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善另从郑嬷嬷手上拿了个新的封红过来,温柔地递到了展阿鲤的手上,她含笑说:“承阿鲤吉言。”
展阿鲤眨了眨眼睛:“谢谢四婶。”
有展阿鲤打前阵,别的小辈的孩子们也都没有露怯,逐一上前对展岳与嘉善行礼,除此之外,每个人还附加了几句吉祥话。
嘉善也没区别对待,一一地给了他们封红。
只是预先给展少瑛准备好的那一个,仍然还捏在嘉善的手上,迟迟未给出去。
直到安国公府最旁支的一位小辈也见过了嘉善以后,展少瑛还如同一根不会说话的木桩子一般,怔怔杵在跟前。
别说闻老太君以及别的人会怎么想了,就连张氏,也觉得儿子今日委实奇怪。
想到大公主原是可以做她儿媳妇的,张氏便露出了一个不知是酸还是苦的笑容。她惶惑地看向展少瑛,生怕他鬼迷了心窍,始终绕不出那个圈子。
今日虽是认亲,但是并不算完全的家宴,镇国公夫人作为全福人,也参与了其中,还有像闻府这类沾亲带故的人在。
若是给他们看到展少瑛这个样子,会不会有什么闲话传出去?
公主早已经是保不齐的了,要是齐乐候那边也觉得,展家不诚心与他们结亲,那可就是白白的飞来横祸。别说亲事肯定结不成,没准还会影响到瑛哥儿之后的仕途……
张氏只觉得心急如焚。
展岳正凝视着展少瑛,他目光微沉,刚打算开口主持公道,却见嘉善突然似有所觉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嘉善微笑,她红唇半启,以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耳语了一句什么。
展岳侧耳倾听,发现她说的是“交给我”。
想到她从来就是一个勇敢坚强的女孩儿,展岳眸光中的深意略敛。
嘉善将手上的封红轻描淡写地塞到了展少瑛手里,她的语气极其体贴,像是个关怀备至的长辈一般。
她笑意加深:“实在叫不出口便算了,我毕竟比瑛哥儿还小两岁,也不强人所难。”
“这封红却是我的心意,总不能其余小辈都给了,不给瑛哥儿。”嘉善道,“别与四婶客气,拿着吧。”
展少瑛听到那句“四婶”时,忍不住嘴唇一颤,他眉眼间好似罩了一层冷冷的冰霜。
嘉善只是眼也不眨地与他对视,面上的笑意始终未变。甚至嘱咐他“拿着”的语气,都与嘱咐展阿鲤“用功读书”时的口吻一样。
她把他当什么在看待,像展阿鲤那样八|九岁的小孩子?她知道自己已经十八,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了吗?
展少瑛的脸色瞬间憋得涨红。
他好似被人从头大脚地,用一盆滚烫的开水浇了下来,浇了他一个五感丧失、六感不全。
展少瑛的面容,在这一刹那,近乎是扭曲的。
恢复了片刻,他才缓缓地抬起头,他不意外地在嘉善瞳孔中,见到了气都没喘匀的自己。
原来,她眼中也是有他的。
展少瑛的眼里有一团火烧火燎的暗红色,对比一边泰然处之的展岳,他的神情颇有些狼狈。
他攥紧了掌心中的封红。忽然很想问问嘉善。在陛下兴起召自己为驸马那个念头的时候,有过半分她的意思吗?
展少瑛难以控制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上下唇瓣刚有要开口的意图,闻老太君迟缓的声音却蓦地在正堂里响了起来。
“瑛哥儿,”闻老太君常年礼佛,连声调里都仿佛沾染上了一股肃穆的檀香,她不轻不重地道,“作为展家的子孙,得有礼貌。”
“谢谢你四婶。”闻老太君道。
展少瑛的神情微滞。
作为重孙,他出生的时候,老太君的年纪已经很大了。闻老太君也不是那等迂腐的人,没有要求张氏,必须将展少瑛抱到自己膝下来,好让她含饴弄孙。
除了重要日子要给老太君去磕个头外,平日里,展少瑛与老太君打得交道不多。
只是记忆里,太奶奶每次在家里开口,仿佛都是雷霆万钧,从不允许人去违背的。
展少瑛的手指,忍不住地在袖子里轻轻颤动着。他的眼神暗沉,那本来如“大雪压青松”的背脊,此时微妙地弯曲了些,好似一株不堪重负的稻草。
老祖宗一开口,张氏的话语也即刻打蛇而上,她难得识时务地应和说:“是。你四婶第一天过门,即便从前见过,也要见礼的。”
张氏在插话之余,还给展少瑛找了个台阶下。
展少瑛紧紧抿住了唇,他的耳畔在嗡嗡作响。
闻老太君和张氏的话,还循环反复地在展少瑛脑海里,来回绕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只一刻,可又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展少瑛抹了抹通红的双眼,他移开视线,发出的声音短促又干涩:“谢谢――”
他顿了顿,剩余的两个字,好似是要将他皮囊下的那一团肉和白骨生生给挫干净。
他极轻极轻地道了句:“……四婶。”
嘉善笑一笑,她眼角上扬,不咸不淡地说:“客气了。”
展岳则双目紧紧盯着他,一手光明正大地将嘉善的五指握在手心,力道悄无声息收得更拢了。
中午照旧,大家伙儿要一道用膳。
除了闻老太君和镇国公夫人在辈分上占了先头外,其余的女眷,论品级都不如嘉善高。
适才认亲,嘉善是站在新媳妇的角度上与诸人见礼。用膳时,她们却没有那么多便宜可占了。
闻三太太、宋氏等亲戚隔得毕竟远一层,也很是识时务。倒是张氏见嘉善的列席比自己尊贵,嘴上虽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像有本明账似的,纷纷记了下来。
公主这才过门第一天,就处处比自己高了一头,认亲时甚至让儿子也吃了亏。
张氏在心里冷笑:还有十天,公主就要回宫归宁,这么大的一尊佛,还是早日搬到公主府去好,免得惹得双方都不痛快!
