,屋子里竟多了一股子香味,细细嗅上一嗅,原来是海棠香。
“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全了。”元月梗着脖子偏头隔着眼罩子瞪他。
分明看不见表情,她却笃定他此刻定是笑着的。
“耽搁多日的洞房花烛夜,自然要重视的。”杜阙微抬起左胳膊,向内侧一叩,直叫她半边脸埋在了他的胸口,“况且,你不是最喜海棠花香么?”
元月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不做分辨。
他似乎极为享受看她满腔怨愤却无能为力的窘迫模样,那她便偏不如他的意!
打定了主意,元月眼皮子一闭,不管是被撂到榻上,还是被压在一隅,她始终一声不吭。
刻意躺尸的举动果然奏效,杜阙抽身分开彼此紧贴的身躯,指腹抚过她的侧脸,笑问:“还忍得了,是么?”
她当然知晓他话里的用意,将脸一扭,倔强依旧。
想看她狼狈落魄?没门!
“好。”他道。
停驻在脸颊的温度骤然消失,相应的,身上裹着的毯子也杳然无踪,她下意识伸手遮掩,却忘了双手被绑着,且被摁在头顶,半点动不得。
羞耻的泪自腮边垂落,她终于肯正脸对他:“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殊不知,这正是杜阙想要的。
“那阿月最好说到做到,”他附手按住她半张着的唇瓣上,来回轻捻,“一辈子,少一日都不行。”
元月欲咬,牙关方启,唇上便贴来一片冰凉,心下嫌恶万分,于是变换目标,张嘴死死切住对面的滑腻。
血液与津液,完美交融。
血液与汗水,完美交汇。
今夜,注定无眠。
恍恍惚惚至三更天,元月身心俱疲,挂着半干泪痕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红日满窗。
觑眼扫了扫地下,干干净净,昨夜留下的荒唐全然未见;看回榻上,身下锦被整整齐齐,身上亦衣冠楚楚。
她把胳膊搭在额头上无声发笑,却忽感额前冰冰凉凉的,拿起胳膊来一看,金灿灿的一只镯子卡在右手腕间,往左又看,另一只手上也有。
怀着几分疑惑,凑近仔细瞧了两圈,只见左手上那只镯子内侧嵌着“阿月”,右手上的嵌着“三省”。
——格外刺眼。
她登时一怒,掰住镯子死命往下摘,左手不行,便换右手。
大半日过去,哪个都没卸下来,倒招来了婢女的问候:“太子妃,您醒了?奴婢伺候您起床吧。”
元月把手一摔,劈头盖脸就骂:“滚出去!”
婢女年纪不大,不过十三四岁,何曾见过这副场面,眼泪立马下来了,膝盖也跟着沾地:“奴婢该死,太子妃饶命!”
左一个“太子妃”右一个“太子妃”的,让元月联想到回东宫以后的命运:不得自由,不得尊严,不得安生。遂怆然泪下,掩面大吼:“我让你滚!滚啊!”
婢女连叩三下头,仓惶逃开。
本以为能安静会儿,谁知刚走的婢女竟搬来了救兵。
“吩咐下去,做些清淡的小菜来送过来。”杜阙没正眼看那婢女,冷冷说。
婢女抹泪领命退下,顺手合上了门。
脚步不断在逼近,元月倍感压力,欲忍住不哭却无法办到,以免见他看见这副泪容越发得了意,于是翻身到里边,不予理睬。
“阿月,有时候低一低头未必是件坏事。”
背后的被褥塌下去一块儿,藏于被窝里的腰肢被一只手掌握住。
饶浑身汗毛倒竖,元月的意志仍坚定,不伸手撇开,也不开口分辨。
“不理我是吗?”杜阙笑道。
她表面上安安静静,实则心中早忍不住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暗暗骂有什么意思?”
腰间的温热瞬移至小腹旁,元月惊恐查看,不偏不倚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杜阙正歪着上半身盯着她呢。
她嘴巴嗫嚅着,勉强忍下了回嘴的冲动,眼睛一斜,还是不看他。
“既想骂,不妨明明白白骂出来,省得憋坏了身子,横竖我无所谓就是了。”说这话时,杜阙的手也没闲着,由她的小腹一径爬到她的侧颈,继而捏住她的耳垂轻轻揉着,“昨晚那么嘴硬,一声疼也不肯喊,结果连耳洞都不曾有……阿月啊阿月,服个软对你来说,真有那么难么?”
元月闭紧的眼皮不由颤动几下,兀自寂然不答。
杜阙抬眉轻笑,又道:也罢。日子还长,我等着你来求我的那一天。”
一语落,外面有人敲门道:“太子殿下,饭菜齐全了。”
杜阙道:“进来。”
两个婢女走进来,有条不紊布好菜,互相看了眼,却听杜阙说:“出去。”
二人唯唯称是,关好门走了。
饭菜飘香,越过床榻,钻到元月鼻子里,勾得她唾沫横生。
打从被公孙冀救回去那日到现在,几乎水米未进,肚子里早就空了。
不过她暂时不打算认输,先等等杜阙作何举动再说。
未及等出个结果来,眼前景物一转,定下来时,人已经在凳子上坐着了,手里也不知何时多了双筷子。
“多吃点,毕竟你还得恨我一辈子,折腾坏身子不就食言了么?”
余光中闪过一张可恨的脸。
元月丢开筷子,转过身子,不发一言。
杜阙哼了下,长臂一伸,直抵住她的下颌,稍稍用力迫使她扭回脸来:“看来一味纵容,未尝是件好事。”
她忍不住反讽:“纵容我?当真纵容我的话,你就不会死皮赖脸找来,更不会用下流手段逼我就范。所以啊,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下流,我无耻,我不否认。”他松开手,信步游至窗边,回眸勾唇,“那你猜猜,你屡屡忤逆我这个小人,会有什么后果,嗯?”
元月坦然回应他的挑衅:“你大可杀了我啊,我……求之不得呢。”
他摇摇手指,漫不经心道:“‘士可杀,不可辱’的原则,不在我这等无耻之徒的考虑范围内。”
说到一半,他突然眉开眼笑,接连话锋一转:“你的婢女,叫缀锦,对吧?”
“你闭嘴!”元月拍桌而起,痛感撕扯着神经,她不得不伏低身子缓了缓。
杜阙愈发得寸进尺,道:“回京之后,不如将岳父岳母接到东宫来住着。东宫地方宽敞,又有专人伺候着,比外面要好上许多。阿月,你觉得怎么样?”
全身酸痛难忍,连带着头也一跳一跳疼起来,她半佝着身子,随手抄起桌边的空碗朝倚窗那人砸过去,口中威胁:“你敢!你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我跟你拼命!”
碗在杜阙脚边四分五裂,他凝视片刻,忍俊不禁:“那阿月,明白该怎么做了吗?”
无声对峙半晌,元月惨淡牵牵嘴角,跌回凳子上,另拿一双筷子,另取一个空碗,默然添菜,寂然用膳。
期间,杜阙一直在旁守着,不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她皆当耳旁风。
这么一闹,胃里实在装不下许多,胡乱扒了几口后,她放下筷子瞥瞥他,他却扬眉摇了摇头,并亲自夹了小半碗的菜,推至她手边,以眼神示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元月冷着脸执箸捡到嘴里,也不尝口味如何,一顿乱塞,最后吞了口水一并咽下去。
“够了么?”她掷筷冷冰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