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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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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珠端着乌木雕花的托盘,不急不缓地行至东次间门前,两个丫鬟冲她一笑,一左一右帮着撩开厚厚的门帘。
绿珠头上的银钗轻轻擦过门帘的边缘,里头的说笑声渐渐传了出来了,老太太面前常有子孙来奉承讨好。
绿珠默不作声地走向江都郡王的座位,她不敢多抬头,瞧见郡王领口处的錾花金盘扣、清晰明朗的下颌线,就有些羞涩地别开了目光。
一个老太监忽地挡在她的身前,绿珠连忙顿住脚步,微微举高托盘等着老太监将茶水奉至郡王案前。
屋里正聊得热闹,没人注意到绿珠这一点小疏忽,她松了口气静悄悄地站到老夫人身后。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郡王:“尝尝这茶好不好喝,是你一个表姨从南方一个州城带回来的,我吃着不比上贡的茶差。”
江都郡王依言端起茶盏,绿珠不自觉地朝着他的方向望过去,无论什么时候看到那张脸都让人觉得心神荡漾。
绿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收回目光缓缓吐出一口气。听闻郡王肖父,南阳王当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只有府里的老夫人坚持认为江都郡王更像母亲。
江都郡王微微抬眼,答道:“味道很好。”
老夫人看他喜欢就高兴,也要端起茶盏喝一口,江都郡王就劝了一句:“外祖母,夜里喝茶睡不好觉。”
老夫人就又放下了茶盏:“好,好。”
五小姐笑道:“祖母啊,就肯听表哥的话。”
老小孩老小孩,老夫人平时很有些执拗,到了外孙子面前倒是百依百顺。老夫人被孙女儿取笑也不生气,笑了一会儿忽然叹息道:“阿殊像他娘,阿今小时候,丁点大的孩子,就喜欢管着我和她爹。”
江都郡王名叫谢恒殊,他的母亲沈今随着南阳王就蕃后没几年就去世了,沈尚书想起多年未见早已面目模糊的女儿,也摸着胡子轻轻叹了口气。
老夫人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屋子里顿时乱作一团,大太太二太太赶紧走过去哄老夫人,大老爷二老爷也站起了身喊“母亲”。
引起话头的五小姐有些尴尬:“祖母……”
沈明泽刚刚还在跟一个丫鬟眉来眼去,被妹妹狠拧了下胳膊差点叫出声来,清了清嗓子:“祖母,我这就把惹您伤心的祸头揪去跪祠堂。”
老夫人拿着帕子揩了揩眼角,指着他道:“又欺负你妹妹!”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大太太正想把自己两个小儿子推出去逗逗乐,沈尚书却摆了摆手:“老大老二,时候不早了,带着你们的媳妇孩子回去休息吧。”
大老爷二老爷面色一整:“是。”
两房家眷散开,屋子里安静了许多,各人身上的熏香和脂粉味混杂在一起,再被炭盆一烤,室内香得惊人。
谢恒殊极不喜欢这样的味道,换了别的地方他早就拂袖而去了,也就是在这位外祖母跟前,他才肯忍一忍。
老夫人到底是年纪大了,又哭又笑的,脸上很快显出几分疲惫,谢恒殊见状起身告辞:“外祖父,外祖母,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们。”
沈尚书和气地笑了笑:“好。”
老夫人忙让人把刚刚的茶叶取来给谢恒殊带上,又道:“今晚上你说那道粥好吃,要不把厨子也带回去吧?”
粥?
