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卿被她抓得手下不稳,碗立时掉到了地面,哐当一声碎裂开来,里头的稀粥散落了白花花的一片,在地上冒着热气。
谢辞卿皱眉,“娘子,你在说什么啊?”
他噘着唇看地面的稀粥,百般惋惜:“这药粥我起了个大早,一点点熬出来的,才睡了半夜,就这么洒了……”
他红了红眼,“你若生气打我就是,何苦拿它撒气。它可是为你治病的。”
江雾见他冥顽不灵,没耐心地冷笑。
从郭钟子的事,她就已经知道,他的记忆分明和画中的别人不同,必定和她一样是外来者。
现在这留下来的疤痕,已经足以证明全部了。
但他还是不肯说。
江雾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
她来到这里是因为被冤枉成连环案的凶手,而他又是因为什么?
但能确定他竟然和她一样都是外来者,跟这一切的发生肯定也脱不了关系。
她要他坦诚,不仅可以有个同伴,而且可能会有新的发现。
江雾看向不远处的书桌上,谢辞卿的书画笔墨。
他向来看重这些,将它们看得比他性命都重要。
江雾急急走过去,随手抓起几幅画就对准了桌上的烛火,“你不说,我就毁了它们!这些可都是你最爱的书画诗词!”
谢辞卿此时正蹲在地上捡碎碗的瓷片。
听见她的话抬头,见那些画的一角跟烛火只有咫尺的距离。
只要再往前一点,他曾经所用心血写下、作出的诗词画卷就都会毁于一旦。
谢辞卿着急得眼眶通红,丢下手中的碎瓷片跑过去,拉住江雾的袖子,“娘子这是做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你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动它们!”
他记得看似都要哭了。
江雾不为所动,依旧冷眼望着他。
烛火照进她眼底,将里头的坚决寒意照得分明,“你到底说不说?”
“你究竟要我说什么?”谢辞卿急得团团转,眼睛直直盯着她手里的画。
江雾:“我只给你三次机会。”
谢辞卿不明所以地抓着后脑,慌不择言:“昨夜……昨夜娘子并没有审我啊!嫂嫂生辰,你突感风寒,我便一直在这儿陪你。”
“我、我本来也的确不属于这里,这儿是江家,我是谢家人,这不是陪你回娘家给嫂嫂过生辰,才来的吗?”
谢辞卿说着就想去抱走烛台,不让她烧到他的画。
江雾这时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不准动!”
谢辞卿立刻顿住,着急地望着她。
江雾:“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她坚定自己的判断。
对于郭钟子此事的谎言、他仍然存留的伤痕,以及他那一句更像是描写死去的莫三娘的诗。
每一样都暗指了他也是外来者。
谢辞卿却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急得快要哭了。
他爱书画笔墨,也很惧内。不敢违抗江雾的命令,擅自去移走蜡烛。
他进退两难,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急得满面通红,紧张地盯着她手中的画。
江雾见他这样,不再心软,毫不犹豫的直接将那些书画递到了烛火上面。
昏黄色的火烧到了书画一角,火很快往上燃,将一幅幅画和书诗烧毁。
江雾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一直等到那火都快燃到了她的指尖,她才轻轻一挥。
火烧着画,落在地面。
很快就被烧成了灰烬,在地面堆了一小堆。
谢辞卿心疼地蹲下身去,伸手在灰烬里扒拉,眼泪都要控制不住,“我的画,我的诗……全没了!”
他声音里已带了哽咽。
他蹲在那儿,满手都被灰给染脏。
江雾高高在上地站在他跟前,以绝对俯视的角度看他,“我撬不开你的嘴,算你有骨气。不过,我一定会找到那个雇主和簪子的真相,到那时,我们就和离。”
‘和离’二字一出,谢辞卿高大的身形顿住。
他停止了拨弄灰烬,楚楚可怜地仰头看她,“娘子不要我了么?”
“我不需要一个满口谎言的丈夫。”
江雾冷冷说完这句,绕开他坐回了榻上。
她脚边,还是那凌乱的稀粥和碎瓷片。她看得心烦,对外传唤蕊香进来收拾。
蕊香一进门,看见地板上一片狼藉,又觉出江雾和谢辞卿之间的气氛不对,低头沉默着,麻溜地收拾干净,退了出去。
谢辞卿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从地面缓缓起身,垂头说:“我真的从未骗过你,你不要和离。”
江雾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她已懒得与他多争论什么,她从不多费心思在找不到答案的事上。
谢辞卿等不来她的话,眼见又要到了上值的时间,他拍去手心的灰,看着江雾说:“我先去上值了,待下值回来,我带你回谢府去。”
江雾仍然不出声。
谢辞卿又等她须臾,迈步要去上值。
即将出门时,又听见妻子在身后喊:“慢着。”
谢辞卿一喜,忙去看她,“娘子?”
