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寿——樱三【完结】
时间:2024-03-28 23:05:53

  林晏一直下落不明,虽说此时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可他心总是悬着落不下来,熬得精神不济,烦躁不安。
  “奴婢再去看看。”
  “去吧,也该是有回音了。”
  揽月推门时,方知意正提着药箱进来,跟缕幽魂似的飘到周璨身边,拿起他的茶杯一饮而尽。
  “你还好吧?”周璨憋笑道,“别一会你先折在半路了。”
  “再几日起往东,不是要走水陆了嘛,我尽量撑到那时候吧。”方知意一边把手按到周璨递过来的腕上,叹了口气,“我今后绝不坐马车了。”
  他闭眼偏头,沉吟半晌,看了周璨一眼。
  周璨不解:“你怎么不说话,吐傻了?”
  方知意指指床:“躺上去。”
  他扶周璨躺到床上,解开他外袍,掌心贴着他隆起的小腹触诊。他皱着眉毛,摸了又摸,忽而捏着下巴“嘶”了一声。
  周璨给他弄得心里发憷,问道:“你别故弄玄虚。”
  “是否腰背特别酸沉,久痛难息?腹中偶有紧绷隐痛,但不严重?”
  “……是,”周璨紧张起来,抓住他手,“孩子不好?”
  “不是大事,马车颠簸,你又筑胎基础差,难免的,而且还是双胎,雪上加霜。”
  周璨听到不是大事,心里就松了口气,听完最末,又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之前孩子太小,我诊不出来,如今满了三月,我方才仔细看了看,应当是双胎无疑了。”方知意举起两根手指,摇头叹气,又道:“怪不得你肚子大得快,我还以为是羊水多了,正怕孩子不好呢。”
  周璨双手摸到腹上,心咚咚跳起来,一时不知该喜该愁。
  “王爷,王爷,信到了!”揽月冲进们来,神色间竟然有一丝喜悦,她将纸卷递给周璨,轻声道:“冯将军收到了小少爷从沟内放出的消息,还与他商议里应外合,重创敌军。”
  周璨立刻坐起来,细细读了一遍,心中大石陡然落地,笑道:“这臭小子果然福星高照。”
  “何止福星高照啊,他这种,上辈子一定功德无量,佛祖都偏袒他。”方知意咋舌,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
  周璨理好衣裳,撑着腰从床上起来,重新坐回桌边,扣了扣桌子,道:“叔言,你坐好,本王有话对你说。”
  方知意一愣,见周璨神色不似刚才轻松,乖乖坐好。
  揽月关上好门窗,去外头守着了。
  “既然安儿无恙,我便知道走哪条道了,”周璨用指头蘸了茶水,低声道,“明日你我分道扬镳,我悄悄南下,你继续东行。”他桌上分别画两道痕迹。
  “你疯了?私自更改线路,这是欺君,”方知意拍了他手背一下,气呼呼地压低声音,“你要去哪?你现在这身体,离了我,出了状况怎么办?”
  “你不必知道,这对你好些,他们知道你不离我身,便会相信我一定在你车上,”周璨摸了摸自己手背,头一回没打回去,继续道,“你放心,我走得不远,等我办完事情,便来追上你们。”
  方知意皱眉摇头,沉下脸色,道:“如今林晏既然没事,你又何必……”
  “这一回没事,便会有下一回,佛祖再如何偏袒他,总不能次次都照拂到他。”周璨唇边的笑意没有温度,一双眼眸黑得幽深。他将指尖的茶水在另一只手里擦拭,冷冷淡淡道:“叔言,从前我退得太多了。”
  方知意忽地背上发凉,摁住他手,道:“你知道从前造反的王爷都怎么样了吗?送到北蒙和亲做王妃了!”
  周璨盯了他一会,噗嗤笑了,道:“北蒙的新王也才二十,本王年老色衰,他怕是瞧不上吧?”
  方知意心道:那林晏这小子是怎么被你迷上的?
