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辛的娓娓道来被栾郢强势打断:“荒谬!谁谋反了?”
栾郢原本柔和的目光刹那冰冷,眼神锐利无比,温情尽逝。
吕辛懵懂的望向栾郢,愿闻其详:“原来不是师傅说的这样吗?那当时是什么情况?”
栾郢自查失言,无法作答,索性住口。
“栾郢……”
得不到回答,吕辛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娇俏而恳切。
真是胆大妄为,刚告诉她名讳,就敢直呼自己的姓名,颇有顺杆子往上爬的趋势。
栾郢正要教训她,一列锦衣卫却出来寻他。栾郢正好甩开吕辛这个麻烦,理所当然的离去。
被扔下的吕辛独自回了余音楼,黄氏兄弟已向曹班头告了状,因此等待她的是一顿比以往要严厉的责罚。
栾郢回东厂先是处理了公务,等到手下禀告完事务关门离开,他才从胸中取出那册手抄佛经,小心翼翼的放置在书桌上,又从笔架上取出一支狼毫笔,在首页经文的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名字。轻抚着经文和自己的姓名,他想想又觉得无论如何是沾了那个小姑娘的光。
放下狼毫笔,他一页页翻看手里的佛经,然后虔诚的默念。等到诵毕经文,忍不住说道:“无缘得见的弟弟妹妹,还请你们的英灵尽早安息。血海深仇我定然会报,苦心尝胆二十年,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二十年,他等了太久了。
晚上就寝时,几乎夜夜缠身的鬼魅难得有一次放过了他,睡了一个安稳觉,梦中一直有段隐隐约约的唱戏声,他走走停停,终于在一个形似花园的地方找到了声音来源。
“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庸脂俗粉多如海,好一朵幽兰在空谷开,俺张珙今日把相思害……”
栾郢冲花园深处瞧去,只见唱戏的那张生忽然就变作女装打扮的小姑娘,脸上娇羞无暇,缓步走来。栾郢正等着她会如何开口,谁知那小姑娘闭上那双美丽的眼睛,仰着脸就朝自己献吻。他不由得回忆起那对唇瓣贴近自己时的柔软和馥香,莫名的感到口干舌燥。
就在两人双唇相触的那一刻,栾郢陡然从梦中渴醒。
他满头大汗的起身,觉得身上热得要命,只得下榻倒了杯茶水大口灌下,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今夜饮酒过多的缘故?
后来几次在余音楼的应酬,他都刻意推掉,但奇怪的是,她仍然偶尔会入梦,只是每个醒过来的深夜,回想梦境,自己都颇觉荒谬。
可再转念一想,做梦又如何?自己当日太过惊骇,还不能做个梦排解一番吗?再说了,后来再未梦过那个小姑娘,如此更能证明,那不过是因为短暂的受惊。
话又说回来,自己领了人家的好意、收了她抄写的经书就消失不见,如此似有过河拆桥、吃饱饭杀厨子的嫌疑,倒像是自己怕了她不成。笑话,他堂堂朝廷命官,有什么可怕个小姑娘的?
因此,等到各位官员再度相约余音楼时,他应声赴约。到达后,见到黄鹤、黄宁兄弟赫然在列,还有其他几个作陪的官员。黄氏兄弟是为了空出来的兵部侍郎一职在四处活动,也想借栾郢的势助他们一臂之力。
宴席仍旧开在上回的雅室,栾郢赴约时台上的戏已唱到一半,但并不见吕辛,只有上回那个庸脂俗粉和另一个不认识的戏子,在扮演崔莺莺和红娘。
两人唱完戏后都十分从容的向满桌宾客敬酒,又主动坐上宴席的加座,陪着各位客人。
黄宁搂着那个庸脂俗粉的“崔莺莺”问说:“上回你们这儿那个打过我的张生呢?她今日不敢上台了?”
