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菱带着两个包袱来,又收拾了两个包袱走,最后回头看了眼这间院子,心里蒙上一层淡淡的阴霾。只是阿菱没想到钱婆子现在压根没工夫跟她算账,将将回到沈府,厨房的张婶子就急匆匆地迎上来:“你干娘出事了!”
出事的是巧玉。
阿菱离开的这一个多月,巧玉跟沈明泽一来二去就滚到了床上,沈明泽顾忌着新婚妻子,一直拖着没把这事过了明面。巧玉近了沈明泽的身才知道,他屋里十个丫鬟九个都被他收用了,如今没一个有名分。巧玉既急着拔下头筹,又害怕沈明泽把她丢到脑后,使出了浑身解数缠着沈明泽。
今天沈明泽从外头喝酒回来,跟巧玉青天白日地胡闹起来,结果被五小姐撞见,五小姐又告去了二太太那里,二太太大发雷霆,要把巧玉活活打死。钱婆子听了消息差点晕死过去,哭天喊地地去求二太太。
张婶子脸色发白:“我看到人去抬春凳拿藤条了,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巧玉,搞不好连你干娘都要搭进去。”
阿菱惊了一跳:“怎么会罚得这么重?”
张婶子抓住她的手,语调急促:“院试张榜,三少爷中了案首,大少爷榜上无名。巧玉这个时候跟大少爷厮混,又冲撞了五小姐,二太太忍了多少天的火气都撒在她一个人身上。”
阿菱看过受罚的下人,有运道好能撑过去的,也有打坏了一卷草席裹上了事的,张婶子打量着她的神色:“你可不能去求情,二太太正在气头上,谁去了都要受瓜落。”
以她的身份恐怕连二太太的院子都进不去,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巧玉被人打死,阿菱心思急转,胸口微微起伏:“我,我想想办法。”
在沈家,有谁能从二太太手里保下人命?
阿菱定了定心神,扭头往外走,正巧岳圆过来找她,笑吟吟地道:“阿菱,你可算回来了。”
阿菱来不及点头就问:“阿圆,你知道大太太在哪儿吗?”
岳圆怔了怔:“大太太现在应该在老夫人那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菱快速地把巧玉的事告诉岳圆,岳圆微微一惊,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攥住阿菱的手,压着声儿道:“你是想让大太太出手?”
阿菱道:“我想也只有大太太愿意给二太太添这个赌。”
大太太二太太妯娌之间不睦已久,往前数上十几年,二太太儿女双全春风得意,大太太膝下空空,为了这个没少受二太太的气。直到前几年大太太诞下一对聪明伶俐的双生子,大少爷却一日比一日不像样,两妯娌表面和气私下明争暗斗龃龉丛生,在沈府已不算什么秘密。
阿菱望着岳圆:“阿圆,还要你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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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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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说,这样大的喜事,哪里能不好好庆一庆呢?浔哥儿可是咱们家小辈里头一个考取功名的,又是案首,往后说不准就是解元,再往后进士登科入翰林,多清贵啊!”
大太太笑盈盈地给老太太奉茶:“即便算上国公府那边的孩子,也没哪个比浔哥儿更会读书!咱们这样的人家,不缺吃不缺穿,可不就盼着孩子能出息吗?”
成国公沈家与尚书府沈家同出一脉,现任成国公是沈尚书嫡亲的侄儿,两家来往甚密。这话老太太爱听,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是啊,我也觉得该好好热闹热闹,但你父亲说了,让浔哥儿好好读书准备秋闱,一应交际都免啦。”
沈尚书实没想到家里还能有个这么出息的孩子,当天晚上在屋子里转了十几圈。把沈明浔提溜到跟前细细嘱咐了一通不够,还对着老妻耳提面命了一番,觉得这孩子以前被耽误了,现在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
大太太:“既然父亲都发话了,自然是要听他老人家的。只是我想着,不大操大办也罢,咱们自家关起门来,总能摆桌酒庆贺一番,否则也太委屈浔哥儿了。”
老夫人忽然叹了口气:“是啊,浔哥儿不容易,这事就交给你办吧,你受累了。”
二太太心里憋着气,行事也难免透出一股小气刻薄的劲来,自打张榜开始,二房那边一点声音没有。老夫人原本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被大儿媳一比,瞬间又觉得二儿媳这样子有些上不得台面。庶子也是子,沈明浔亲娘不在了,往后诰命还不是在二太太头上?
大太太一下子就听出了老夫人的意思:“哎哟,瞧娘这话说的,这有什么可累的。家里能有这样的喜事,再忙我也高兴。”
“都说李相的孙子十三岁中秀才是少年英才,浔哥儿难道就比他差了?要不是前几年总生病耽搁了,咱们府上也得出个十几岁的秀才……”
大太太心里舒坦,一边绵里藏针地讽刺二太太为母不慈,一边使劲儿地夸赞沈明浔来逗老夫人高兴。灌了老夫人两耳朵好话,大太太才心满意足地告退,琢磨着怎么把事情办得漂亮隆重。倒也不全为着跟二太太怄气,她亲生的两个孩子还小,若能有个能干的哥哥在前头提携着,是大大的助力。
大太太盘算着事,忽然有两道人影从眼前闪过,听到一声问好她才定在了原地,抬眼一看:“哦,是阿圆啊。”
沈明浔身边就这么一个丫头,大太太对她有些印象,岳圆笑着福了福身:“三少爷从福缘楼买回来几样点心,让我送给老太太尝尝鲜,您那一份过会儿给您送过去。”
大太太夸了句孝顺,随口问道:“二太太那里可送了?”