谢恒殊每到沈府,老夫人都有许多道好菜叫他尝一尝,为免老人家伤心,他总要挑几道夸夸。那粥的味道确实不错,不过他对带个厨子回家没什么兴趣,微微一笑:“想吃粥的时候我就来看外祖母。”
老夫人被哄得高兴,坚持要送他出门,看见外头扯絮般的飘起雪来又有些担忧:“天黑路滑,不如在留下来住一夜吧。”
老太监觑了眼谢恒殊的神色,笑着道:“老夫人放心,郡王的马车乃陛下亲赐,连车夫都是宫从宫里拨出来的,驾车驾得极稳当。”
谢恒殊披上黑色的大氅:“祖母留步。”
四个小太监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提着琉璃宫灯,老太监撑着伞亦步亦趋地跟着谢恒殊,老夫人扶着丫鬟的胳膊,直到瞧不见人影了才回头。
沈尚书目送着谢恒殊离开,忽然道:“郡王身边还是没有宫女服侍?”
老夫人摇摇头,提到这件事她就犯愁:“前段时间入宫的时候,太后还特意将我留下说这件事,孩子不愿意,咱们又有什么法子?”
沈尚书沉吟一声:“郡王还是越早有子嗣越好。”
沈老夫人有些不解:“这有什么可急的?后来的那位王妃膝下空空,南阳王只有阿殊这么一个嫡子,谁能与他去争。”
沈今去世后,南阳王又娶了一位王妃,这位王妃并非出生帝都豪门,家世远逊于沈家。而郡王常年陪在太后、皇帝身边,一向很得两宫疼爱。
沈尚书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老妻,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打发下去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话。
老夫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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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的时候阿菱就要起身,她穿好衣裳又去巧玉的床铺前拍了拍她:“到时候该起来干活了。”
巧玉烦不甚烦,重重地翻了个身,拿被子盖过头脸:“知道了!”
有钱婆子在旁护着,巧玉三五不时偷个懒也没人会骂到她跟前。阿菱不必照镜子,就快速挽了个发髻:“今天初十,冯妈妈要过来看的。”
冯妈妈虽然管着厨房,但仍住在大太太的院子里,更不会像普通杂役一样,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灶前。她每旬会挑一个早上来厨房巡视一趟,看看是否有人偷奸耍滑应付差事。
冯妈妈跟钱婆子不太对付,一旦让她逮到巧玉躲懒,必定是要扣月钱的。
巧玉一个激灵,从被子里坐起来冷得直哆嗦:“这么冷怎么不点炭盆?”
巧玉一边穿衣服一边跺脚,阿菱收拾妥当就先走出了屋子,几个杂役已经将烧好的热水注进了铜壶里——这些都是要送到各个院子里的。小丫也起得早,正在往灶里添柴火,一张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阿菱拿出昨晚发好的面做馒头,上笼屉蒸熟,空出手来就帮着旁边几个妈妈打打下手,冯妈妈过来的时候看厨房井然有序微微点头。又扫了眼跟在钱婆子身边调馅料的巧玉,看她低头装老实的样子哼了一声。
冯妈妈:“如今天气冷,大太太体恤你们,年节里多有赏赐,谁要是再敢犯懒,就提着包袱给我滚出去。”
巧玉被这番话刺得面颊通红,捏着筷子险些要将瓷碗戳破,暗暗发誓总有一日要从这个破地方走出去。
厨房里的这些人,要等各院的早食送过去才能吃饭,平时还能往偷摸往嘴里塞点东西垫肚子,今天冯妈妈盯着倒没人敢动手脚。
巧玉抢着去大少爷院里送早饭,对着缸里的清水照了照,又抽出帕子摸摸鬓角,很快就不见人影了。剩下的一个食盒是三少爷的,三少爷住的垂柳院地方偏僻,一向没人愿意去跑这趟路。当然也不能不送,于是你推我我推你,到最后饭菜都冷透了。
横竖三少爷在沈府就是个透明人,无人在意。
最后是阿菱接下了这趟差事,越往垂柳院走就越冷清,守门的婆子靠着墙打瞌睡,岳圆从主屋走出来看到她眼前一亮:“阿菱。”
阿菱跟岳圆关系一向很好,她笑着指了指食盒:“估计有些冷了,拿炉子热一热再吃。”
岳圆拉着她进茶水房坐下,掀开食盒的盖子一看,里头的粥点还冒着热气,感叹一声:“多亏是你送过来的。”
岳圆让阿菱先坐,自己把早饭给三少爷沈明浔送过去。阿菱听到那边传来几声咳嗽,岳圆再走过来脸上就添了几分愁苦:“前些天染了风寒,吃下几帖药就好了,今早上不知怎么又咳了起来。”
阿菱知道她是一颗心都系在三少爷身上的,安慰了几句:“天太冷了,没病的人呛了冷风也要咳几声的,注意别受冻,慢慢也就好了。”
岳圆点头,掰了半个馒头给阿菱:“这么早,你估计也没吃吧。”
话音刚落,岳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扯着她的衣袖:“有件事……”
岳圆压低声音:“高风似乎要跟五小姐院里的丫鬟定亲。”
阿菱眉毛微微一跳,岳圆露出了几分歉意:“昨天随三少爷去给老夫人请安,在外面听两丫鬟闲聊的时候说起来的,本打算告诉你一声,结果院子里事一多就忘记了。”
垂柳院侍候的人都颇为怠懒,许多事情岳圆不得不亲力亲为,阿菱捏捏她的手:“他要娶谁都好,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岳圆有些担忧:“你干娘是不是又骂你了?”
