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看见，在他的脚踝上，仿佛是因为抗拒着她的接触，才出现的一条玫瑰色纱带，不过一闪而逝，没入了小爱神的脚脖子里。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
却听见扑棱翅膀的声音，一只白色的鸽子从顶面狭小的空窗飞了进来。
“啊，是赫尔墨斯的信！”
小爱神的眼睛一下子亮晶晶。
“赫尔墨斯是我的朋友，他什么都见识过，厉害又聪明着呢，他曾经把我从这里偷出去过几次，维纳斯完全不知道，不过我担心她会想我，所以偷偷回来了。”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普绪克刚刚说了什么。
那张清秀的脸上露出一点儿疑惑：“什么是不对的？”
“你单独出去过吗？”
丘比特想要摇头。
“你见过别的神被这样对待过吗？”
“没有。”
“赫尔墨斯的身上，有出现过你这样狰狞可怕的伤口吗？”
普绪克的眼里涌上悲愤。
“她在骗你！维纳斯一直都在欺骗你！”
丘比特挥了挥手里的信：“我知道的呀，赫尔墨斯说过，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池水里的月光。
“我没有什么别的能力，作为爱神的唯一价值，是让其他神的力量在爱的催动下绵延不绝，荣盛奥林匹斯，不是么？”
“不……”
普绪克否认，她眼里闪烁着泪光。
她心里的最后一点儿犹豫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想要告诉他，自己所知的一切，从墨菲斯那里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
她握住他的一只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信。
“你知道我是谁么？”
“啊，那不重要，我想，这里也许会有答案。”
丘比特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见她的眼泪，这里就闷闷的难受。
嗡――
小小的丘比特，看不清模样的少年爱神，她最好的朋友，模样重叠在一起。
「我们不需要交换彼此的姓名吗？」
「没有关系，你在我的心上，我亦在你的心里。」
灵魂的重量骤然落实。
普绪克只察觉到沉重非常的力量猛地压到她的身躯之上，全然不知这是要苏醒的征兆。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用力地握紧他的手。
“丘比特，爱是比任何能力都要更加强大的力量，足以跨过死亡与时间，你要爱自己……”
你要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爱自己啊。
「普绪克。」
普绪克听到了，不是墨菲斯，熟悉的声音，在梦境外，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在尝试着叫醒她。
但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她还什么也没有做，就要离开。
小丘比特另一只手里还捏着赫尔墨斯的信，呆呆地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
他忽然感到不安，眨巴着眼睛。
“你就要走了吗，为什么？”
“丘。”
甚至没有说完他的名字，普绪克就完全消散在了这空间里。
不，她并没有完全醒来，因为下意识的抗拒，潜意识的力量作用之下，并没有成功将她拖回去，而是卡在了记忆与梦境的中间。
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她与这份记忆隔绝。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普绪克后悔了。
不过是短短几句话，却在小丘比特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在她消失之后，他居然向维纳斯询问她的下落。
得到的答案可想而知。
……
在奥林匹斯，诸神议事的神殿里。
“我恳求您，让修普诺斯动动他那巨大的灰白羽翼，施展催眠的力量，封住他所认知的真爱，这样不可控的暴虐力量，我无法控制，定然危害奥林匹斯诸神的权益。”
在宙斯面前，维纳斯虽毫不掩饰，却也没有失去理智。
“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神，不，一个不存在的虚影，疯魔一般，就这样忤逆他的母亲，说出去简直是一桩洗不掉的污点，求您好好心疼一下，想一想我，诸神之中最为美丽无暇的存在，即将会受到怎样的侮辱吧。”