江雾看见他眼里闪烁的希冀,她抿了抿唇,有那么片刻的心软。
但也只是片刻。
她紧跟着半带威胁的提醒道:“你一日不说,我就一日毁你最爱的书画。”
谢辞卿的希冀散去,他垂着头,静默离去。
江雾知道自己这么毁人所爱过分了,但她也无法容忍谢辞卿在这么大的事上瞒着她。
江雾瞧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烦躁。
蕊香见谢辞卿离开,推门进来,瞧见江雾半躺在榻上,一脸躁意。
她走到房间角落,拉开一格小小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玉盒来。
她把玉盒打开,用一个金制的小勺子盛出里头的粉末,倒进了香炉里烧着。
“姑娘跟姑爷置气了?”
江雾哼了声,“我才懒得。”
蕊香倒好了香,打趣笑道:“往常也有置气的时候,要不了多久,姑爷就会主动来找你和好了。”
江雾正要说话,忽然嗅到一股香味儿。
是乌香。
这香的味道太浓,如果不是用在香液里头,大多数就只在冥想和祭祀中使用。
江雾从来不用这味香,房间里头自然也就不会有。
她看着蕊香说:“这乌香是哪儿来的?”
蕊香看了看手中的玉盒,不知她怎么忽然问这,“是之前赵副将送给三姑娘的,她知道您喜欢香,就送来了一盒。”
她补充:“奴婢看您心烦,特地给您燃的。这香虽浓郁,对冥想却有奇效,也许可以帮助到您。”
江雾哦了一声,没多想。
她靠在榻上,果然觉得这香比檀香还要霸道,不过多少时辰,她就已经平静到有些昏昏欲睡。
江雾半梦半醒,听得外头蕊香着急的声音:“姑娘,姑爷上值被人给打了,您快去瞧瞧吧!”
江雾连忙睁眼,见夕阳已经西下,地板上的阳光移到了最里处。
竟然都傍晚了。
江雾揉了揉眼睛,从榻上起身,披了件披风就往外走,“谁打了他?”
即便再与他闹不愉快,但这种事,打他就等于在打她的脸。
江雾必定是要插手的。
蕊香说:“是他的几位同僚。”
谢辞卿因性子和家世原因,常被同僚欺负,江雾早已见怪不怪。
正好今日她也要回谢府,不再留在娘家,便跟杨氏等人道别后,上马车前往谢辞卿上值的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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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 画中人
江雾才跨入狱房,几人争吵殴打的声音传来。
三五个男子将谢辞卿围在中间,领头的那人骂骂咧咧了一句,又要去打谢辞卿。
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还挂着血迹。
江雾大步上前,把谢辞卿从包围圈里拉出来。
谢辞卿乖乖的躲在江雾的身后,讨好地拉住她衣袖。
他心里是高兴的,本以为今日她生自己的气,短时间之内不会搭理自己。
他笑嘻嘻地喊了声‘娘子’,“你来接我下值了?”
江雾没理他,瞪着为首的人说道:“打狗也得看主人,你说对吗?”
不成想谢辞卿竟然没出息到这种地步,还靠家妻来镇压,那人他暗戳戳瞪了眼躲在她身后的谢辞卿,正要说话,远处一行人行色匆匆的走来。
江雾看过去。
江时困步履焦急的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四五人,其中两个江雾认得,是上次在停尸房见过的两个仵作。
江时困看见江雾,脚步停下,“你怎么在此处?”
他扫了眼谢辞卿的状况,顿时了然,“时候不早了,尽早回去。”
说完,领着人又匆匆往牢狱更深处走去。
今夜是郭钟子死的时间,江雾已然明白他要做什么。
已知郭钟子为何而死,江雾没跟上去,拉过谢辞卿说:“他们为何打你?”
谢辞卿低着头,颇是无奈:“他让我帮他买酒,那酒又不是我的,我就让他们将银钱补给我。”
他们不同意,还对他言语羞辱,说他高攀了大理寺卿家的女儿,说话做事也开始摆架子了。
几人一言不合,就动了手。
谢辞卿跳过了这一段,接着说:“此前也有好几次都没补银钱给我,我也就这一次提起而已。”
江雾冷眼看向那领头的狱卒。
狱卒连忙低下头去。
此前江雾虽也有几次帮过谢辞卿讨回公道,但还没有哪一次是直接进来牢里的。他们这才肆无忌惮的动手。
江雾问谢辞卿:“买酒花了多少银?”
谢辞卿:“三十文钱。”
“加上前几次呢?”