不消张氏操心,嘉善心里也在考虑着公主府的事情。
从她与展岳的婚事定下来以后,父皇就开始着手让人修葺公主府了。这京城里的人非富即贵,许多地皮也是有主的。
父皇后来是在距安国公府不远的两条街旁,另给她开了府。
虽然前后两世都是嫁进安国公家,可因为时间问题,公主府的位置有过略微不同。
这都不是顶要紧的事儿。位置不同尚可以慢慢熟悉,总不会地界太差。
如今的紧要问题是,展岳会不会愿意,和她一起住到公主府里去?
安国公与他感情淡薄,不足为虑。倒是闻老太君抚养他将近二十年,祖孙感情没有掺假。闻老太君还在一日,只怕展岳心里多少会舍不得。
该如何与他开这个口呢?
嘉善郁闷地托着腮想。
素玉和丹翠,此时正在为她清点,今日安国公府的人赠与她的贺礼
生来就是公主,世上的好东西,嘉善基本都见了个全。令素玉她们清点,也不旨在较真礼物的贵贱。只不过新妇过门,贺礼的轻重,也能看出亲戚间的远近亲疏来。
好比傅骁的妻子宋氏。
傅家虽然远不如从前,但是不知他们夫妻俩从哪儿弄来了一个西洋的“自鸣钟”。
这年头,“自鸣钟”还很有些纳罕,算是个极贵重的见面礼了。
相比起宋氏,张氏的几匹绸缎则要寒酸多了,甚至还不如闻三太太送的玉佩来得稀奇。
想到在宫里时,曾听到过有关安国公府的种种传闻,再一联想今日展少瑛的反应,丹翠不由叹了声:“世子夫人虽和驸马是同气连枝,但奴婢瞧她,竟还不如闻家太太亲切。都说安国公府嫡庶不和,总不会是真的吧?”
素玉轻轻地推了一下丹翠的胳膊,示意她这句“嫡庶不和”说得太不妥。公主已经嫁进来了,陛下也承认了驸马的嫡出身份,哪里来的嫡庶不和?
丹翠亦自知失言,忙从善如流地噤了声。
嘉善的口吻却很不以为然,她笑道:“不和就不和,谁又真把她当成个正经嫂子。”
“相处之道,你来我往,讲究个相互。她既然不与我们为善,我们也没必要敬重她。”嘉善说,“出去把腰板都挺直了,别给我丢人。”
嘉善的话说得十分硬气,丹翠不由跟着,豪气万分地道了声:“是!”
主仆几人说着说着,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推门的“吱吖”――是展岳回来了。
整个认亲的流程,到吃完午膳的时候,就算结束了。
不过,来的人基本都是亲眷朋友,展岳怎么也得将他们送出门,因此,相比她们,展岳回来得要晚一些。
见她们主仆在边清点东西边说话,展岳便径直地坐到嘉善身边,他的视线,转向嘉善手上的那对九凤镯。
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听我娘说,这是当年,安国公府送去傅家的提亲定礼。”
“后来,安国公悔婚的时候,傅家一并退了回来。”
“没想到,祖母会把它赠与你。”
窗外细碎的阳光洒进来,展岳细长的眼尾上,沾染了一点碎金子般金灿灿的光泽,看着温暖又明亮。
他无声地笑了下:“看来,祖母很满意这个孙媳。”
展岳这小半辈子,将自己活得极其寡淡。只有凤毛麟角几个人,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早年逝去的母亲算一个,悉心养大他的祖母也算一个。
有些话滚到了嘉善的嘴边,她却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嘉善嘴唇动了动,主动牵起展岳的手道:“今天见过了祖母,明早,去拜见母亲吧。”
“娶了新媳妇,总不能不告诉她一声。”嘉善望着他笑,“对不对?”
