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本王把拐拿上。”周璨单手就把林晏托进了怀里。林晏个子小,抱起来果真是轻得很,周璨在心里咋舌,男孩子如何能这么轻,是该好好喂胖点儿,不然以后若长成个真矮子或者长成根一折就断的细杆子,叶韶非得从地里头跳出来打死自己不可。
侍从:“……是,王爷。”这自家王爷果然没心没肺,好似对自己这条伤腿心大得没边,皇上亲赐的紫檀白玉手杖随口就“拐”啊“拐”的叫。
已经被当成某种待饲动物的林晏毫无所觉,不等周璨动手,就自觉地张开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嗫嚅着又叫了一声“阿韶”。
周璨嘴角微牵,隔着毯子拍了拍他的背脊,柔声道:“我们回家。”
侍从被景纯王这个贤良淑德的淡笑震得一愣,赶忙取了手杖,搀扶他下马。
周璨一手柱杖,一手抱着林晏,缓步入了王府。
王府的管家迎出来,正瞧见这一夜雨霁,满庭薄雾。阳光从雾气后头将光亮一根根刺进来,将那晨雾逼退了去。他家的王爷一身九蟒朝服,单手抱着个孩子,拄着杖,明明脚不利索,偏生还从那点儿瘸里头走出了几分优雅从容。
他肩披清浅光亮,眉宇在若有若无的雾气后头模糊却秀好,恍神间如若仙人踏云而来。
管家秦进在肃亲王府伺候了几十年,眼瞧自家小王爷从上房揭瓦到吃喝嫖赌,但心中总是清明,周璨如父,绝非池中之物。今日一眼又瞧见景纯王入府而来,天人之姿,气韵不凡,免不了暗自感叹,若不是天意弄人,凤鸾束翅,这大启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那气韵不凡的景纯王走到他跟前,吐了口气,“秦伯,搭把手吧,本王真是虚的很,连个小破孩子都抱不动了。”
秦进:“……”
第三章 妙云
林晏看见上元节的灯笼一排又一排,好似将那天上的银河给搬了下来。
“阿韶,我要那个,最上头那个!”他伸手使劲指着架子顶上那只鹤头灯笼。
灯市人多,怕他走丢,叶韶单手将他抱在怀里,闻言笑了,“好,这就给你拿。”
他的小舅舅披着靛蓝绣白鹤的薄裘,一双桃花眼被灯笼映得似醉非醉,好看得紧。
灯笼被送入林晏手中,林晏摸着那尖尖的鹤嘴,回头道:“阿韶,你看这像不像你衣服上的仙鹤?”
叶韶的面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狐狸面具,尖尖的耳朵,细长的眼缝。露出的眼睛内勾外翘,瞳仁极黑,笑意自生。
这不是叶韶的眼睛。
“你是谁?”林晏皱起眉毛。
“小不点儿,你说我是谁?”
林晏一把扯住那张面具揭下,后头那张脸修眉压目,显得精明锐气,可偏生一双瑞凤眼细长上挑,眼光流而不动,似笑非笑。
那是景纯王的面孔。
周璨要把林晏递到秦进手里的时候,林晏可算是醒了。他仿佛是在梦里受了惊吓,整个身子一跳,差点从周璨手里挣脱出去。
林晏只闻到药和沉木混合的苦香,他一抬头,便正瞧见周璨笑得不怀好意的脸。“噩梦成真”的林晏唰一下白了脸,他怎么会真被景纯王抱着?他挣扎着自己落到地上,期间还瞧见景纯王苏锦官袍靠近领子的地方,还有块洇开的可疑水渍。林晏赶忙去摸自己的脸,这时候他的脸已经由白转红,烫得要命。
周璨看他动作,了然地摸了摸自己领子,“哎呀,你怎么睡觉还流哈喇子呢。”
林晏气结,他早已经摸到自己湿漉漉的睫毛,知晓那才不是自己的口水。可到底流口水还是流眼泪更丢人,林晏想不好,所以只能憋出一句“你胡说”,转身要跑。
周璨眼疾手快拽住他脖子后头的衣服,跟抓小鸡似的把人提住,“这可不是叶府,你认路吗,乖乖跟着秦管家走。”
林晏忍住不去瞧他。
王府他也是来过的,跟着他阿韶舅舅,自然没到不认路的程度。不过他不知他住哪个院哪间房,只好咬着嘴唇不说话。
“林小少爷请。”秦进赶紧打圆场。
这景纯王府的确是大得吓人,乍一眼看上去也是气派富贵,却总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杂。林晏虽小,但也看得懂浅显的布局之美,叶府虽为武将府,但园景错落有致,整体平实大气。而这王府,好似是主人压根没花心思打理,兴致来了这堆坐小亭,那种片花丛,总之就看得人心慌心累。
它原本为肃亲王府,太子妃去世没多久太子便自请退了东宫之位,先帝亲自赐宅,选了赫赫有名的风水行家与园林师傅,将那王府安排得高贵与雅致两相得宜。只不过到了景纯王手里……
不提也罢。
“行李已经安置好了,小少爷稍作歇息便可以传午膳了。”秦进将林晏领到房前。
“那个,他……”林晏吞吐了一会,“咳,王爷,不跟我一起吃吗?”