“还说呢,她上次不知死活的冒犯您后,您不是生气的找了曹班头告状吗?待您走后,曹班头把她狠狠打了一顿,如今还下不了床呢!”戴雪幸灾乐祸。
“活该!竟然殴打朝廷命官!教训的好!”黄宁揉揉自己发黑的脸颊,想到可算报了仇心情畅快不已。
黄鹤倒有关心之意:“打的那么严重吗?这都快一个月了,还不能出来唱戏?”
“嗯,她不肯认错,还和曹班头顶撞,曹班头就狠狠教训了一顿,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栾郢默默的饮酒,并不参与话题。
黄鹤又问:“不能唱戏,那就赚不了钱。你们班头这不是失算了吗?”
“班头早就要她陪酒陪客人,她屡教不听,又冒犯了贵客黄大人,如此两桩事加在一起,班头也不再纵容她了!”
黄宁对这个话题根本不感兴趣,便又开始向栾郢旁敲侧击,兵部侍郎的位子他可还有戏。
栾郢搪塞两句,黄宁却仿佛听不懂般,还要请他指教,栾郢烦不胜烦,便推说要方便,出了宴客的包间,顺着小厮指的方向走去。
今日这宴席太过无趣,戏唱的不好,那两位戏子又聒噪多话,便是那黄氏兄弟纠纠缠缠的,也令他讨厌不已。正想着要不要就此离开,忽然听见前方的长廊上传来一阵咳嗽声。
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那女人披着件薄薄的白色披风,痛苦的猫着腰,咳得扶住了朱红色的圆柱,那架势,恨不得将肺都要咳出来。
冬日里的风寒最难痊愈,对于许多百姓而言,一场风寒就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栾郢不在意这些人的生死,正欲冷眼走过,那女人却忽然直起腰抬起头,栾郢这才发现,咳得面色通红的那个人居然是吕辛。
她见到自己也颇为意外,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栏杆,缓缓向自己行来。
栾郢见她走路姿势怪异,便知她的伤多半未好。
“怎么不请大夫看看?”
“我……贫尼没有盘缠……”吕辛囊中羞涩,哪有请大夫的诊金。
栾郢有些无语,唱戏唱得这么穷途末路,还是在京城最有名的余音楼,她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现在要去做什么?”
“我有点饿了,想去小厨房找点吃的。”
栾郢瞧她身形,比之上次相见确实消瘦许多,这会儿黑发散落至胸前,更衬得整个人苍白无比,便问:“怎么不叫个丫鬟给你送上去?”
“曹班头不让绿棉服侍我了,没人敢给我送饭。”吕辛委屈说道。还是胡婶子可怜她,给她在小厨房偷偷留了几个馒头,否则她还得挨饿。
栾郢摇头,再随手从袖中掏出几锭金子递给她:“去请个大夫来,再叫人帮你买点吃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吕辛不好意思的接过:“多谢,我以后会还的。”
“再唱几出戏,再被迫陪酒,用再打几个客人那样的方式还吗?难道我还能每次都出现给你解围不成?”
栾郢说到解围又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个吻,声音也有些起伏不定。
吕辛被噎得语塞,拿着金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弱弱说着:“我也不想的……”
栾郢难得发了一回善心,为她指点迷津:“这里不适合你,早些离开才是上策。”
“我能去哪里?卢霜姑娘被我连累得去掉了半条命,我若是不留在这里唱戏,曹班头肯定会把她赶出去的。”
栾郢倒是第一次听说她留在戏班的缘由,也更加讶异:“你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有功夫可怜别人?”
“佛曰众生皆苦,何来你我之分。”
栾郢怀疑她脑子坏了:“迂腐至极。”
吕辛还想开口争辩,结果一口冷风灌进喉咙,又咳嗽了半天。她整个人就像朵易折的娇花,随时会被大风吹落。
栾郢嫌弃不已:“上次不是给了你一件狐裘吗?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披着?你病死了难道还会有人可怜你?”
