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总不让我去王府……”听罢,元月垂着眼帘,自说自话着。
见她失魂落魄的,许夫人心如刀割,忙拥住她轻声安抚:“你别怕,他为太子又怎样?大不了我和你爹拿把条命豁出去,鱼死也好,网破也罢,总不能再让他变本加厉欺辱你!”
元嵩拍桌而起,也不顾素云等人在场,遥对着外面怒斥:“竖子!天理昭昭,岂容你肆意妄为!”
元月深知杜阙睚眦必报的本性,遂赶紧脱开许夫人,抢话打断他二人此起彼伏的谩骂:“爹,娘,别再说了!他冲的是我,我怎能再拖累你们跟我受罪?我……我服一服软就是了,他不会对我下狠手的。”
是在安慰旁人,更是在告诫自己:尊严与家人相比,不值一提。
抬眼时,正捕捉到素云面上稍纵即逝的窃喜,看得她心头发堵,自个儿生了会闷气,扭开脸前去拉仰天悲叹的元嵩回来坐定,而后向素云扬脸:“李嬷嬷在不在?”
素云微微放低脸庞:“在。您想吃些什么,尽管吩咐。”
元月娓娓说了些家常菜,素云笑一笑,推身边人去办。
越看气越不顺,索性当这些碍眼的人不存在,转脸与在座三人提议:“东宫大得很,饭菜一时半刻也好不了,不如咱们一起去逛逛,就当散散心了?”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满口答应。
说走就走,一家人延着来时的路四处游逛起来,从西逛到东,从北逛到南,险些连午膳也误了去。
午饭后,元月黏着许夫人歇了近一个时辰的午觉。与其说是歇觉,不如说是谈心。
许夫人一早留意到她脖子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痕迹,上午人多眼杂的便憋着没提,这会子屋里只剩她娘儿俩,不免痛骂了杜阙一通,又起来唤人送药膏进来,替她点涂起来。
不忍惹母亲伤心,涂完脖子上的后,元月立即敛住衣襟,装作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道:“我哪有那么娇贵,要不是您今儿非按着我搽,我竟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呢。”
母女连心,许夫人何曾看不出她笑颜背后的勉强。既知她的苦心,又怎狠得下心来揭穿。
“好好好,你不疼,是我多事。”许夫人笑着拿指头点点她的额头。
元月捂着额头撅了噘嘴,然后蹭到许夫人胸脯前,暗暗抹了把泪,道:“娘,您说阿衡他们会不会有事……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许夫人用手拍打着她的背,犹豫一瞬,道:“不会,老天会保佑他们的。”
虽知这只是安慰,可她选择丢掉理智去相信一回。
希望上天能庇佑阿衡一家,平平安安。
想着盼着,眼皮子渐觉沉重,元月不愿去管,一味任由神识坠入深渊。
迷迷瞪瞪的,手心不断涌来灼热感,困意正盛,她只把手胡乱甩了几下就搁到一边了。
然过不了多时,那股灼烫一溜钻到了右脸颊上。忍无可忍,她伸手一拍,顺势睁眼。
“怎么是你?”警惕与不悦破开迷蒙之纱填满双眼。
“不是我,还能是公孙冀不成?”杜阙一手扶着床帐,一手叉着腰,嘴边挂着哂笑。
再遇不过四五日,他已然提了不下十遍公孙冀了,元月的心情由最开始的抵触慢慢演变为了不耐烦。
“如果你是特地来找不痛快的话,你可以走了,这儿不欢迎你。”
杜阙其实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个不住:“这儿是东宫,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赶我走是否有些过分了?”
元月摁着额角,眼睛半闭不闭,摆明了懒得搭理他。
过了阵子,床边缘忽然凹下去一片,来不及去看,撩开的帐帷缓缓洒了下来,内里顿时昏暗无光。
“我说你要不要脸?旁的事还讲究个你情我愿,何况那种事?!”元月挥动臂膀在暗处不停推搡着。
来回笔画着的两只手被团到一块儿安放至被窝里,她绝望不已,白天把他得罪得那么狠,这会儿不定又使什么手段对付她了。
正丧气着,枕头猝然塌下去一半,元月十分嫌恶,昂起脖子挪向里侧,干脆也不枕枕头,将后脑勺下方至锦筃上。
才放稳,胳膊猛被一扯,牵动着整副身躯不由自主向外扑去。一晃眼,人已挨在杜阙身边躺着了。
欲离之际,脊背被用力一摁,直冲他侧过来的身体跌过去。须臾后,额头顶上了他的下巴,嘴唇贴上了他的喉结。
气不过被屡屡占便宜,元月五指拢拳专挑他的伤处下手。连续捶打四五下,头顶传来人声:“打够了吗?打够了,该我了。”
“不够!捶死你都不能够!”她怒从心头起,咣咣杵回去,手腕直发酸时才心不甘情不愿罢手。
血腥味自彼此的空隙间散发出来,元月感觉格外痛快,收回拳头之前顺便在他的衣摆上擦了擦血迹。
“阿月,你可真狠心。”
一语了时,寝衣被一股力量撕了开来,微凉的气息掠过皮肤,带起层层绒毛。
“养那些猫猫狗狗有什么意思?”
