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心里老大不乐意,但还是顺着台阶下了:“嗯。”
轻飘飘的一个字却有如千斤重,阿菱身形一晃,勉强站稳在原地,这些人三言两语就决定了她的去向。
老夫人又道:“她这样子怎么好跟你走?我先调理一段时间再给你送过去。”
谢恒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出沈府就直奔郑家别院,北鹤先生披着衣服坐在灯下看书,听见他推门而入的声音叹了口气:“活像个土匪。”
谢恒殊今天穿了一身玄色织金的直缀,配着他那张阴沉沉的脸,确实透露出几分凶神恶煞的味道:“托您的福,我外祖母也开始给我塞女人了。”
北鹤先生放下书:“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不清楚?我要是不那么说,我这院子就要被她的眼泪给淹了!”
北鹤先生一想到六十多岁的表姐带着一众丫鬟婆子闯进来,一边抹眼泪一边阿难阿难的喊个不停他就心有余悸。
北鹤先生按了按脑袋,抬头看向谢恒殊,忽然说了一句:“你知道的,她是真心疼爱你,不过年纪大的人难免有些执拗。”
谢恒殊当然知道,外祖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和他一样怀念母亲的人,比起祖母,他一直以来都更亲近外祖母。可时至今日,连外祖母也在逼他。
谢恒殊动了动嘴唇:“当皇帝就有那么好吗?”
北鹤先生差点被茶水呛到,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不要说的好像明天你就能荣登大宝一般!”
谢恒殊却慢慢地在他对面坐下来:“两位舅舅不成器,外祖父想方设法地为沈家谋出路,太后不喜东宫,他们都希望我能取而代之。这样的情况,陛下居然没有杀了我,反而容忍太后为我延请名师,在京中开府。太子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日子一定很难熬。”
谢恒殊还记得,他六七岁的时候跟着先生读书,陛下有时会站在窗外看着他。他想从宫里溜回南阳去看娘,也是陛下把他从装运米粮的马车里抱出来,问他怕不怕。
陛下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可能是厌恶,也可能是期待着他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住在东宫的那位堂哥总是生病。
北鹤先生淡淡地注视着他:“你该庆幸如今不是前朝,否则明天一早,咱们俩的尸体就被锦衣卫吊在城楼上了。”
谢恒殊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他不怎么在意,因为他的日子也很难熬。他们要他从南阳来京城他就得来,父亲从母亲手里将他夺过来送上马车,那些内侍嬷嬷个个口中高呼尊贵,却没有哪一个人真正将他放在眼中,如同押解犯人一般将他送入皇城。
祖母不喜欢他哭闹,不喜欢听他说想娘,她认为这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可另一边,祖母又要求他学会顺从,该读书时读书该习武时习武,该临幸女人的时候就要乖乖跟她挑选出来的宫女躺在一张床上,为皇族绵延后嗣。
谢恒殊只感到恶心。
幼时他无力反抗,难道到了今天,还要他做一颗棋,乖乖任人摆布?
可笑。
北鹤先生目光沉静:“你已经做出决定了,不是吗?”
谢恒殊站起身,在夜色之中缓缓离去。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风吹得烛火明明灭灭,北鹤先生的目光落到书上——质无益也。
当年陛下命南阳王送江都郡王入京,名为抚养实为挟制,那时候他可曾想过,会将自己唯一的儿子一点点逼入死局?
太后将皇位传给庶长子,临到老了又想着拨乱反正,焉知不是误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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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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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菱被留在了老夫人的住所。
寿春堂其实更像是一座小三进的院子,只住着沈尚书和老夫人两位主子,地方十分宽敞。阿菱被带去后罩房住下,一个人单独一间房,不得外出,三餐都有人送过来。
倒像是看管犯人。
阿菱坐在床沿,开始搞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如果按那天的说法,她应该是被老夫人“送”给了江都郡王,但是江都郡王没有带她走。老夫人虽然把她留在了寿春堂,却好像完全忘记了有她这个人,一次也没有见过她。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岳圆偷偷来看过她一次,守在门外的丫鬟收了她的好处,把门开了一道缝放岳圆进来。
岳圆一进来就问她:“你怎么样?”
阿菱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没事,我还能回厨房吗?”