一旁的赫尔墨斯第一个眼尖，看到了小爱神身上的枷锁。
他反驳道：“丘比特一向性格温顺可爱，最为听从你的话不过，怎么可能忤逆你，为什么不把他的束缚解开，让他自己来说。”
宙斯轻扣扶手。
他若有所思。
“赫尔墨斯，为着丘比特，你也是这样越过我，想要忤逆我的命令么，去一趟冥府，将修普诺斯带来。”
“父亲，我没有。”赫尔墨斯还想再为丘比特说点儿什么，脚步已经不自觉动了起来，“好的。”
在离开之前，他抛下一句话。
“诸位也请想想，年轻的小爱神，有什么能力能伤得了十二主神之一的维纳斯！”
一片哗然。
见势不妙，维纳斯瞬间像是失了所有力气，柔弱地倒在阿瑞斯的怀里，眼见赫菲斯托斯脸上要挂不住，她无辜地看过去，又抬起腿，将轻薄的纱裙之下，自己的伤口展露出来。(注1)
“什么！是谁敢伤了你？！”
果不其然，赫菲斯托斯注意力一下子就转移了，话里话外都是担忧与愤慨。
那样可怕的烙印，众神窃窃私语起来。
维纳斯咬了咬唇瓣，哭的娇气：“丘比特为了坐到我的头上去，都想要吞噬我呢！”
这样算得上是颠倒黑白的污蔑，让普绪克震惊到说不出话。
她眼睁睁看见。
那噬神的烙印，是这个恶毒的女神为了自己的权柄而终于向日渐成长起来的爱神下手，她栓住了丘比特的翅膀，却被炽热的爱灼伤而失了手，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你们且看看，若是让他真的成功了，今日出现在这里的就没有我了！”
宙斯揉了揉眉心，维纳斯吵得他头疼。
他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但爱神身上的气息，渐渐靠近那位被放逐的旧神，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宙斯下令：“洗去丘比特被污秽的记忆。”
普绪克无法控制自己捶打着这屏障。
“不！真正需要被好好洗去污秽的是你们，不是他！”
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她捂着脸，几近乎崩溃，无力地跪倒。
“不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
古希腊神话中的火神，砌石之神，雕刻艺术之神与手艺异常高超的铁匠之神
维纳斯的跛脚老公，相貌十分丑陋，她不喜欢，维纳斯在家里的床上和阿瑞斯偷情的时候，曾被赫菲斯托斯设计用一张网当场抓获。
第44章 微哽
眼前出现大片雪花似的白点，身体每一寸，乃至指尖，都被无形的压力沉沉地拽着。
她的眼皮重重垂下。
什么也看不见了……
普绪克低下了头，她清楚的明白，自己已经被修普诺斯强制地拖回在睡梦与记忆的狭壁，在混沌的黑暗，努力睁开眼，恍惚的视线里，她的手中有着小小的微光。
是一片软而小的金色绒羽。
温温吞吞的话语响起在脑海。
「丘比特被封起来的记忆，就落在这片羽毛里。」
修普诺斯听起来疲倦得很，像是终于等到那个瞌睡，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你要还给他。」
温缓的声音重复。
「由你，还给他。」
“……”
不。
普绪克清晰地听见自己内心的回答。
她拒绝。
如果没有猜错……
将这份记忆还给丘比特，那么过去的一切痛苦也一并加诸于他的身上。
即使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可在那些信件的字里行间，意味着至少在那之后，维纳斯收敛了许多。
要替他好好收着这个。
在想办法斩断那条勒在爱神脚腕上的纱带之前，都要好好保管着这份残忍的记忆。
-
冥府，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
黑夜女神倪克斯的府邸，同样是睡神与死神的休憩所在。
从宽大的床榻之上，传来修普诺斯的叹气声，这是唯一能将死神从专注擦拭利剑中停下手的声音。
塔纳托斯肯定道：“被拒绝了。”
星花纱衣随着黑夜女神迈步的动作漾起莹莹光芒，她温柔地将一块黑暗捏成鼓鼓的枕头，又抹上一点儿淡淡的星尘，塞到睡得并不安稳的睡神脖子下。
倪克斯问：“被谁拒绝？”
“爱神的人类妻子。”
塔纳托斯一遍遍地擦拭，可他的剑，用来收割死灵的剑，尤其是包覆皮革的剑柄，依旧被灵魂的盎然腐蚀的不成样子，上面留下的幽蓝印子，甚至还有些烫手。
修普诺斯歪斜着身子坐起来，抽出松软的枕抱着：“小爱神的记忆，她拒绝还回去。”
倪克斯拿过了死神的剑。
她不过轻轻握了握，指缝里散出的浓重黑夜，就将遗留的蓬勃气息驱逐的一干二净。
“一个清澈而通透的灵魂，自然不会舍得让心上人再尝上半点儿苦楚，你想的太简单了些。”
当初，诸神并不赞同将爱神的记忆封存，而是票决将他连记忆一起，直接流放至深渊。
宙斯却拒绝了。