脊梁骨向一侧倒去,搭在床尾的脚腕爬来一片逐渐收紧的滚烫,随着她短促的一声惊呼,两腿不受控制地勾住一尺窄腰。
“不如养一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困住你,也困住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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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折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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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旗息鼓时,四更鼓已过。
元月早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杜阙则担起了“清扫战场”的责任,先把地上横七竖八的衣裳一件件捡起来叠放好,再放轻手脚将她抱在怀去盥室清洗一番,后又折回来为她一处处上药。一应事毕,才躺到床榻外侧拥她过来合眼浅眠。
五更左右,元月闷热得受不住,上下眼皮打了几遭架终于醒过来,却见整个人窝在杜阙身旁,脖子底下枕着他的胳膊。
含愤呸了呸,挣扎着脱身。
不过动两下,浑身便酸痛难禁,脑子里不断回放着不久前令人不适的场面,那句“养个孩子,困住你,也困住我”的威胁也萦绕于耳畔,怎么都甩不掉。
被折磨了好一阵,元月忍无可忍,顶着一双由怒火烧红的眼,悄悄伸手向枕头底下去探那把防身用的匕首。
刀柄触及掌心的刹那,理智让位,怨恨取而代之。
利刃出鞘,寒光晃眼。她极慢极轻地举刃瞄准那颗包裹在轻薄寝衣之下的脏器,微微一笑。
“……娘,我知错了……别打我,也别抛弃我……”刀尖之下,传来声声低喃。
元月摇摇头,告诫自己:时机来而不易,断不能因心软误事。
刃尖继续下移,刺破衣衫,直逼心脉。
“……阿月,别走,别走!”睡梦中的杜阙猛然睁眼,一把将她扣在胸前,喜不能禁,“阿月,阿月,公孙冀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他不能给的,我依旧可以双手奉上……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元月不屑一顾,稳稳攥住刀柄,不叫它有丝毫晃动:“我不稀罕。”
喷向头顶的粗重的气息瞬时平缓下来。
“……原来是梦。”他笑道。
失而复得的欣喜杳然不见,留下的惟满心怅然与讽刺而已。
无论在梦境中,还是现实中,她永远不会为他而停驻。
下回,再不能忘了。
思绪回归清明后,心口处的刺痛感便变得分外清楚,杜阙垂眸,看见了那把竖着的刀,却是一笑:“你竟真的想杀我?”
两年的相伴,七年的等候,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针锋相对……他简直活成了一个笑话!
“不然呢?与你说笑吗?”元月冷脸把刀刃向前一推,“你做下的罪恶,五马分尸都不能够抵消!而今得以一刀毙命,你该感谢我手下留情才是。”
杜阙不动如山,任锥心之痛侵蚀每一寸肌肤:“又是为公孙冀,对么?”
元月坦然道:“当然,他可是我的心上人啊。”
是为公孙冀报那一箭之仇,也是平杜衡报飞来横祸之怨,更是为自己雪这些日子以来的羞辱之恨!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杜阙都该死!
缓慢前进的刀刃忽被他徒手逼停:“阿月,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的。”
“我也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丢开不要的。”元月以同样的方式回应。
生病那次是第一回 ,中春.药那次是第二回。
她也曾想过放下过往,安生以六皇子妃的身份走完下半生。
是他,亲手将这场“梦”撕碎的。
“如此来看,我狼心狗肺,你无情无义,”杜阙笑意盎然,“你我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语尽,匕首破膛而出,旋即跌落在地。
元月的目光追随那匕首而去,全然不知面前渐渐变了颜色的杜阙。
她万万没料到,这一时的大意竟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连死都成了奢望。
当天光大亮,以素云为首的一众宫女捧着盛满公孙冀坐骑——寒梅的四肢、头颅的托盘到元月眼前,笑吟吟道“太子殿下问您,悔不悔”时,她才知,原来昨晚铸成了弥天大错。
她捂着胸口狼狈呕吐,杜阙逆光而来笑得张扬。
“阿月,你打算给我怎样的回答呢?”他临高睥睨着那副惊容。
吐到什么都吐不上来后,元月满身的傲骨终于迎来了碎裂不堪的结局。
“我,知悔了,知悔了……”她伏在床边,掩面而泣。
杜阙挑眉轻笑,半蹲下来拿开她捂脸的手,揉在掌心:“当真知悔了?”
“千真万确……”
杜阙仍不满意,捏起她的下巴来,直直看着她问:“还念着公孙冀么?”
“……不念了,再也不念了。”
他又问:“那该念着谁?”