岳圆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府里原本在传,说是郡王看上了厨房的一个丫头,后来老夫人发了一回脾气,就没人敢说了。”
阿菱:“不可能!我压根没见过江都郡王几回,他对着老夫人那样说一定是有别的意思。”
岳圆悄声道:“老夫人想为郡王纳妾,郡王就提到了你,闹得老夫人下不来台,还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打算。”
阿菱气得心口发疼:“我是哪里得罪他了,要将我拉出来挡枪。”
说完,阿菱紧紧闭上了嘴,她也知道,贵人做事哪里需要什么理由?或许只是因为记住了一道水姜鸭粥,就随口将她挑出来堵老夫人的嘴。
岳圆只能苦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好是这阵子过去了,老夫人打消念头,不给郡王纳妾,你也就能留下来了。”
阿菱头一回察觉到原来她的命运是这样琢磨不透,难以驾驭。她离开了嚣张跋扈的钱婆子,以为自己总算把人生大事握回手中,结果老夫人跟江都郡王一两句话就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没人理会她,他们各有各的心思,而她就像是棋局上的一粒棋子,执棋的人想将她放到哪里就会将她放到哪里,她无法左右棋局的走向,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下一秒被吞吃。
这样的感觉太糟。
阿菱彻底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抬手狠拍了下床沿,岳圆十分担心她:“你别急,我帮你想办法,还有三少爷……”
“阿圆。”
阿菱打断了她的话:“不要为了我去求三少爷。”
沈明浔没有立场参与进老夫人和江都郡王之间的事,岳圆为了她贸然开口,沈明浔或许会因此生厌。她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不能再搭一个岳圆进去。
岳圆怔怔地看着她:“那怎么办?”
阿菱不知道,她只好提起别的事:“你帮我带些月暇草过来吧。”
似乎已经快到三个月了。
岳圆是唯一一个知道她秘密的人,闻言点头答应下来,隔了一会儿,她犹豫着开口:“阿菱,你有没有想过……”
岳圆看着她的脸,意思很明白。
阿菱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我不知道这会救我,还是成为我的催命符。”
岳圆便不再提,承诺自己会及时将月暇草送过来。
然而下一回岳圆却被拦在了门外。
绿珠狠狠斥责了守门小丫鬟一顿,而后面无表情挡在岳圆身前:“岳圆姑娘请回吧,小丫头们不懂事,老夫人要求看管起来的地方也敢让人随意出入。”
岳圆提着一只小包袱:“我只是过来送一些换洗衣物,还望绿珠姐姐行个方便。”
绿珠避开了岳圆递到手边的碎银两:“当不得姑娘一声姐姐,我为老夫人看管门户,不能出差错也行不了方便。”
岳圆气急:“绿珠姑娘何必如此?阿菱又不是犯了什么大错,难道连见一面都不能见了?
绿珠微微昂着头:“姑娘怎么有空在这里与我争执?照顾三少爷才是你的分内之事,老夫人若知道你总在这里逗留,也不会高兴的。”
“阿圆回去吧。”
阿菱的声音在门后响起:“我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
岳圆有心多问两句,隔着一个冷冰冰的绿珠也不好开口,僵持片刻还是转身离去了。
“我哪里得罪了绿珠姑娘吗?”
绿珠推开房门,往里看的时候对上一双隐在厚重刘海后的眼睛,她站在窗边,手里还拿着只绣棚。
还有闲情逸致绣花,绿珠嘴角微微下撇:“按规矩办事罢了。”
阿菱点点头,拿剪刀剪去了一截线头,绿珠走近几步向她伸出手:“姑娘还是不要私藏利器比较好,交给我吧。”
绿珠姿态强硬,把从阿菱那里收缴来的针线剪子丢给守门的小丫鬟:“扔了烧了,不要让我在屋子里看见这些东西。”
小丫鬟有些胆怯,低声询问:“绿珠姐姐,她毕竟是郡王看中的人,咱们这样是不是……”
“谁告诉你郡王看中了她?”
绿珠飞过去一记眼刀,小丫鬟头埋得更低了。
绿珠心气不平:“若是真看中了,会把人丢在这里问都不问一句?郡王是什么样的人物,能看上她一个退过亲的……”
绿珠一顿,微微睁大了眼睛,忽然转身向东暖阁走去,小丫鬟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到底是没敢扔,偷偷放回自己屋子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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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珠匆匆走上台阶,正要掀帘子进去的时候桃枝从里面走出来,见到她便问:“绿珠姐姐你去哪儿了?赵妈妈已经到了,正在里头陪老夫人说话呢。”
桃枝抬手拢在嘴边:“哭得厉害呢。”
绿珠点点头:“你去准备热水,过会儿服侍老太太洗脸,我先进去看看。”
桃枝答应了一声:“我正要去呢。”
赵妈妈原来是老夫人的陪嫁侍女,到了五十五岁被儿子接出府,回丈夫老家含饴弄孙去了。这些年一直没有断了来往,年节里都有礼物送来京城,老夫人与这个侍女颇为亲厚,得见旧人很是伤感。
绿珠走进东暖阁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哭过一回了,握着赵妈妈的手道:“你只管安心住下,这么大的家难道还能没有你住的屋子?孩子会读书好啊,府里有现成的先生,让他过去跟着听听教训。”
赵妈妈起身要跪:“不敢,不敢,我家那个上不得台面的混小子,哪里能跟几位少爷一起读书。托老太太的福,这些年我也有些积蓄,准备在城东买间小院。若他实在没天分读不出头,我再来求老夫人帮着寻个差事,不论好坏,能糊口就行。”
老夫人不赞同地皱眉:“你们孤儿寡母,住在外头多不方便,唉,早知道有今天,我一定不把你嫁给李二。”
赵妈妈的丈夫儿子儿媳接连去世,家里只剩下一个十多岁的小孙子,老家那边的亲戚盯着赵妈妈这块肥肉不肯放。不是要过继个二十多岁的侄子给他们顶立门户就是要给那小孙子说亲,整日里闹得乌烟瘴气,赵妈妈一气之下,索性变卖家产,带着孙子来京城投奔沈老夫人。
赵妈妈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如今也只盼着承安能争口气。”
老夫人听着心酸:“怎么不把孩子带过来给我看看?”