岳圆脸色微微一僵,大太太神色一动:“怎么了?”
岳圆苦笑:“二太太那儿乱着呢,我哪里敢去。”
大太太来了兴致,细长的眉毛微微一扬:“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岳圆隐晦地道:“大少爷挑了个丫鬟,二太太不喜,要把人打死呢。”
沈明泽什么德行大太太一清二楚,一听就知道里头有猫腻,她的声音微微拖长:“平白无故打死人,这可有损阴德。”
岳圆轻轻叹了口气,若有所指地道:“是啊,府里有喜事,见了血总是不好的。”
大太太沉吟一声,不知在想什么。捧着糕点匣子站在一边的阿菱微微摇头,岳圆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目送着大太太离开,岳圆悄声问阿菱:“我刚才说的对吗?”
阿菱微微笑着:“你说的很好,不过大太太为人精明,说多了她反而生疑,这样就很好。”
“接下来就看命了。”阿菱长出一口气,四处跑了一遭,后背已经被汗浸透。
岳圆摸摸她的手:“这话不中听,但是要能趁机跟钱婆子断了干亲,也是好事。”
阿菱认真地说:“我知道,这回多谢你了。”
岳圆抿着唇笑:“能帮上你的忙就好,总归二太太不喜欢三少爷,给她添堵我心里也不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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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大太太走到二太太院里的时候,门前只有一个婆子守着,拦也不是往里头通报也不是,半个身子挡在门前支支吾吾地道:“大太太,二太太有事在忙……”
大太太身边的南妈妈上前一步呵斥道:“哪里来的刁货,大太太来拜访二太太,轮到你说话?”
那婆子吓了一跳,眼睁睁地看着大太太扶着南妈妈的胳膊往里走,二太太院子里种了两排桃树,这时节开得正好。
桃树下一条鹅卵石小径通向内院,大太太没走几步,就听见二太太含着怒气地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都给我看好了,勾引主子就是这个下场!再叫我发现,打死为止!”
大太太定睛一看,春凳上绑着的丫鬟从腰部往下被打得皮开肉绽,旁边一个婆子被堵了嘴,呜呜地哭叫着,两只鲜血淋漓的手在地上乱挠。这婆子有些眼熟,像是厨房的钱婆子,大太太稍稍加快脚步,扬声道:“弟妹,这是怎么了?”
二太太眉头狠狠一皱,对着大太太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口气也没软下来:“嫂嫂怎么来了?不过是教训个爬床的丫头,怎么还惊动了您。”
大太太闻言一笑:“我哪里知道你在收拾丫头,不过是想过来跟你商量一下浔哥儿的事。”
二太太听到这个名字就不耐烦:“他能有什么事?”
大太太嗔怪地看她一眼:“你啊,儿子考中了案首,难道不出银子请咱们热闹热闹?”
二太太:“父亲不是说了不必铺张。”
大太太:“只是自家人吃顿饭,娘已经把事情交给我了,我想着总要来跟你商量商量菜单赏钱的事,毕竟你才是浔哥儿的娘。”
张榜那天家里已经放过赏,大太太的意思竟是还要再赏一回,每句话都直往二太太心口戳。二太太冷着脸道:“那还真是劳累嫂嫂了。”
五小姐也在一旁站着,她被哥哥气得头疼,又不得不出来给亲娘善后:“既然是三哥的喜事,一应开销就从二房的账上走吧。”
“歆姐儿真是懂事!”大太太毫不吝啬地夸了五小姐一句,又转向二太太:“弟妹,你别怪我多话,惩治丫头是小,可叫她冲撞了浔哥儿的喜事就不美了。”
大太太翘起指头点点巧玉:“别说是老夫人,就是老太爷这几日都高兴得很,你这里没了一条人命,岂不是扫兴!不知情的人,还当你跟浔哥儿母子不和,拿个丫鬟来出气。”
这话绵里藏针,五小姐脸色慢慢变了,好在二太太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嫂嫂说的是,我被这不知轻重的贱蹄子气昏了头,既然如此就留她一命吧。”
大太太四处一看,不见沈明泽夫妻二人:“我们大少奶奶呢?”
二太太神色倦怠:“泽哥儿身体不大舒坦,她照顾泽哥儿去了。”
大太太今天过足了看戏的瘾,又成功给二太太添了堵,见好就收也不再多问,随便说了些要给府里的下人赏几身衣裳之类的话,二太太都咬着牙答应了。
大太太意满而离,二太太盯着她的背影,目光似有千斤重。沈明歆担忧地看着母亲:“娘。”
二太太放松了表情,对着女儿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看也没看奄奄一息的巧玉,转身往屋里去了。
院子里的下人面面相觑,大着胆子问沈明歆:“五小姐,这丫头怎么处置?”