“那件狐裘我放在柜子里,想着等有机会还给您……那狐裘看着很贵重,我怕弄坏了,没办法还原物奉还……”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到底是身子要紧还是狐裘要紧?你念佛念傻了?”
吕辛本就病弱,难得见到栾郢本还高兴,结果栾郢句句都在奚落自己,言辞刻薄,不禁眼圈泛红,嘴角微瘪,叫道:“栾郢。”
“怎么了?”
栾郢见她忽然不说话,神色凄婉,还以为她又背地受了什么委屈。这般郑重其事喊着自己的名字,如同幼年时自己被长辈叮嘱交代后事般,给他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丫头继续瘪着嘴叫唤,向来如小船般向上行进的嘴角这会儿仿佛翻了船,眼尾也跟着下垂,瞧着无辜不已,跟只小狗似的怪可怜的。只听她说道:“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放肆!
放眼当今,谁敢这么嚣张的跟自己使用这种口吻,还讽刺自己不会说话,连朝宗都未如此,这小丫头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吧?
自己不过一时心软把名字告诉她了,她倒好,竟然敢骑到自己头上来。简直岂有此理!
栾郢刚要变脸训斥她,谁知吕辛居然体力不支的朝地上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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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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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栾郢闻言刚要变脸训斥她,谁知吕辛居然身子一软,摇摇欲坠的往地上摔去,栾郢见状忙将她的胳膊一拉,吕辛全身无力,这便摔入了栾郢怀中。
“疼……”吕辛扭着脸说道,表情皱成一团。
栾郢紧张的放手,毫无依侍的吕辛便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滑去,正要栽倒,栾郢只得把她拎住,吕辛这回便抱住他的胳膊不放,倚着他的半边身子。
“让我靠一下,我站不住……”吕辛把头埋在他一侧肩膀,嘟嘟囔囔。
“你说你有什么用?站也站不住!人家是西子捧心,你在这里东施效颦!”栾郢伸手把她的脑袋拨开,掌心一触上她柔软的黑发,如同摸上一匹丝绸。但丝绸他经常穿,黑发却从未抚过。这陌生的感觉令他不自觉想逃避,便迅速的收回手。可自肩上拨开吕辛的脑袋后,她又自行把脑袋靠上他的胸前,总而言之,单纯是把他当根圆柱子在使。
栾郢低头便可看见她的黑发,下巴也无意贴上她的发端,痒痒的,是种奇怪的触感,他慌忙又直起脖子避开。
“我知道我没用……”听到栾郢讽刺她丑人多作怪,她的心里像针刺一般难受。难道她就这么招人厌烦吗?她又不是自己想生病的,也不想存心顶撞客人被曹班头用鞭子抽,可怎么每个人都要骂她、怪她?吕辛的脑袋埋在他胸前,衬得声音闷闷的,还带着哭腔。
吕辛说完就闷不做声,不像刚才那般气死栾郢不偿命的说话口吻。
“喂!你怎么不说话?”栾郢叫她。
见吕辛迟迟不回答,栾郢怕她晕过去了,伸手去抬起她的脸颊,却发觉手心一片湿润。
她哭了。
“你哭什么?难道我说错了?”栾郢慌了,下意识的为自己开脱责任。
“没错,我就是这么没用……明明是东施,还在这里惹你的讨厌……”吕辛抽噎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觉得自己的黑色衣衫都要被她哭湿了。
这儿不时就有人从长廊经过,栾郢并不想让人发现他与吕辛这般亲密,便问说:“不准哭!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你不用管我这个东施,宴客厅里还有不少西施等着你呢。”