叶家对外规矩多对内规矩少,叶韶又是个最不看重礼数的,所以平常林晏对着舅舅都是直接“阿韶”“阿韶”的叫,周璨更别提了,林晏对着这个大启目前最贵重的王爷还是直呼“你”的。进了王府自是不一样,林晏寄人篱下当然不可再无法无天,很不自在地拿捏起言辞来。
“回小少爷,王爷腿伤未愈,诸多忌口,一会还要让太医施针,嘱咐老奴让您先用膳。”
“哦……”林晏点点头,“多谢秦管家。”
“呵,王爷说了,让小少爷把这儿就当将军府,呃,爱怎么来怎么来,不用拘束。”
“……好。”
林晏只带了个贴身的婢女墨梅,行李也十分简单。墨梅已经把一切打点妥当,在房中候着了,看见林晏进来很是欣喜,“小少爷,这王府可真大啊!”
林晏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墨梅刚过了及笄的年纪,女儿家又是心细,早瞧见林晏眼尾带红,以为他是念家思亲,便道:“昨日下了雨,今儿寒气仍重,奴婢给小少爷打盆热水擦擦脸,小少爷小睡一会再用午膳吧。”
林晏听她这么一说,才发觉全身疲惫,于是应了。
“哦,这旧小姐的剑,不如改日叫他们给打个钉,把剑给挂到少爷床头?”墨梅指了指那案头的长盒,“奴婢知道少爷宝贝这剑,不敢私自动它。”
林晏看向那盒子,怔了一会,“……好,就这么办。”
这是他娘亲的剑,名唤吟霜。
叶大将军膝下长女叶歆,比叶韶年长整整八岁。当年凭着西境一场大捷名动京城,成为大启最年少的将军,又因为一张俊俏非常的面孔摘了所有名媛贵女芳心的叶韶还在穿着开裆裤流口水的时候,他的阿姊叶歆早已是长安出名的美人。当年叶家云娘策马过卧虹桥,裙带擦水却不及湿,顺手还摘了头顶梨花,嗅芳轻笑的画面不知在长安公子哥们嘴里传了多少遍。
所谓虎门无犬子,将门无弱丁。叶妙云这个姑娘,要说她仅是只花瓶,被她打趴过的王孙公子们得第一个不服。没错,叶大将军没将女儿养成个闺秀,反倒是教成了女侠。叶家本就对儿女管束不严,眼看没准这叶家大小姐要效仿木兰入了叶家军,一场秋猎促成了另一个故事。
嘉庆三十八年秋猎,栖鸾谷迎来四季最热闹的时刻。
这一年,叶歆做了件很是出格的事,她女扮男装混入了世家子弟竞骑射的队伍,拔得头筹者可在围猎时伴皇帝左右,真是无上的荣耀。
这一天,云娘瞧见了代病重的礼部尚书主持典礼,诵读祀文的侍郎林安青。这一天,俊俏的新晋状元郎也瞧见了弓如满月,箭似流星,跑马过障时却不慎跌落头冠,落了满背长发的叶妙云。
谁都没料到,将门虎女,一眼就喜欢上了个眼神清澈的文弱书生。
这林安青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品性端正清风玉骨,本是皇帝看中的驸马人选。但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叶家又是开国守土的大功臣,皇帝于是大笔一挥,下了赐婚书。
两人成婚没多久,林晏呱呱坠地。
这本是个起头美妙结尾圆满的好故事。
林晏三岁时,南方大水,万千百姓流离失所。