沈明歆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恶心人的事,揪着帕子跺了跺脚:“救活。”
钱婆子一阵狂喜,鼻涕眼泪挂了一脸要给沈明歆磕头。沈明歆往后退了一步,反手甩开帘子往屋内走:“带走!我不想再看见她们!”
金花赶紧伸手握住飞荡的湘妃竹帘,以防打疼了沈明歆,估摸着母女二人有话要谈,便没跟着往里去。银花嫌恶地看了眼巧玉,随便指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把她抬走,金花看她模样凄惨便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悄悄告诉一个小丫鬟回房拿些伤药。
银花埋怨姐姐:“你管她做什么?死了才好呢!”
金花拧了她一下:“你积点口德吧!姑娘都说了要把人救活。”
花骨朵似的一个女孩子,太太说打死就打死,如今捡回一条命还不知能留几天,金花心里一阵阵地泛着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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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两更~
第14章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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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婆子母女俩被送回住所的时候,阿菱已经将房里收拾干净,备好了热水干净的铜盆。从后门请了个稳婆来看诊,稳婆姓黄,除了接生,也常走街串巷帮着看些妇人病。
巧玉被打成这样,黄稳婆却像是司空见惯,眼睛都没抬一下,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来一只贴了黄纸的细颈圆肚粗瓷瓶:“伤口清洗干净了外敷。”
好在这些治外伤止血的药黄稳婆都常备在药箱里,倒省了抓药的功夫,瞥了眼哭天喊地的钱婆子,她又翻翻找找凑出一副药:“拿去煮了,熬得浓浓的灌下去,是死是活就看这一碗了。”
钱婆子被这一句话吓回了神,也不敢哭了,把手伸进滚烫的水里洗干净,抓着粗瓷瓶要亲自给女儿上药。阿菱找来一把剪子,悬空比划了一下,索性将巧玉的衣裳全部剪开,血糊糊的布团丢进一旁的木桶里。
张婶子看这忙成一团的样子,赶紧从稳婆手里接过药包,对阿菱道:“我去煮,你在这儿照看着吧。”
孟芹被浑身是血的巧玉吓得脸色发白,还是帮着去打热水,小丫也想要挤进来,被张婶子薅走去看药炉子。巧玉跟前那块地方被钱婆子占得严严实实,阿菱退后几步放下剪刀洗了洗手,将诊金交给了黄稳婆:“多谢您。”
黄稳婆掂掂手里的荷包,知道这数目只多不少,脸上露出一点满意的笑,也愿意说些好话:“天气不算太热,把她收拾得干净些,约摸能挺过来。”
阿菱松了口气,忽然看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在门前探头探脑,声音清脆:“金花姐姐让我来送药。”
阿菱愣了一下便迎上前,小丫头把药瓶塞到她手里,没忍住往屋里瞥了几眼。黄稳婆拔开软木塞子闻了闻,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这是上好的金疮药,过一个时辰换药就用这个。”
阿菱答应下来,对小丫头道:“替我向你们金花姐姐道声谢。”
小丫头点点头,看到孟芹端着盆血水出来,嘴巴一瘪转身跑了。阿菱也没工夫招待她,等到张婶子那边熬好了药,就盯着巧玉把药喝下去。
巧玉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发丝散乱黏在脸上,钱婆子把她上半身抱在怀里,阿菱接过药碗一勺勺喂给她。
巧玉咽下几口药,动了动脖子似乎想说什么,阿菱一勺接着一勺喂过来没给她张口说话的机会,她咬着牙微微偏头。阿菱看出她的意图,冷声道:“少废话,把药喝下去。”
巧玉连瞪她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把剩下的半碗苦药喝得干干净净。张婶子帮忙把黄稳婆送出府,孟芹被血腥味熏得找了个地方干呕,屋里只剩下阿菱和钱婆子母女。
阿菱放下药碗,垂眸看向依偎在一处的母女二人:“大太太是我设法请来的。”
钱婆子嘴唇微微哆嗦着,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阿菱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能做的我都做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欠你的,从今往后就没什么干娘干女儿一说了。”
钱婆子教她手艺,在她年幼之时也算照拂了她几年,这些情分她认,今天也还干净了。
把金疮药留下,阿菱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钱婆子手脚俱全,照顾女儿总不能还要把她扯上。
钱婆子死死盯着那道合上的门,嘴里念念有词:“猪狗不如的东西,她这是要把咱们娘俩抛下,怕咱们拖累了她,老天有灵就该降下一道雷劈死这个白眼狼。”
钱婆子不敢骂二太太不敢骂大少爷,只能翻来覆去地咒骂阿菱,巧玉靠在她怀里,唇色惨白,慢慢合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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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奶奶拿绸布包着筷子放到象牙筷枕上,二太太刚一落座就皱眉:“泽哥儿呢?”
大少奶奶低眉顺眼地答话:“大爷身体不适,在屋里休息。”
沈明歆在二太太手边坐下,闻言轻哼一声:“他也知道躲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