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只在开门的时候出现了一会儿,后来缩进了房里,再没有露面。金家的院门就在眼前,阿菱已经没有机会去找绿衣女子说话,她心里愈发沉重,小丫鬟将她们送到门口,金夫人的声音从身后遥遥飘来:“你信人能改命吗?”
那四个字让人毛骨悚然,阿菱抬脚跨过门槛,没有回答金夫人的问题。张厨娘有些好奇:“她说什么呢?”
阿菱摇摇头:“没听清。”
张厨娘聊兴正浓:“我听那小丫鬟说啊,这金夫人是来京城寻夫的,真是阔气,金鱼巷的房子可不便宜,人家抬抬手就买下来了。”
阿菱:“寻夫?”
张厨娘:“是啊,她丈夫跟着同乡一道进京赶考,没考上也没回家,音讯全无。这金夫人就带着贴身丫鬟上京找丈夫来了,那小丫鬟还让我帮着留意留意,要是看到差不多的人也告诉她一声。”
阿菱:“金夫人丈夫长什么样?”
张厨娘:“身高七尺,面白无须,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手心有一道疤。”
阿菱这些话只敢信一半,金夫人不是京城人士,至于上京做什么,却不好说。她做事说话都没有章法,若不是她神智清明口齿清晰,阿菱真要以为她是个疯子了。
拐过一道弯,阿菱就看见了街边那道醒目的酒幡,刚进酒铺,就有两三个带刀的捕快大步走过来,抖开一张画像递到掌柜眼前:“见没见过这个女人?”
掌柜赶紧摇头:“没见过!”
为首的捕快眼睛一瞪:“你看清楚了?真没见过?”
掌柜苦笑:“李捕快,这么漂亮的姑娘,我要是见过了能不记得吗?”
旁边机灵的小子已经拎了三坛酒过来,哈着腰一人送了一坛,掌柜的肉疼不已,满脸堆笑:“一点孝敬,您几位出差辛苦了。”
那捕快不再为难他,一转头发现阿菱直勾勾地盯着画像,眉头一皱:“你见过她?”
阿菱压下心底的惊骇,面色如常地摇摇头:“没有。”
李捕快平日里吓唬人吓唬惯了,一把握住腰间的佩刀,粗声粗气地道:“知情不报可是大罪!”
宰相门前七品官,张厨娘根本不怕这些官差,挺了挺胸脯:“我们是尚书府沈家的下人,怎么可能见过这种女人!”
画中女子香肩半露,媚眼如丝,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不会出现在这种画像中。李捕快一哽,心里也对那位贵人的癖好十分无语,谁搜捕犯人还用这么香艳的画像。
李捕快不愿意跟这些人多说,板着脸三两下把画像卷起来:“这是贵人家中逃妾,要是见着了就来衙门报个信,等抓着人了自有你们的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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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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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站在酒幡下目送着几个捕快走远,转过头呸了一声:“狗仗人势的东西!”
张厨娘来了兴趣,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阵仗,哪家的逃妾啊?”
掌柜倒是知道一些,随口答道:“好像是平阳大长公主家的。”
张厨娘压低了声音,一边眉毛抬得高高的:“哎哟,那八成是周大公子了。”
平阳大长公主的孙子周麒,风流名声满城皆知,荒唐事迹无人不晓,跟沈明泽好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京城中人对这些顶顶有名的纨绔子弟并不陌生,酒铺掌柜看向张厨娘的目光都带了几分赞赏:“我猜也是!”
周麒会大张旗鼓地去追一个妾吗?阿菱隐约觉得不太对,周麒和沈明泽这样的纨绔子弟,丢了一个妾会找十个妾来补,却未必会兴师动众让衙门帮着寻人。
画中姿态楚楚的女人居然让阿菱想到了金夫人家的绿衣侍女——那张脸做过很多掩饰。
会是同一个人吗?阿菱摇摇头,把这个有些惊骇的念头甩出了脑海之中。张厨娘没注意到她的出神,站在原地津津有味地跟酒铺掌柜聊天,等掌柜打听尚书府的事她才闭上了嘴:“时候不早啦。”
阿菱若有所思,张厨娘虽然嘴快,但对主家的事情倒是藏得严实,怪不得她这样的性子能在冯妈妈手下安安稳稳待上十几年。
这趟出门说是要买菜,其实郑家的菜多半都是由相熟的商贩送上门来的,张厨娘逛上一圈随便挑上几个蒜头一把葱就算完事了。阿菱还记得要给孟芹带丝线的事情,趁着张厨娘跟摊主讨价还价的功夫,往边上的针线铺子走了一遭。
老板娘脸色不太好看,看见熟客才勉强笑了笑,一扭头又骂道:“是请你回来当门神的?客人上门不知道招待?是嘴里塞了茄子还是脚上镶了金子?不舍得动弹就给老娘滚出去。”
被骂的姑娘缩着肩膀,含泪看向阿菱:“您,您要买些什么?”