大启近年水灾频发,几朝前的一次大水格外厉害,逼得帝王将都城从金陵迁至了长安。这次大水依旧来势汹汹,尤其苏北一带更是受灾严重。林安青祖籍淮安,念及故土养育之恩,夜不能寐,请缨巡视辅助治理灾情。皇帝正愁赈灾进展迟缓,大喜过望,封了林安青钦差大臣,南下赈灾。
这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叶歆是个性子决绝的,抛下幼子执意要跟随一道南下。叶大将军知道女儿脾性,也不多劝,将外孙接入将军府,由她去了。
不曾想夫妻俩在途中遇到水匪,一去不返。据说当时叶歆独自迎战数十恶匪,直至护卫保护不力下林安青被杀,她才北望一眼长安,刎颈自杀。场面之惨烈,鲜血染红了大半的水面。
之后叶大将军带着叶韶亲自南下剿匪,把这些四处流窜的恶徒一网打尽。这后头还牵扯出一桩贪污大案,当然当时幼小的林晏一无所知,也都是后话了。
林晏将剑放在膝头,摸了摸冰冷的剑鞘。
父母去世的时候他都还未记事,印象很是模糊。而娘亲故去没几年,外祖母便也溘然长逝,那个时候是他头一回经历生死之别,每晚都要抱着小舅舅哭到半夜。他总记得叶韶一遍遍耐心地跟他说,“安儿不怕,还有我呢,明儿带你骑马去好不好?”
林晏忽而觉得,自己真是个灾星。爱他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就仿佛……他身上带着不详似的。
林晏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住了,背上一阵发寒,急忙抱紧手里的剑。
第四章 心障
林晏用过午膳,又在秦进带领下逛了大半个王府,听他讲了些无甚重要的条例,又自己独自用了晚膳,直到天黑,竟也再没见到景纯王一眼。
荧荧烛光照着书页。王府的烛台都是青花勾莲纹的,八角台座圆长颈,精美非常。林晏痴盯着那朵花纹出神,他傍晚时经过景纯王的院子,他瞧见里头点起了烛,院门外却站了许多守卫,静悄悄的。
正想着,墨梅在外头敲了敲门,“小少爷,王爷来了。”
林晏一怔,转头,周璨已经拄着手杖进门了。
他应是才沐浴过,一头半湿的长发随意搭在肩头,裹着厚重的狐裘,面颊微粉,眉宇间似乎都有几分喜不自胜。
“你过来做什么,传人捎个信,我过去就是了。”林晏看他一瘸一拐的,想到管家说的他每日还要被扎针,不由有点儿看不下去。
周璨显然心情很好,冲他摆了摆手,自己到桌边坐下,“给你看个好东西,”他曲起两根手指在桌上敲敲,后头跟着的姑娘臂弯里挂着个食盒,手里捧着只长匣子,将东西一件件置到桌上。
那姑娘林晏见过好几次,想是周璨的贴身丫鬟。周璨这金贵王爷,选的婢女都是顶好看的,墨梅跟她一比简直是个粗鄙的乡下丫头。那婢女穿得极单薄,玲珑有致的身段很是清楚地显现出来,面上却十分清冷。她先将食盒打开,将里头各式的点心分盘拿出,最后倒了两杯茶,低着眸子又退了下去。
林晏从小被叶韶带着疯,身边除了墨梅几乎没有别的姑娘,此时见着那婢女,竟然有点发臊,眼睛不知往哪看,只好牢牢盯着那匣子。
周璨哪里没瞧见他的窘迫,张口就来,“有什么不敢瞧的,要不本王把揽月给你算了?”