“记不清了。”
江雾了然后对狱卒说:“我夫君单纯,前几次不计较银子,可不是由着你们放纵,觉得他用自己的银钱给你们带酒是理所应当的。”
“前几回的银钱我不跟你们计算,但这一次,你们需得三倍还给他。”
狱卒眼睛一瞪,“三倍,这也太多了!”
江雾讥笑道:“当值期间饮酒作乐,还打他成了这副模样,我不在大理寺卿跟前揭发你们,又只要三倍,已是我开恩。”
狱卒面露不愿。
江雾看出来了,又说:“要么,就是不还三倍,但你们几人需得跟他负荆请罪,双手奉还这三十文钱。”
后面有一个小卒啐了声,“才三十文,至于吗?”
江雾:“我更想问问你们,三十文至于你们这样打他?”
那几人不说话了。
江雾又说:“当面点清,动作快些。”
大理寺卿还在此处,狱卒不敢多违抗,咬牙不情不愿的摸了九十文钱递给了谢辞卿。
谢辞卿伸手去接,却在对方松手时,他忽然把手缩了回来。
那些铜板哗啦啦的洒在了地面,有几个蹦跳滚去好远。
谢辞卿扶额,一副歉疚极了的模样,“实在抱歉,我近日来画画太累,手抖了。不然烦请你们替我一个个捡回来吧?”
九十个铜板,一吊串起,可掉落在地早洒得四处都是,他一个个去捡,不知要什么时候!
他们都看出来了,谢辞卿分明是故意缩手回去的。
狱卒脸色铁青的瞪着谢辞卿,却见他凤眼锐利,神色淡漠,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冷笑。
狱卒一愣。
看见江雾的目光投向了谢辞卿,后者便在下一刻笑起来,柔如春风拂过柳叶。
江雾分明看出谢辞卿是故意收手的了,但此刻在他面上看不出半点儿异常。
她转对狱卒说:“捡吧。”
她没让他们为谢辞卿被打出来的‘彩’负责,已是够宽容。
狱卒们虽然不满,但还是乖乖去捡了。
他们还没捡完,江雾看见有两个小卒抬着郭钟子的尸体出来。
他们走在江时困前面,后头跟着仵作。
江时困见江雾还没走,皱了皱眉,“还不快走?这是你能来的地方?”
小卒手脚不麻利,不小心摔了一跤,郭钟子的尸体被甩落,在地上滚了一圈。
江雾看过去,见郭钟子被甩得趴在地面,露出的后脑勺正对着她。
她看见他后脑窝的位置,有个不大不小的血窟窿还在往外流血,看来他才死没多久,血液都还没凝固。
“愣着做什么,走啊!”
江时困见她站着发呆,更为严厉的喊道。
江雾只好跟上去,谢辞卿还有半个时辰才下值,她去牢外等他。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这间牢内就只剩下谢辞卿和那几个还在捡铜板的狱卒。
谢辞卿负着手,闲庭信步走到其中一人跟前,抬脚,慢条斯理地踩在了他捡钱的手上。
那人正是为首欺负他的那个,叫齐江。
齐江听见手骨咔嚓一声响,疼得龇牙咧嘴的抬头,看见谢辞卿的脸。
谢辞卿似笑非笑,透出寒冽逼人的狠气,他脚下还在加力研磨齐江的手,“真是好一个同僚。”
齐江嗷嗷乱叫,冷汗涔涔,“你、你想做什么?!”
“我一个打杂跑腿的,能做什么。”
谢辞卿声线很淡,可脚下分明还在加力。
齐江感觉自己的手快要断了,“你松、松开我!别以为仗着你妻子,就可以……”
话没说完,谢辞卿踩他的那只脚忽然抬起,狠狠踹在了他的胸口。
齐江被踹飞去老远,重重砸在墙壁上,又摔下来。
周围几个小卒被这动静吸引,纷纷转头看见这一幕,都愣在原地。
那个只是打杂的谢辞卿是最低等的狱卒,平时在牢内都是给他们使唤的,不管怎么欺负他都不会反抗。
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能武,是个只会靠妻子的废物。
眼下……他们谁都没去帮助齐江。一是惊得忘了,二是谢辞卿的贵妻还在外头。
齐江痛得爬不起来,手骨像是断了,连撑地起身都做不到,只能在地上扭动着。
谢辞卿再次走近了齐江。
齐江惨白着脸,惊恐地望着他,控制不住的害怕发抖。
谢辞卿抬脚,那双缝着不少补丁的破鞋,满是泥土的踩在了齐江头上,他温和笑道:“九十文,我怎么觉得不够给你买副棺材呢。”
齐江不敢挣扎,满脸都是泥土,他艰难地看着谢辞卿。
谢辞卿逆光而站,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面目隐匿在昏暗中,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