赵妈妈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原本就该带他过来给老夫人磕头,可我想着府里还住着小姐太太,冲撞内眷未免不美。再加上他这些日子有些水土不服,怕到府里闹了笑话,所以临出门的时候又给他撇下了。若是老夫人愿意见他,哪天我再带他过来给您请安。”
老夫人叹了口气,觉得赵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心细:“你啊,太小心了。说起来老大还是你奶大的,你现在没有儿子,他难道不该奉养你吗?”
老夫人又问:“房子可看好了?”
赵妈妈恭敬地答道:“还没有,我许多年不在京中,看什么都觉得眼生。现在还住在客栈里,准备找个靠谱的中人,慢慢寻摸着。”
老夫人点点头:“这事你不用愁,我让韩管事去帮你寻摸,最好离府里近一点,你也能常过来陪我说话。还有承安读书的事,好先生好私塾可不好找,你先让他来这里跟着纪先生读书,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
老夫人一开口桩桩件件都安排得妥当,赵妈妈强忍着眼泪:“诶,诶,都听您的。”
老夫人这才满意地笑了,绿珠眼看着差不多了,就端着热水过来伺候老夫人洗脸,匀粉的时候老夫人才想起来问了她一句:“你今天怎么大半天不见人影?”
绿珠就等着这句话,也顾不上旁边还坐着位赵妈妈:“也没什么,就是听到了些闲话,想着要不要报给老夫人听。”
老夫人:“哦?什么话?”
绿珠把手上的动作放轻了些:“我听说那位阿菱姑娘曾经定过亲,又不知怎么的被退了亲。”
老夫人倏地扭过头:“当真?”
绿珠点头:“原本说的是二太太身边王妈妈的小儿子,后来被退了亲,她干娘竟也没去闹,真是奇怪。”
老夫人脸色沉沉:“有什么奇怪的?遇到这样的事,除非是没脸闹否则没哪家肯忍的!我原本还想着,这丫头要是个可堪造就的,调理一番送去阿殊那里也不差。既然如此也不必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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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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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珠心中一喜正要答应下来,赵妈妈忽然问了一句:“阿菱?那丫头是不是叫菱衣?”
绿珠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话到嘴边哽了一下,旁边的桃枝嘴快应了一句:“似乎是的,她本家姓江。”
赵妈妈看了眼桃枝,连连点头:“那应该不错,就是她。”
老夫人有些疑惑:“你认识她?”
赵妈妈脸上带出了几分伤感:“您还记不记得羽衣?”
老夫人念着“羽衣”这个名字,低头思索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是她。”
绿珠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妙,轻轻揉搓着手心的珍珠粉,老夫人从镜前转过头接着问道:“她们之间有亲?”
“那倒没有。”赵妈妈摇摇头,“二太太曾为四小姐挑选过四个贴身丫鬟,那丫头就是其中之一。后来四小姐夭折,小丫鬟们一时半会派不上用场,又被送回给了人牙子。只有那丫头被留下来了,羽衣说这孩子跟她同一天生辰,有缘。”
赵妈妈含糊掉了其中的一些细节,二太太痛失爱女,再看那些与女儿年龄相仿的小丫鬟便觉得十分刺眼,一刻也不愿意多留她们。当年二太太最疯狂的时候,甚至想把这些丫头送去给女儿作伴,后来被二老爷一巴掌扇蔫了,如今府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不多了。
老夫人怔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为了那个早夭的孙女还是为了羽衣,重重地叹了口气:“福薄。”
赵妈妈继续道:“您把人请回家,我第一眼见她就觉得她好,温柔和气,最难得的是目光清正。又曾在宫里伺候过贵妃娘娘,规矩见识自不必说,正适合当咱们家小姐的教养姑姑。唉,可惜啊,四小姐夭折后没几年,她也因病去了。”
四小姐是沈家的第一个孙女,老夫人十分喜爱,四小姐刚满两岁就四处为她挑选教养姑姑。最后挑中了两人,一个是从河中郑家请来的老嬷嬷,前些年已经寿终正寝,另一个则是宫里出来的朱羽衣。
大约是感到屋里气氛凝重,赵妈妈忙笑着道:“瞧我,今天光惹老夫人不高兴了,您刚刚说那丫头怎么了?若是小错,不如就看在羽衣的面子上饶过她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