  “你别啰嗦了,我困了,给我施套针吧,我好睡个安稳觉。”周璨将手放到嘴边,打了个呵欠。
  方知意见他分明是不想与他谈了,无法,只得顺意。当他按上周璨沉重的腰间,忽而想到,周璨听闻腹中是双胎时,表情并未如何惊喜。若是方才揽月送进来的是截然相反的消息,周璨是否已经做好那种打算,在金陵诞下腹中双子后……绝不独活?
  方知意摇摇头,喝令自己莫要胡思乱想。
第四十八章 蓉城
  西南闷热,春夏之交几场雨绵绵不绝,只叫人骨头里浸了水似的不爽利。
  “王爷,不能再走了,您受不住。”揽月抓住周璨的手,将他拉停。
  纯亲王一身黛紫锦袍,银绣宗彝,襟袖都火纹锁边,华贵非常,站在这青山碧水之间,倒是颇有些格格不入。只有揽月知道,她家王爷华服底下的内衫,都湿透了粘在身上。
  周璨撑着手杖,一只手摁在膝盖上,用力捏了捏那处的骨头。这蜀地阴雨,他的伤腿可真是遭了殃,整夜的酸疼。可此时,这腿伤还不是要命的,腹中沉得厉害,他来时束了腹,好歹把这白玉腰带给扣上了,爬了这一段山路,他呼吸不畅,眼前都昏暗起来。
  “歇会……”周璨靠到揽月身上,扶住鼓胀的腰腹,叹道,“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果然不假……”
  揽月用帕子给他拭去鼻尖的汗珠,轻声道:“王爷,您也为腹中两位小主子想想,让奴婢上去给您传话,再不济,叫个轿子,偷偷上到门外半里您再下来……”
  “我上去他都不一定见我,你去有屁用,”周璨偏头看着她笑,“过了建福宫,车马一律不准入内,你还不如背我上去呢。”
  揽月皱眉想了想,就要蹲**,周璨连忙拽住她,哭笑不得,“本王心领,心领了啊。”
  周璨抠了抠山壁的青苔,放眼望去,怪石嶙峋,石栈通天,山中树木蓊郁,偶有鸟声婉转,溪水脆鸣,当真是清幽自在,吸一口微凉空气入肺,沁人心脾。这二十多年,那人住在此间,日日山水为伴,怕是真能成仙也未可知。周璨想到此处,心中倒是几分纾解。
  他揉了揉被封布锁得窒闷的肚腹,这两个小东西住得本就逼仄,如今还被迫削减了空间,怕是委屈得要死,只不过眼前要事在身,容不得他多选。他试着深吸了几口气,觉得尚可,便朝揽月招招手:“叔言走之前新配的药再让本王吞一颗,别真被本王折腾出个好歹来。”
  “王爷这么吃下去,怕是到不了苏南就空瓶了。”揽月将药丸和水壶递上去,伺候他服了药。
  周璨甩了甩手杖上的泥泞,道:“今儿的事做成了,后边本王一路躺着到金陵,再不贸然下床一步,你看如何?”
  揽月将水壶盖好,冷笑一声,没答他。
  都说蜀山西南千万重,仙经最说青城峰。这一路走来,苔铺翠点仙桥滑,松织香梢古道寒,到了这常道观前,静见门庭紫气生,真是越发仙气逼人。所谓天师洞前有银杏,罗列青城百八景。周璨遥遥望见那株古银杏,老干盘空,垂乳参差,不由长吁一口气,差点儿就腿软坐下了。
  揽月扶着他在路边的草亭坐下,见他皱眉捂腹,不由忧心,问:“王爷,可还撑得住?”
  周璨腹中疼得一阵阵的,不轻不重地剐着他脆弱的宫体,他靠在那忍了片刻,胃里都难受起来,只想把封布松了透口气。他并未感到坠意,想来孩子没事,但也不敢再乱动,打算老实歇上一阵,于是将拇指的碧玺扳指摘下来,递给揽月,“替本王送个信,就说给这儿姓周的那位老仙长,故人远道而来,可否一见。”
  揽月用丝帕小心接过扳指,仔细包好了,细细看了周璨一眼,道:“王爷,您可想好了?”