能将怀着雅典娜的智慧女神吞吃下腹，倪克斯当然不认为他会是出于什么怜悯维纳斯的心，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名叫丘比特的幼神，不过才出现了一点儿朦胧的意识，她那位消失的兄弟所特有的神权特征，就足以让众神之父提起警惕之心。
原始爱神，已不在地狱深渊。
有什么比将一颗可能萌出威胁的种子牢牢的把控在手里，更加稳妥的呢？
他觊觎属于原始爱神的力量，就绝不允许再失去第二次获得的可能。
就是不知道，宙斯有没有发现，这个凡人姑娘的身上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但现在，即使发现，也已经晚了。
思绪被死神苍白的问话拉回。
“为什么不直接把记忆还给丘比特？”
倪克斯答道：“这不被允许。”
她给两兄弟各一个轻柔的晨安吻。
“你们做得很好，没有拿到也没有关系，修普诺斯，送她回去，还有，放开丘比特。”
爱神被封印的那块记忆，只是“不小心”遗失在了一个小小的“凡人”姑娘睡梦里，想必没有哪个神会发现。
修普诺斯将抱着的枕头塞了回去，慢悠悠地翻了个身。
“我只是让他自己从万千梦境里找到那个小姑娘而已。”
塔纳托斯的头盔和剑都被她搞坏了，这是惩罚。
黑夜女神完全明白自己这个神经粗却在某个地方十分细腻的儿子的小心思：“不是为了塔纳托斯？”
死神无奈：“关我什么事情。”
“好了好了，他已经快要找到了，很奇怪，为什么他们就好像是被无形的一双手所推着往彼此的方向靠近？”
睡梦是灵魂的投射，修普诺斯作为梦神，尽管性格迟钝，敏锐地感知到了不一般的地方。
“是因为爱神将自己的力量供给那女孩么？”
倪克斯将死神的剑放下，松开剑柄的一霎，微微一笑。
“不，因为，那个女孩，是他命中注定的爱人。”
她的兄弟，终等待到回归的机会。
-
普绪克身体一轻，那股沉而疲倦的困意似乎离开。
四周皆是朦胧而轻薄的绯色靡艳雾气，遮掩着看不清在哪儿。
落脚踩到柔软的白沙。
她打开合拢的双手，拇指指尖飘出两只小小的透蓝蝴蝶，它们轻轻扇动着脆弱透明的翅膀，落在金色的绒羽上。
碰触到的那一瞬，前所未有的安逸漫散在她的手掌。
翅膀上落下的鳞粉化作晶莹的绳索牵起一条精致的羽毛项链。
“挪一挪你小小的脚趾，踩到我英俊漂亮的脸蛋上了。”
一个阴柔的男声从脚下传来。
普绪克默默地走开了一步。
墨菲斯看起来很惨。
“……”
他构筑的梦境遭遇了睡神与眼前小姑娘身上神力的摩擦，间接将他搓成了一把沙。
但不得不说，还是这样舒服一点。
刚刚那难以忍受的孤独，简直要冻死神。
居然可以毫发无损地从爱神的记忆里离开，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抗拒着修普诺斯的催眠术，还能保持这样程度的清醒。
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这可真是罕见得很。
而且，她身上的色彩愈发浓郁了起来。
若说第一眼看见，恰似一副金墨勾勒的简笔彩绘，现在就简直要鲜活得胜过立体浮雕，在灰白惨淡的梦境里，格格不入。
只是……
这样一言不发的状态。
墨菲斯有些担心。
实在是太安静了。
他挪着自己聚集出来的身子，上前一步，问：“你还好吗？”
普绪克将手里的项链认真地系在脖子上，她抬起头，眼里一片清明：“我很好，没什么，你要带我离开吗？”
墨菲斯摇了摇头。
“不是我，小爱神找过来了。”
丘比特穿过红色的雾气，奔赴过来的动作几乎刹不住惯性，一脚踩散了刚刚聚成型正在给自己捏脸的梦神。
“普绪克。”
这个拥抱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嵌入他的。
她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可这一次。
她却再也没有半点儿迟疑与害怕，普绪克抬起了手，回抱住了他纤细的腰，将脸埋在他单薄的胸口，感受着激动的心跳与呼吸。
她轻轻地说：“我在。”
丘比特顿住。
她听起来……就像是从来没有表露过那样生硬的拒绝与无时无刻不想要逃离的想法。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在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只爱着他。
梦境之中，灵魂的相拥，远远胜过现实的任何接触。
这带来的喜悦过于震撼。
丘比特僵硬到微微颤抖。
以至于让他没有意识到，不仅仅是一个拥抱这么简单，普绪克再没有抗拒他，甚至轻轻地在他的后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她带着一点儿鼻音，重复：“嗯，我在的。”
她……看起来浑身都散发着暖暖的微光，在这灰白的世界里，是唯一鲜明而靓丽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