阿菱忙笑道:“挑些丝线,我自己看就行了。”
那姑娘就去招待别的客人,她声音怯怯的,不知怎么又惹得老板娘不痛快,当即又是一顿痛骂。开门做生意,难免有打骂伙计的时候,但老板娘闹得这样凶,也会坏了来客的兴致。两个结伴来的小姐妹,进门见这架势扭头就走,老板娘气得眼冒火星,忍了忍没忍下去,拼着今天生意不做了也要骂得痛快。
她伸手去拧那姑娘的耳朵,姑娘也不敢躲,一抽一抽地哭起来。旁边一个小伙计快手快脚地帮阿菱结账,苦着脸道恼:“对不住,您下次再来。”
阿菱有些尴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数出一把铜板放到柜台上,硬着头皮从两人身边走过去。针线铺子门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过路人,对着老板娘指指点点。
“你,你怎么骂人呢?”
一个身形健壮面色发红的男人挤开人群,瞪着眼睛嚷嚷。
阿菱微微一惊,是钱婆子的儿子孙成。孙成很快也看到了阿菱,似乎想说些什么,老板娘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怎么,你也是这小贱蹄子的姘头?上赶着到我铺子里买顶绿帽子戴戴?”
孙成的脸本来就有些发黑发红,被这么一说红得更厉害,看看阿菱又慌慌张张地扭过头要跟人解释:“不是,我没有。”
老板娘对上又高又壮的孙成半点不怵,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恶心人的想头,京城这么多条路,每天都从我门前过,不就是为了看这小贱人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姑娘“呜哇”一声要往墙上撞,没撞着,被人拉住了衣角,针线铺子前头乱成一团。老板娘的丈夫急匆匆地赶过来,脸色铁青,伸出一只手微微发抖:“你!”
老板娘见了,索性哭嚎起来:“我也不活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
张厨娘老远就听见了那边的动静,只可惜再不回去就要错过晚饭了,她不敢多在外头逗留,心里颇多遗憾,拽着阿菱一个劲儿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菱哪里知道,只听见了些“狐狸精”“贱蹄子”之类的话,可人吵起架来什么难听的话骂不出口?三言两语就给那姑娘定罪,不至于。这家针线铺子她常去,老板娘为人爽利泼辣,一手带大的小叔子前不久考上了童生,她在这一带的名声十分不错。到底为了什么事能这样撕开脸面去闹,阿菱当时走得利落,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些好奇。
至于张厨娘,今天一天遇着的事够她跟马厨娘说一晚上,摆上阿菱买的酒,拍个黄瓜拌花生米,不一会儿就喝得醉醺醺。
马厨娘酒量倒是更好一些,半碗酒喝下去脸不红心跳。孟芹就着昏暗的烛火做鞋子,张厨娘喝多了,竖起一根手指点点孟芹:“没嫁过去就给人家做衣做鞋,等嫁过去了还不得给人家当牛做马?”
孟芹一张脸涨得通红,攥着鞋底嘟囔了一句“妈妈说什么呢”,又羞又气地回了房间。阿菱赶紧跟上去,把今天买的丝线交给她:“你别生气,张妈妈那个人,喝点酒就爱胡言乱语。”
孟芹气得差点掉眼泪,看见阿菱跟过来才忍了回去,握着丝线辩解道:“我表哥才不是那样的人,他过几天要跟人去跑生意,上千里的路,不备几双好鞋子怎么行。我姨母这几年眼睛不大好,我帮些忙也是应该的。”
孟芹跟她表哥定了亲,只等着到了年纪跟主家求个恩典,两家马上就能办亲事了。阿菱还从没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显然是气狠了:“可不是,谁也不缺这两双鞋子,重要的是你这份心意难得。只是天色有些晚了,熬下去难免熬坏了眼睛,你表哥知道了可得心疼。”
孟芹脸色带上两抹羞意:“我……就是想早点把鞋子送出去,早点安心。”
阿菱温声细语地劝了几句,孟芹心里舒坦不少,丢开针线不管,反倒是拉着她聊了会儿天:“我今天往前头去送饭食,听到有人说,郑家马上就要送仆人过来了。”
当时冯妈妈让她们过来,也只是暂时替一替别院的空缺,并不是真把这群仆人厨娘送给郑家。即便是沈家想送,郑家也不能接,北鹤先生不会喜欢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落在沈家家仆的眼中。
阿菱颇觉怅然,这是段难得的舒心日子,回到沈家又要对上钱婆子那张脸。不得不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彻底摆脱钱婆子的钳制。
走了半天的路,本以为今天会睡得很沉,结果刚躺在床上,阿菱脑海里就浮现出金夫人那张美艳的脸庞。
“富贵至极。”
“横死街头。”
“你信人能改命吗?”