展岳出神地看向她,心里某个只爆了点嫩芽的地方,竟不动声色地开出了一片花来。
他喉头微动,唇齿间吐出一口热气。
展岳倏地伸手,将嘉善拉进了自己怀里,他旁若无人地在嘉善唇角轻轻一碰:“对。”
他看向她的双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某个一直盘旋在心上的疑问,缓慢地踱出了口。
展岳的声音醇厚低沉:“你好像很不喜欢展少瑛。”
“为什么?”展岳轻声地问。
第052章
展岳这个人, 平日里偶尔寡言少语,但是观察力却最为细致入微。嘉善相信,从展少瑛第一次贸然闯进长春观,与她有了交集起。
展岳心里就有了这样的好奇。
原来是身份所限, 他纵然奇怪, 也没资格问这句话。现下两人都成亲了, 他自然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嘉善的眉头轻轻动了动,想到这儿,本来预备敷衍的话在舌尖上绕了几圈后, 又原封不动地咽回到了她的肚子里。
嘉善不再遮掩她对展少瑛的厌恶, 眼里的色彩冰凉而冷漠,她翘起嘴角道:“他肖想我, 让我觉得恶心。”
“他不配。”嘉善呷了口热茶。
她微微上扬的眼角里,有骄傲四射的光华――那是来源于骨子里的不屑一顾。
前十几年里, 嘉善和展岳好像活成了两个极端。展岳的生活总像一潭死水, 哪怕死水里有时也会泛起波澜,但是那波澜下的声势浩大,永远都是藏匿在平静的表面下。
你在他脸上, 极少能见到激烈的情绪。那个见不到母亲临终一面,因而狠狠推了一把张氏的展岳, 永远只停留在了他四岁的时候。
他将小小的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长大以后, 曾经的影子与高大的身躯渐行渐远。
嘉善却不一样。
她向来是一个炽热而浓郁的人。爱时是,恨时也是。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才能让她这样厌恶展少瑛?即便是肖想她一下,也让她觉得侮辱呢?
展岳纹丝不动地望着她, 径直看向她的眼睛,轻声问:“在长春观之前, 你们曾见过?”
嘉善心头跳了一下,没料到展岳打算这样刨根问底。
她笑一笑道:“宫廷森严,他去哪里见我。”
“不过是他和他娘,那首鼠两端的气质让我觉得厌烦罢了。”嘉善一顿,对他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地说,“而且,他们还欺负你。”
展岳微挑眉。
“我为自己抱不平,也为你抱不平。”嘉善把玩着他的手心,见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始终没有转一转的意思。
嘉善便悠悠道,“听说展大人升了五军断事官后,总统刑狱。莫非是把盘问犯人的那一招,带到家里来了?”
一句不经意的“家里”,总算让展岳身上多了些温暖的烟火气。展岳的眉梢轻微动了一下,适才那能堆上一叠小山的眉心,慢慢收拢了开。
他惩罚性地捏了捏嘉善的手指,算是回应了她的打趣儿。
继而,他才淡声道:“展少瑛和齐家姑娘的婚事定在下个月,这也是御前亲赐的喜事儿。今日这种失态的场面,日后不会再出现。”
今天在正厅上,展少瑛那句“四婶”迟迟不叫出口。总会让人下意识以为,这是展家不愿意接纳嘉善的一种表现。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闻老太君非得逼他表态的原因。不管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可他站在那里,代表的就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孙,而不是单纯的他自己。
嘉善摇了摇头,忽然轻快地笑起来。她望向近在咫尺的展岳,歪着脑袋,懒洋洋问道:“我瞧你奇怪得很呢。”
展岳的喉结动了下,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示意她把话说完。
嘉善低低道:“从前,表哥的一封信都能让我们展大人抱着醋罐子一飞冲天。怎么如今内敛含蓄起来了,一点儿不像你。”
嘉善这本来是一句调侃的话,她昨晚没做好准备,不幸之下,导致了一场“马失前蹄”的事故,因此,也想看展岳闹个红脸。
不想展大人经过昨夜那一役,好似已经变得身经百战。
他先是扣住了嘉善的手腕,细细地摩挲着,指腹上的薄茧很快磨得嘉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而后,展岳用食指绕着她的青丝,在她白里透红的掌心上,有意无意地搔了搔。
人的掌心基本都不怎么长肉,那处的皮肤也轻薄柔软,隐约能算是个敏感部位。嘉善的发根细而软,被展岳故意这样撩一下,她即刻有股酥酥麻麻的感觉,接着一个激灵,嘉善白皙的两颊上,浮起了朵异样的云。
她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瞪了展岳眼。
展岳这时方人模人样地收了手,颇有正人君子的作风。他慢条斯理地道:“以前是我不知自重,给公主添麻烦了。”
“如今,你我已是夫妻,当然不会再见外。”展岳刻意咬了一下“见外”的字音,那无辜拖长的语调,好似是在提醒嘉善什么般。
嘉善果然被他这番话引得浮想联翩,连眼角不小心染上的那抹红,都和昨晚被他按在床畔上亲时一模一样。
展岳目光微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