阿菱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断了这门干亲。”
岳圆一怔:“这可有些难办。”
阿菱咬了口馒头,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透出几分坚定:“总不能再叫她拿我的亲事胡乱许人。”
岳圆这边没什么好茶,索性拿红糖冲了两大碗红糖水,让阿菱捧着暖暖身子:“这倒是,别的地方忍一忍也就罢了,若嫁错了人,一辈子就毁了。”
阿菱心里沉甸甸的,低头喝了一口热乎乎的红糖水,甜腻的味道压在舌根,似乎喉咙都变窄了,竟有些难以下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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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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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风跟五小姐院里的丫鬟定亲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
王妈妈人逢喜事精神爽,穿了身皮袄来厨房发糖,有人抓了一把红纸包好的糖块,凑趣道:“哎哟,妈妈身上这件皮袄可是稀罕东西。”
王妈妈正是存了炫耀的心思,闻言便笑得更开了,戴着金戒指的右手抚了抚皮袄:“是二太太的旧衣裳,知道家有喜事,说是赏给我撑撑场面。”
太太小姐们的衣裳少有穿旧的,多半是不爱穿或是样子不时兴了,这些衣裳要赏也只会赏给亲近的丫鬟婆子。王妈妈在二太太院里服侍了几十年,还是头一回拿到二太太的旧衣裳,心里越发笃定这门亲事说的对。
知道是二太太赏的,众人的目光瞬间就变了样,围着王妈妈道:“这一件少说也要几十两银子呢。”
银子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体面。王妈妈扫了眼不远处的钱婆子,见她虽然冷脸却不敢呛声,心里愈发得意:“到了正日子再请大家吃酒。”
王妈妈这回大方,光糖块就拎了两大篮出来。小丫平时最容易犯馋,今天却躲在阿菱身怎么也不肯去拿,张婶子抓一把给她,她也扭着身子不肯要,阿菱哭笑不得:“不吃糖了?”
小丫吐出一个字:“坏。”
阿菱心一软,摸摸她的脸颊:“回头姐姐给你买糖吃。”
王妈妈应付过了一波人,才笑着走到钱婆子跟前:“虽说咱们两家没缘分,但风儿成亲的那一日,你可得来喝杯喜酒。若是瞧中了什么人家,我也能帮着说合说合。”
厨房里的人都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钱婆子皮笑肉不笑:“阿菱,还不过来给王妈妈磕个头,瞧瞧人家多惦记着你的,还要给你说亲。”
王妈妈脸色一僵,暗骂钱婆子不要脸皮,阿菱真要给她磕了头这事就掰扯不清了。结果阿菱跟没听见似的,抱起小丫掂了掂:“是不是重了一点?”