  周璨淡淡一笑:“本王这劳什子山都爬了,总不能吃个饭就下山吧?”
  周璨盯着揽月背影,便瞧见那道观门庭有联:心清水浊,山矮人高。
  他轻轻按揉肚腹,嗤笑一声,悄悄啐道:“好不要脸……”
  如此过了三刻,等得周璨汗都干了,门内才有个小童出来,对着两人行礼:“贵客久等,我家仙师请扳指主人入观。”
  揽月正在给周璨按揉后腰,闻言脸色不善,站了起来。
  小童畏缩地瞧了她一眼,固执道:“仙师只见一人,其他人……可在外庭等候。”
  周璨拦住揽月,了然一笑,冲小童回了个礼,道:“那便请小道长带路吧。”
  那小童倒也伶俐,瞧见周璨腿脚不便,便走得很慢,不时提醒他脚下青苔。周璨被带着绕过三清殿,瞥了眼里头高悬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类的道教老话,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直到停在一间朴素的小屋前。小童退下,周璨低头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物,下意识地捏到拇指上,想转动扳指,才清醒过来,那件他从不离身的东西方才已经被他送出去了。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一人坐在桌边,盯着桌上那枚碧蓝碧玺扳指。他一身粗布道服,束发盘髻,蓄着长须,面上的皱纹显出他年纪不轻,可一头发仍是乌黑的。
  “仙长,冒昧打扰。”周璨进得堂中,低头行礼。
  那人回神,朝他看来,他一双眼与周璨极像,眸色浓郁。周璨站在原地,也是回看他,两人这么对视着,半晌无话。
  终于,那人将那枚扳指朝他推了推,淡声道:“福客若是有愿,便去三尊下头跪拜烧纸,天色不早,山路难走,还是快回罢。”
  周璨笑了,朗声道:“晚辈倒是无甚心愿,只是有些疑虑,望仙长解惑。”
  那人看了一眼周璨锦袍上亲王品级才能用的宗彝刺绣,依旧淡然道:“贫道山野粗人,怕是解不了贵客的惑。”
  周璨拄着杖,慢慢走近,拾起桌上的碧玺扳指,戴上拇指,微微旋转着那光润的玉石,轻声道:“这东西,我幼时只能挂在脖子里,直到十五岁才堪堪戴上,一戴就是十几年,如今也到了您当初走时的年纪。”
  那人看着周璨瘸腿走来的模样,眼神微变,听得他这番话,转头倒了两杯茶,轻声叹了一口气。
  “……你长得很像她。”
  “呵,怪不得你不愿见我。”周璨摸了摸自己的脸,缓缓坐下,捏起茶杯吹了吹,又道,“可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她的样貌,也不记得你的样貌。”
  道人沉默起来,也是捧起茶杯,啜了口茶,又问:“你想问何事?”
  周璨望向门外,远山一角青翠欲滴,山间雾霭不散,云起成霞,若是在清晨迎风站一回,真倒是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他微微一哂,吟道:“何当一日抛凡骨,骑取苍龙上杳冥。”
  道人淡淡蹙眉,复又恢复面无表情。
  周璨回头看他,撑着下巴,道:“仙师是世外人,循奉蕊珠,期飞太霞。我辈是世俗人,这红尘披身重得很,有人爱,有人恨,有人挣,有人抢,纠纠缠缠,身不由己。”
  道人放下杯子,道:“祖灵殿有联一幅:事在人为,休言万般都是命;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周璨扬唇轻笑,见他笑,道人微微一震,似乎是被往事魇住了心神,怔怔瞧了他半晌,低头闭目。周璨见他低头,渐渐敛了笑意,道:“仙长,我已到了悬崖边了,不能再退。”
  道人拿起桌边的拂尘,细细梳理,沉声道:“贵客是来解惑,还是来请罪?”