看栾郢身着黑色的袍子,戴着金色发冠,瞧着气宇轩昂,应该和其他男客一样,是来余音楼寻欢作乐的。若不是他忽然撞到自己,这会儿说不定就是戴雪她们在陪他饮酒唱戏呢。她的心里不禁发酸。
栾郢听完嗤笑一声,还有空讽刺他,看来吕辛的人没事,气性倒还不小。
“里面的连东施都不如呢……”栾郢说完又问了一遍,“你住哪儿?快说。”
亲耳听到栾郢说看不上那些戏子,吕辛心里高兴了片刻,可转瞬一想,自己不也是戏子吗?照样属于他看不起的人等范围。
“就在楼上的厢房。”吕辛抽抽搭搭的回答,指了指方向。
考虑到她行动迟缓,若慢慢扶她回去肯定又是个负担,说不定还会被人看见嚼舌根。栾郢当机立断,一咬牙就将吕辛打横抱了起来。
吕辛没防备的低呼一声,一阵天旋地转后才发觉被栾郢拦腰抱住,两人的姿势还如此亲密。她只得抱紧栾郢的脖子,怕摔了下去。
楼梯逼仄悠长,两人离得太近,她几乎能听到栾郢急促的喘气声,看到他不停滚动的喉结。
栾郢精致的五官就在眼前,眉目冷情,看人的方式和鄙夷差不了多少;薄唇抿紧,说出来的话多半难听而刻薄;只有鼻息时不时扫过她,令吕辛脸上发热。
吕辛这阵子在余音楼见过太多男客,她发自内心的觉得,栾郢比他们都要俊美,当然那些男客也不配与他相比,都是些想占姑娘们便宜的酒囊饭袋。
栾郢很快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流连,梗着脖子拒绝:“不准看我。”
“这也不准,那也不准……你说你能准什么?你干脆杀了我算了……”吕辛索性破罐子破摔。
“你长本事了,还敢威胁我?”栾郢抱着她避过人群,悄悄上了二楼。
“不敢,我这么没用的人,凭什么威胁你?”吕辛反驳道,脸上的泪痕未干,瞧着可怜不已。
栾郢按下心头多余的感情,嘲讽道:“还这般伶牙俐齿,哪天把你的牙齿拔了,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四处咬人。”
吕辛怀疑自己是鬼上身了,要不就是病糊涂了,否则她不会在一激之下,忽然扬起脸企图去啃咬栾郢裸露的脖子。
栾郢此时已走到她先前所指的厢房面前,正好偏头问她:“是这间房吗?”
就这么一错身,吕辛偏偏咬上了栾郢的耳朵。
“你干什么?”栾郢僵住身子动也不敢动,左耳与她的唇瓣接触,但又不止与他的唇瓣接触,吕辛还用牙齿咬住了他。
栾郢的耳朵此时又热又痒。吕辛的口鼻一起袭向他,混合着发香和体香的一股香味侵袭着他的感官。两人的脸颊摩擦着,明明他是被咬的人,但却一点儿都不疼,反而有些迷醉。
“你快松开……”栾郢听着自己的声音都变调了,全身血液直冲大脑。
吕辛含住他的耳朵模模糊糊的说话。
栾郢分心辨认着,好半天才听明白她的意思:“你不是说我咬人吗?我就咬给你看……”
这个荒谬的理由!
栾郢简直要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做别的事能不能有这样非凡的行动力?
此刻他完全无法预估吕辛的行动,只能用理智召唤自己,强力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接着咬紧后槽牙威胁吕辛,声音都颤抖了:“你是狗吗?还咬人?你再不松开,我就把你扔地上……”
吕辛两厢权衡,栾郢一向说到做到,自己可不敢挑战他的耐心,最后还是示弱的松了口。
栾郢乍得自由,便一脚踢开房门。正要将吕辛往榻上狠狠一扔,却又念及她生病受伤,还是收了力道,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平在榻上。
吕辛似乎知道他此刻在压抑脾气,即便他并未像他所说的那样把自己扔地上,但自己跟中邪一样的咬了他,他肯定不会轻易饶了自己,恐怕马上就要睚眦必报的找自己算账。因此,吕辛还不敢就这么松开双手,放他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