林晏骇了一跳,“不……”他耳朵发烫,“不要……”
周璨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林晏往门那瞟一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揽月似乎是翻了个白眼。
“不逗你了,坐过来,打开看看。”周璨随手把那狐裘解了,扔进后头揽月的怀里。
他里头也只穿了薄薄一件月白的对襟褂子,空荡荡地罩在身上。这才不过半月,他可真是瘦了太多。
林晏瞧了他几眼,犹疑地走到匣子跟前。说真的,照周璨这德性,要是里头是窝老鼠他也不会意外。
周璨朝他抬抬下巴。
林晏心里叹了口气,并不十分期待地打开了匣子。
只一眼,林晏就愣住了。
那是把厚重的横刀。柄鞘均为铁,錾金纹缀青瑙,却因雕刻式样清简,不显华丽而显肃杀。林晏低下头去摸了摸刀格,错金如意云纹,因用得久了,被人摸得圆润光滑。他托起一点刀柄,将那刀鞘褪下去几寸,便见从刀格上延伸下来的云纹汇巧妙汇聚成一个圆形的图案——叶家家徽。
林晏喉咙一紧,赶紧将那刀翻过来,与那家徽相对应的位置,刻了一个“韶”字。
林晏猛地转头看周璨。
“咳,本是该一起入土的,我动了点手脚扣下了,想你应该更想要留在身边。”周璨摸摸鼻子,从指缝里偷偷打量林晏的神色是高兴还是气恼,“那穗子不能用了,改明儿你重新选一个系上,跟吟霜一块挂你床头吧。”
林晏转回去,低着头盯着那刀不说话了。
周璨察觉气氛不对,朝揽月摆摆手,婢女会意地带着墨梅出去,将房门关好。
周璨低头仔细一瞧,林晏居然对着那刀红了眼眶,见周璨凑近,他转身往一旁坐下,把脑袋埋进了手臂里头。
怎么好端端的又哭上了?他原是听秦进讲林晏午膳晚膳都吃得不多,想着自己要好好将林晏喂胖的职责,便亲自送夜宵上门。又觉得光送吃食太过刻意,便还带了个大礼,不成想居然把小东西给弄哭了。
周璨脑壳发疼,挨过去抓了抓林晏头顶,放软声音,“怎么了?不想要?我拿走,拿走好吧……”他连“本王”的自称都给丢了,使出浑身解数哄起小孩来。
“别……”林晏哽咽着,仍旧不肯抬头。
周璨将脑袋压得跟他一般低,脖子酸得要命,还得忍耐着顺着接下去,“好,我不动它,你抬头好不好,”他想了想,还是伸手按到林晏脖子后头抚了抚,“怎么了这是,你跟我说说?”
他一头长发落在桌上,差点儿碰到烛台,周璨嫌碍事,从袖子里抽出块帕子,抓了抓还潮湿的头发,用帕子系了起来。
林晏抬头的时候,便看见周璨正抬着手臂束发。他两条胳膊从宽大的袖子里露出来,上头还有几道新愈的疤痕。他头发扎得极其马虎,零落的碎发垂在额边,衬得他眉眼柔和,见他终于抬头,周璨还朝他微微一笑,那微挑的眼角稍稍压平,那种轻浮感趋近于无,竟然还有点儿温甜的讨好。
林晏一时忘了哭,只是怔怔地一个抽噎。
“如何不开心了?”周璨似乎是觉得他挂着泪珠的脸蛋挺讨人怜,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的下巴,漆黑的瞳仁里泛出点儿暖暖的光亮。
周璨似乎就是有这种本事,一个表情一点儿笑容就能让人忘记他是个讨人嫌大坏蛋的事实。林晏毕竟年纪小,心思又重,在这陌生的王府自己胡思乱想了一日,再憋不住了,吞吐道:“我……是个扫把星吗?”
周璨听他这么一问,笑容收了去,眉头蹙起,有点儿冷地问道:“听谁说的?”
林晏摇摇头,似乎是又不想说了,用袖子使劲蹭了蹭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