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被他骗了,或许不是。
若是往常,霍鸾不会过多犹豫,犯下了这种大罪,有危险有嫌疑,便该直接拉去砍了。
但做过那个奇诡荒诞的梦后,霍鸾犹豫了。
这是岁岁自己的经历,自己的认知,即便是错,是被骗无知,也是她该经受的磨难。
只有经受过磨难,磨砺,她才会有自保的能力。
她不该再过多插手岁岁的成长。
亲眼见到岁岁后,霍鸾更坚定了这一点。
沈今朝像只已经长好翅膀,但还未自己飞过的小鹰,第一次,被推至悬崖边。
她一步三回头,期盼长辈能够心软,却只得到了沉默的拒绝。
下边是无尽深渊,代表着未知与危险。
但亦有可能,藏着珍贵甘甜的果实。
霍鸾没有逼沈今朝立刻做出决定,她给了她充足的思考时间。当天夜里,沈今朝便失眠了。
她曾经跌落过无底深渊,但她只以为是自己乘错了船。
在她心底,家人是永远安全且强大的港湾,她只要回到家里,便无需担忧外界风风雨雨。
可霍姐姐让她自己做决定。
她给了她权利,同时将她推出了安全屋。
沈今朝心中惶恐,胃部一直翻涌,她有些想吐,但又吐不出来。
恐惧,陌生,无措,自卑……
前所未有的负面情绪,在保护伞撤去后,第一次浮出水面。
她一直知道自己没用,但她以为,她足够幸运,她可以一直无用,只需要做到听话乖巧便足矣。
她满足于得到的一切,因此更害怕失去,甚至甘愿为此让渡自由。
她可以自己做决定吗?
她这般软弱无知的人,若是做出错误的决定,会害了亲近之人吗?
沈今朝想起与楼珈的约定,忽地觉得自己曾经太过任性,就这么将难题丢给了亲人。
她觉得为难,困惑,亲人们难道便不如此吗?
她凭什么总是将困难丢给亲近之人。
她被宠坏了,明明早就知道,却从未想过改正,一再依赖家人的纵容。
沈今朝将脸埋进被褥,泪水无声浸湿软絮。
她又想到楼珈说的,上一世的结局。
在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家人们亦死在了阴谋诡计中。
没有谁做出的选择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的。
是她不好,这般年纪,两世为人,竟还想着蜷缩在父母的怀抱。
……
夜半晚风习习,司徒衡披着一件红黑色的外套:“你不该这么着急。”
霍鸾只穿着单衣,语气闲凉:“哦?怎么,你比我有养孩子的经验?”
司徒衡抿唇。
她没养过孩子,唯二称得上被她养过的,一是师弟楼珈,二是师妹富贵。
两个都不是什么正面例子。
霍鸾轻嗤一声:“行了,我又不是在讽刺你。”
司徒衡转过身。
霍鸾:“又生气了。”
司徒衡顿住,语气生硬:“我没有。”
霍鸾牵牵嘴角:“你知道自己很不擅长撒谎吗?”
司徒衡沉默。
满月高悬,月华为万物镀上银色的纱。
“对不起。”
霍鸾突然开口。
司徒衡偏过头,眼中一闪而过泪花。
霍鸾帮她重新拢好外套,变戏法般,从司徒衡脑后掏出一枝月季花。
“跟胡人学的把戏,倒也有几分趣味,不知能否得司徒姑娘欢心?”
司徒衡接过月季花,神色再次恢复平静:“我见过。”
霍鸾低笑:“看来我又班门弄斧了。”
沈今朝双眼红通通地跑进凉亭,便猝不及防撞见愈靠愈近的二人。
天啦——
沈今朝捂住口鼻,眼睛眨得飞快。
司徒衡率先背过身,墨发掩去浅淡的红晕。
霍鸾倒是没什么不自在,淡笑着牵起了司徒衡的手,又朝沈今朝道:“岁岁,你有事想跟我说吗?”