钱婆子脸色也不好看了,王妈妈眼珠子一转,心里笑话这干娘干女儿也未必一条心。本想出言嘲讽几句又忍住了,不愿在这里跟钱婆子多做纠缠,招呼了一圈转身就走。
散了那么多好糖出去,王妈妈又高兴又肉疼,打定主意要把婚事办得漂亮。急匆匆回到家,却看见高风青天白日就懒洋洋地靠在床榻上打哈欠,不由得骂道:“还不给你老娘倒杯茶来。”
高风挨了骂才肯动弹,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半温不冷的茶水,王妈妈喝了一口就皱眉:“昨晚剩下的?”
高风伸了个懒腰,把剩下小半壶冷茶喝干净了:“娘不喝我喝,躺了一上午渴得厉害。”
“喝冷的让你闹肚子!”王妈妈扭头对着外头喊了一声,“老大家的,烧壶热茶。”
王妈妈的大儿媳妇赶紧答应了一声,没一会儿就拎了壶热茶过来,小叔子的房间她不好多待,放下茶壶就走了。
二儿媳妇却在门口探头探脑:“娘回来了?糖呢?”
王妈妈:“送出去了。”
二儿媳妇瞬间就叫了起来:“哎哟,那么多糖!”
王妈妈瞪她一眼:“老娘花钱用得着你操心。”
二儿媳妇被骂得一缩,嘟嘟囔囔地走了。
王妈妈骂走了儿媳妇,转头一看儿子又躺床上去:“一身的懒骨头。”
高风翘着脚:“娘啊,你又不让我出门,我不躺着睡觉还能干什么?”
王妈妈瞪他:“你给我记住了,成婚之前都不准再去暗门子里胡闹,要是叫碧云知道了,我要你好看。”
高风心里不乐意,在他娘的目光下才勉强点了点头,又问:“娘,今天你去厨房看见阿菱了没?”
王妈妈心中警觉:“你问这个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惦记那个丑丫头?”
高风抓了抓腮帮子:“那倒不是。”
碧云是个挺标致的姑娘,娶了这么个媳妇他有面子,就是心里总有些不太得劲。起先他娘提起阿菱的时候,他十分不乐意,也没别的,就是嫌那姑娘长得丑。
高家大哥来劝他,劝不动就把弟弟往相熟的暗门子里带了一回,醉醺醺地躺在妓女的床榻上说:“这女人啊,脱了衣服都一样,只要娶了她有实惠,日后你还怕没地方出来享乐?”
说完又“嘿嘿”一笑:“而且长得丑未必滋味不好。”
高风初经人事,在外头荒唐了大半日,那妓女把他的钱袋掏得空空荡荡,差点连腰带都押了进去。最后还是高家大哥拿钱平的账,笑话弟弟:“怎么样,人间极乐也不过如此啊。”
高风觉得那妓子颇有些不讲情面,有些气愤,看着她涂得红红的十根手指,又觉得心里刺挠得厉害。没过几日,竟成了这里的常客。
从那以后他再看阿菱便多了几分别的味道,这丫头虽然长得一般,但身段着实不错,他竟不能享受一二。高风心中郁郁寡欢抓了把花生到手里,一巴掌碾碎了,挑了些果仁塞到嘴里嚼巴嚼巴。
王妈妈将信将疑地打量他一眼:“你要是没事干就去把外头的柴给劈了!”
半只脚都迈了出去,王妈妈又改口:“算了,柴不用你劈,新做的衣裳试一试,哪里不合身再改。”
高风面皮白净,个头也高,要不是长得有几分俊俏,也不能将碧云哄回家。想到这一茬,王妈妈又默许了儿子偷懒耍滑的行径。
这碧云姑娘以后八成是要跟着五小姐去侯府的,做个管事妈妈总是可以的,到时候高风跟着过去谋个差事,帮五小姐管管庄子田地,怎么也比在沈府做些跑腿的活要强。
王妈妈越想越美,笑话了钱婆子几百遍,不舍得把亲生女儿给我,还拿干女儿出来充数,还好我儿争气,谋得了一门上上佳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