“你……”
“我是谁?说出我的名字来。”
“……杜阙。”
他笑着摇头:“小时候我告诉过你的。”
“三……三省。”
他摸摸她的头,继续诱导:“再说一遍。”
“三省。”
“阿月真乖。”他眉眼间的阴郁一扫而空,转而屏退在旁垂首侍立的宫女们,继而掐住元月的两胁将她提起来,牵着她缓步走向妆台,笑问:“我为你描眉,好不好?”
镜中人两眼无光,只道:“好。”
形容举止,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然而杜阙对此却很是满足,心如死灰总好过时时惦着旁人。
元月这边万念俱灭,任凭他如何摆布,到头来只一个“好”字收场。
他想要她变成笼中雀,那她便遂了他的意,惟愿爹娘他们平安顺遂。
画完眉毛后,杜阙替她选好衣装,又亲力亲为给她换上。
缀锦闻声赶来,几次提出由自己伺候即可,皆被他冷言打断。
元月始终不发一语,置缀锦迫切的形容于不顾,若杜阙有问,便淡淡回答。
杜阙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昨儿定了去公孙家陵园,今儿务必前往观光一番,哪怕身负大小、新旧伤口。
公孙家陵园坐落于城北三十余里外的北岭上,元家的陵园也建在那上面,只不过前者在东,后者在西,中间足足隔了数里之遥。
抵达目的地正值午时,本应万籁俱寂的时辰,陵园内却热火朝天:平山的、填坑的、运石的……络绎不绝。
陵园不再,徒剩一片平川旷野。
“我打算在此建一个马球场,闲下来了来这儿打马球取乐。”杜阙面向狂野,如沐春风道。
监管马球场建造工程的工部徐侍郎闻见动静,忙敛衽来迎:“臣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杜阙摆手叫他平身,随口一问:“还需多久能完工?”
徐侍郎想了想,道:“约摸还得三个月。”
杜阙点一点头:“徐大人去忙吧,孤与太子妃随便看看就走。”
这位新太子的“光荣事迹”,徐侍郎有所耳闻,听到不用在此提心吊胆候着,一百个愿意,当即行了个礼走开忙活去了。
“此处空荡荡的,没什么好看的,回去吧。”元月不忍再看这副凄惨光景,稍加踟蹰,扯扯他的衣袖,温声道。
“你求求我,我便如你所愿。”杜阙心内一动,含笑缓缓道。
杜阙深知,她是在逃避,逃避关于公孙冀的一切;他亦知,自己此刻在为此而眼红、嫉妒。可公孙家的祖坟都不复存在了,他还能做些什么来平复怨念呢?
无非是拿挑起事端的元月来开刀罢了。
好让她认识清楚,她这一生的目光,只能落在他杜阙身上,胆敢打旁人的主意,今时今日的公孙家,便是下场。
他的用意,元月一分不差地接收到了。
他为太子,日后为天子,凌驾于万人之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与之作对,吃亏的永远是自己。
是时候看透、想通了。
“求殿下应允了我吧。”元月笑着恳求。
杜阙不甚满意,直视她的双眼,意味深长道:“阿月,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
缀锦在旁忍不住,挺身上前挡住元月,质问杜阙:“太子殿下,您这么做未免太过欺负人了!太子妃只是想回去,难道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您何苦再三欺辱太子妃!”
“住嘴!”元月一把推开缀锦,横眉冷斥,“我怎么样用不着你来多管,你自己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吗?!”
傻丫头,何必冒险来为她说话……
如今杜阙连她这个主子的死活也不管不顾了,又怎会顾忌她身边一个丫鬟的性命……于他而言,弄死缀锦与捏死一只蚍蜉一样简单。
缀锦十分懂得她的良苦用心,更心疼她了,一面恸哭一面冲将上来拿头去撞杜阙,一副跟他拼命的架势,直吓得元月魂不附体,险些没站稳跌倒。
“缀锦!你给我住手!”场面乱作一团,元月只得边拉扯缀锦边往一旁推搡杜阙,“你再这样胡闹,你我的情分到此为止了!”
一句话喝得缀锦不知所措起来,人也顾不得扑了,回头跪倒在她脚下叩头哀求:“奴婢一时冲昏了头,求您开恩,别撵奴婢走……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心下酸楚不已,欲扶人起来好生安慰安慰,却瞥见杜阙沉脸站在旁边,嘴边噙着冷笑,于是逼着自己硬下心,果断道:“回去以后到院子里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缀锦千恩万谢,连磕几个头,兀自跪着不敢动作。
“殿下,她不知好歹,请你高抬贵手,饶她一回吧,她以后再也不敢犯了。”没法子,元月近前两步,仰视着面前人,卑微请求。
他却是说:“我说了,求人不是这么求的。”
元月暗自咬紧牙关,转脸看看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缀锦,暗叹一声,踮起脚尖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将唇瓣印在他的唇角微微一碰,问:“殿下,可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