沈今朝点点头,又忍不住好奇:“姐姐和司徒姐姐……”
霍鸾弯眸:“她是姐姐喜欢的女子。”
司徒衡怔住,呆呆与霍鸾对视。
沈今朝突然觉得自己的出现很不合时宜,小鸡啄米般点头:“哦,哦,是这样呀。”
她吸了吸鼻子,暂时忘记了泪意,冲司徒衡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姐姐,不,嫂嫂好呀。”
司徒衡脸上的红晕加深,僵硬地点点头,称得上仓皇失措地离开了。
留下的沈今朝不好意思地看向霍鸾:“姐姐,我好像来错时候了。”
霍鸾笑意加深:“岁岁,你来得正好,若是不来,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叫上这声嫂嫂。”
无意中成为助攻的沈今朝迷迷糊糊:“哦,哦。”
霍鸾摸摸她的脸,叹口气:“这般不开窍的模样,惊风他们怎么会说你对阿衡那个师弟动了男女之情呢?”
沈今朝呆掉。
“我,我对楼珈,男女之情?”
第43章
沈今朝解释了很久,才说清自己对楼珈只是无奈加怜悯。
其实本是很轻易就能说清的东西,但因为这“无奈”有很多不能细说的成分,因此便迂回婉转了许多。
霍鸾没有否认沈今朝自己的认知,只是问她:“你要将每一个令你感到无奈和怜悯的人都留在身边吗?”
沈今朝沉默了。
霍鸾十分了解她:“你是认为其余人没机会近到你身边是吗,但岁岁,若他们有呢?如楼珈一般,带着未知与危险,却又表现得十分可怜。”
沈今朝彻底哑了口。
“岁岁。”霍鸾忽地回身,在月色下深深凝视着沈今朝,“楼珈杀了宋知章,你为何不恨他,反倒如此信任怜惜他?”
霍鸾通过那个梦,查清了宋知章的真面目。
但岁岁本还不该清楚这些。
楼珈在她眼里,明明该是一个杀了她青梅竹马的仇人,但她却无意识表现出了对他的依赖。
而她本人对宋知章的死亡,也未曾有半分伤感。
霍鸾几乎要猜到那个残忍的可能。
既有预知梦,缘何不存在前世今生。
梦里哭着喊疼的少女和眼前的岁岁逐渐重合,霍鸾心底隐隐抽痛,甚至前所未有地,生出了退缩。
她希望听到岁岁说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但她张皇失措的眼神却印证了霍鸾心中最可怕的猜想。
“是因为楼珈告诉了你宋知章的真面目吗?”
霍鸾语气一转,重又恢复平静。
沈今朝像抓到某根救命稻草,慌乱点头,声音却染上了哭腔:“嗯,嗯——”
她才在房里哭完,并下定决心日后不再轻易流眼泪,但被姐姐这般询问时,心头却骤然涌起漫无边际的委屈。
她不想告诉姐姐前世,她不想让姐姐伤心,更不想,让姐姐愧疚。
如同霍鸾很了解沈今朝,沈今朝亦十分了解她。
熟悉的清香席卷沈今朝鼻腔,霍鸾轻轻拥住她,怀抱带着安抚人心的温度。
沈今朝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曾对自己产生的质疑,自卑,恐惧,都在家人温暖宽厚的怀抱中渐渐稀释。
她不是旁人故事里的配角,不是可有可无的背景板,更不是所谓的遮羞布,垫脚石。
她是被家人全心爱着护着的存在。
她是她自己。
沈今朝自重生后,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放松,哭着哭着,在霍鸾怀中睡了过去。
霍鸾探了探她的额头,有些发热,在将人送回房后,又唤大夫来为沈今朝开了几副药。
等她亲自喂沈今朝喝完药后,天已经蒙蒙亮。
虽然才嘱托过另外二人好好休息,但舟车劳顿的霍鸾,自己却并未补觉,而是直接去了地牢。
她很平静,既然已经将这人的生死交给了今朝,她便不会再插手。
但这并不妨碍她给这人一点教训。
或者说,不妨碍她泄愤。
霍鸾也从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大多时候,她只是不屑做那些在她眼中粗鄙可笑的事儿。
她让人搬了把椅子进地牢,慢条斯理地坐在椅子上打量楼珈。
和梦中一样的狐媚脸庞,不安分的男人。
霍鸾抬抬手,近侍立刻泼了盆水到被抽得皮开肉绽的楼珈身上。
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
霍鸾蹙眉。
“你在挑衅我。”
楼珈笑意加深:“咦,我有吗?我只是觉得大名鼎鼎,手段酷辣的霍小将军有些名不副实了,这折磨人的手法,怎么说也稚嫩了些,莫非是看在我家师姐的面子上,对我手下留情了?”