阿菱慢慢攥紧了被角,一个厨房的烧火丫头,靠什么才能得到无边富贵?这张脸吗?不。如果没有与美貌匹配的权势和地位,她的下场,恐怕与那个被四处追查的公主府逃妾一般无二。
月光透过窗纸,照得床前一片透亮。阿菱掀开被子,从床底拿出来一个小小的药杵,一下一下地将石钵里月暇草捣碎捣烂,直到暗绿色的药汁慢慢渗出。
这套动作她重复了无数遍,听着药杵滚过石钵发出的沉闷声响,阿菱的心也一点点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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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府,沈家。
老夫人听着沈明浔的回话微微点头:“也就是说,郑家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沈明浔:“是,今天已经有两个管家到了别院,说是后头还有一群家仆护送着器具书籍,行路稍慢些。”
沈尚书摸着胡子,沉吟一声:“看来他这回是要在京城久居。”
这不是他该接的话,沈明浔垂眸不言,老夫人慢吞吞地道:“他那个性子,不好说。”
沈尚书皱着眉思索,看向底下三个孙子,话却是对着沈明浔问的:“北鹤先生最近在做什么?”
沈明浔:“看书,制文,隔几天会出去走走。”
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是这么几件事,沈尚书问不出东西,知道几个孙子都入不了北鹤先生的眼,索性也不在这上头纠缠:“明日院试就要张榜,你们几个感觉如何?”
沈明泽是大哥,躲不过去,硬着头皮答道:“马马虎虎。”
沈尚书多年的养气功夫差点被这句马马虎虎笔破了功,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没把手里的茶盏丢出去:“滚!都滚!”
沈老夫人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回去休息吧,考不好明年接着考就是了。”
沈明泽赶紧带着两个弟弟退出去,沈尚书看他那慌里慌张的样子就觉得心口疼:“不中用!不中用啊!”
毕竟是嫡长孙,沈尚书对他的期望不低,从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心想哪怕不成才,取个沉稳忠厚的性子也不错。偏偏沈明泽就是长成了个纨绔。
沈老夫人看得开些:“也有大器晚成的。”
勉强安慰了丈夫一句,沈老夫人就急着提起了另一件事:“……这几家姑娘都不错,你觉得哪个好些,我去跟太后娘娘提一提。”
是给谢恒殊说亲的事。沈尚书自认是郡王的外公,外家保媒不算出格,沈老夫人给外孙子挑媳妇更是用心,这几位姑娘论家世论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沈尚书听着听着叹了口气:“歆姐儿婚事定早了。”
沈老夫人也有同感,家里三个孙女,只有明歆是嫡出,明蕴明莹身份上差了一点,说给郡王做正妻有些难。
沈尚书心思一动:“其实正妃人选也不必急着定下来,先迎侧室入府也是常有的事。”
沈老夫人皱眉:“你什么意思?”
天底下庶女做王妃皇后的大有人在,只是这两个孙女养得并不出众,也没什么交口称颂的好名声,一定要去高攀正妃之位只怕会闪了腰。沈尚书能屈能伸:“明蕴明莹无论送哪一个进去,只要抢在正室前头诞下子嗣……”
“我呸!”
沈老夫人气急:“你这老东西,有点当外祖父的样子吗?正妻还没进门,庶长子就生下来了,乱了嫡庶长幼,闹得阿殊家宅不宁你就高兴了?要祸害我家阿殊,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沈尚书讪讪然:“哎呀,你这个脾气,我不过是一说。明蕴明莹还没到十四岁,哪里就能嫁人生子了。”
沈老夫人打定主意要给谢恒殊挑个最好的闺秀为妻,可人家姑娘不是傻子。表哥表妹亲上加亲,哪家姑娘遇到这样的事都要往后缩。
为了这么一句话,沈老夫人一晚上都没给沈尚书好脸。沈尚书也没去寻姬妾,厚着脸皮在老妻身边躺下,心里又是无奈又是后悔,他当年怎么就把明歆许给明家那小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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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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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泽一逃离沈尚书的视线就开始唉声叹气,沈明润倒觉得自己考得不错,可惜祖父只问了沈明泽一个人就气得要砸杯子,失去露脸的机会实在有些遗憾。沈明浔落后了两人几步,不紧不慢地回到垂柳院。
屏风后人影纤纤,沈明浔顿了一顿才走过去问她:“怎么现在忙这个?”
岳圆却是一脸一脸懊恼:“我差点忘了,明天就是放榜的日子,该给少爷准备件好看的衣服。”
沈明浔瞥了眼架子上的长袍:“我不一定能考中。”
岳圆:“胡说,少爷一定考中。”
沈明浔:“你怎么知道?”
“要不是……”
岳圆哽了一下,低下头嘟囔着:“我就是知道。”
要不是二太太一直压着沈明浔不许他去考试,沈明浔早就是秀才了,哪里要等到十九岁才下考场。岳圆不好说二太太的不是,绷着张小脸把衣服挂好:“明天穿这件。”
沈明浔捏捏她的脸颊:“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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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恒殊每隔五天要进宫一趟。
不拘什么时辰,早一点晚一点都没有人会在这件事上寻他的麻烦。入宫请安实则是件很无聊的事,先去见太后,再见陛下、太子,回回都在说些差不多的话。
今天却不太一样。
谢恒殊站在王府中庭投壶,投到第三十六回 时,战战兢兢的小太监凑上前:“郡王,太后娘娘从宫中派了马车过来,请您即刻入宫。”
谢恒殊捏着箭头,淡淡地道:“有人死了?”
小太监吓得一激灵,语无伦次地答道:“没,没……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