  周璨摇摇头,眼尾缓缓红了,道:“都不是,来……叙旧罢了。”
  道人手一顿,搭着拂尘站起来,在屋里踱步,他将门关上,再转身归来,眼中已收起清淡无扰,目光锐利,他低眸扫一眼周璨的腿,道:“你这腿怎么回事?”
  “七年前西境和宴,叶家折了两位将军。”周璨喝着茶答道。
  道人缓缓摇头,无奈长叹。
  “当年她走了,你躲到此间避世,七年前我等的人也走了,可我没有你心硬,无处可避,如今……”
  “如今又如何?”
  “呵,如今我不大喜欢金陵,还是长安住着舒服。”
  道人话间已走到周璨身边,他出手突然,周璨压根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伸手按到腹上,周璨捧着茶杯的手一僵,冷汗瞬时冒了出来。
  “几个月了?”道人移开手,平静问道。
  周璨干笑几声,见他面色冷峻显然不受糊弄,只好咳嗽几下,如实道:“三月有余。”他方才坐得腰背挺直,实属强撑,这会被拆穿,也懒得再装,软软靠回椅子里。他腹中并不安稳,大模大样地揉了几下,又道:“给你报个喜,双胞胎。”
  道人愣了愣,捏住他椅背,道:“皇室秘辛,他们必然容不得你。”
  “可不是吗,不然你还有一个孙女这会都会跳花绳了。”周璨语气平常,但面色苍白,他瞳仁太黑,辨不清情绪,只是压不住水色浮沉。
  道人眼神森冷起来,半晌,冷哼一声,道:“你这小子,牌路变得还真快。”
  “本来不想使苦肉计这一招的。”周璨说到这会,好像想要强调自己过得苦,捂着肚腹,蹙眉叹气。
  道人站直身体,忽然觉得可笑一般,头一回露出浅淡笑意,自嘲道:“你我倒是有趣,我为了情弃权,你却为了情争权。”
  “我门下有个聪明人曾对我说,元朔是三元三朝之日,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愿我引春满山河,领日升四海。”周璨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目光灼灼。
  道人也笑,道:“那么那位聪明人如何了?”
  “死了。”
  道人了然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拍拍椅背,道:“那么,贵客想要求贫道何事?”
  周璨心中石头缓缓落了地,他撑着手杖站起来,朝道人俯身深深一拜,轻声道:“留玉不孝不忠,大逆不道,此番不论结局如何……留玉一人承担。”他顿了顿,掀开袍尾,屈膝跪下,朝道人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道人浑身微震,他执着拂尘的手一紧再紧,终究没有去扶他,只是极轻道:“……起来罢。”
第四十九章 故人
  那日揽月在道观外的银杏下站了两个多时辰,才等到周璨出来。他面色苍白,眼尾红痕还未褪去,他什么也没说,揽月也素来不多问,只叫揽月在树下拾了几片银杏叶子给他带回去。
  观内派了山轿亲自送他们下山,周璨望着山间雾岚因着阳光淡褪越发浓重起来,回头再看,那天师洞早已被缥缈白纱隐去踪影。他低头转动拇指上的碧玺扳指,一路无话。
  那晚下了山,周璨就腹痛了整夜,后半夜还落了些红,随行的医者出身隐卫,幸好得了方知意些提点,几针扎下去倒是好歹稳住胎息。揽月无法,只得在山下住了几日,这一拖拉,愣是让一路顺风顺水的方知意自己径直入了安庆,眼看都要到金陵了都没见着说要追上来的周璨的影子。
  话说方知意那头,身边跟了个易容成周璨的隐卫,那隐卫接见官员时笑得得意又风骚,平常独处时却沉默又木讷,简直跟身上安了个开关似的。方知意看着那张跟周璨一模一样的面孔,眼睛却死气沉沉,问他话他也不接,心里就瘆得慌。他带的药材有限,分别时只来得及将连夜赶工的几瓶药丸和方子给周璨留下,他担忧周璨身体,每日连念佛都静不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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