“啪——”
近侍立刻又甩了他一鞭子。
霍鸾表情不变:“你高估自己在阿衡心中地位了。”
楼珈:“不是因为师姐,那难道是霍小将军真不会折磨人?看在小郡主殿下的面子上,我倒是不介意指导一二。”
又是一盆水。
只是这盆加了盐。
霍鸾没有被楼珈激怒,或者说,从看到楼珈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愤怒。
“你现在是岁岁的东西,我自然不会太过火。但若你自寻死路,我也只能遗憾地告诉岁岁,她的狗死了。小时候,岁岁养的狸奴死了,她伤心了三个月,你猜,你死了,她会伤心多久?”
霍鸾没想听楼珈回答,继续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道:“我猜不超过一个月,因为一个月后,岁岁便会到江南跟她的父母团聚。”
楼珈浮夸的笑容褪去,脸上一片死寂。
伤口经过反复冲刷,皮肉已经泛白,更遑论有盐水浸泡。
但他却像感知不到疼痛的木偶人一般,美艳到非人的皮囊透露着诡异的死寂。
“你自投罗网到我手里,是算准了岁岁舍不得杀你,想借此机会演一出苦肉计上位吧。”霍鸾虽是用着询问的口吻,语气却十分笃定,“我若是伤你太重,岂不如了你的意?”
她平静地表达着嫌弃:“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与南风馆的娈童无异。”
楼珈终于用正眼看了回霍鸾。
实际上,霍鸾口中这类嘲讽,楼珈听过无数次,他早已不再生气,因为每个在他面前这般叫的人,都会被他制成一张又一张人皮面具。
“挑衅我有什么好处吗?”楼珈声音很轻,“小郡主没了姐姐可是会哭得很伤心呢。”
霍鸾往后靠了靠,眼皮都没掀:“是啊,我死了岁岁会伤心一辈子,你死了她只会哭几天。”
“不过你是生气了吗?”霍鸾笑笑,“回敬而已,男人怎么都这般小气。”
楼珈伪装的轻佻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一字一句道:“你真的很没礼貌。”
霍鸾:“谢谢。”
……
快到晌午时,沈今朝才悠悠转醒。
“咳咳——”
鲜香入味的养生粥刚入口就被吐了出来,沈今朝咳得满脸通红,睁眼,迷迷糊糊看见司徒衡僵硬地拿着瓷碗与汤勺。
沈今朝声音虚弱:“嫂嫂。”
司徒衡更加僵硬,帮她擦拭嘴角的力度轻到如同羽毛拂过。
她显然是十分不擅长照顾人,亦不擅长伪装情绪。
“还吃吗?”
努力想表达友善,但吐出的却是干巴巴的三个字,甚至表情都没有变化。
沈今朝恍惚看见了在书院最害怕的那位女夫子,本想摇头,但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想吃,谢谢嫂嫂。”
这可不是什么女夫子,这是她的新嫂嫂。
嫂嫂不擅长亲近人,自然是要她主动亲近。
司徒衡点点头,安静地一勺又一勺喂沈今朝。
她实在太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喂得又快又准,沈今朝很快便吃完了一整碗粥。眼见对方又要盛新的粥,沈今朝急忙制止:“嫂嫂,我吃饱了。”
司徒衡动作一顿,缓缓将餐具放到桌上:“嗯。”
说完,又坐到沈今朝床前。
沈今朝看了看外面的天,有些疑惑:“嫂嫂,你是为了照顾我暂时放下公务了吗?”
司徒衡摇头,没有一点文字矫饰:“阿鸾停了我的情报,让我好好休息。”
沈今朝顿时坐立难安:“那嫂嫂你该睡觉,怎么来照顾我,这,这……”
司徒衡不觉得这有什么:“我已经睡好了,阿鸾不在,我应该帮她照顾好你,之前是我忙于公务,疏忽了,才让你着凉。”
她抿了抿唇:“抱歉。”
沈今朝哪好意思受这道歉,她整张脸都烧了起来:“是我自己没注意,嫂嫂,你不必挂怀。”
“嫂嫂?”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童音。
王富贵举着两串糖葫芦,嘴巴张得比山楂球还圆:“郡主姐姐,你为什么叫我师姐嫂嫂?”
司徒衡的耳朵瞬间整个变红,匆匆收拾好东西便借口离开。
小富贵十分好奇地凑近沈今朝:“郡主姐姐,我师姐耳朵红了!”
沈今朝:“嗯,我看见了。”
小富贵将一串糖葫芦分给沈今朝,语气兴奋:“师姐这是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