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夜,西北也下了雪,展岳的黑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只有“簌簌”声传来。
亲兵若有所感,恍惚间忙追了过去,都督却已进了账里。账里除了展岳以外,还有镇守在西北的安定侯,以及各个副将参军。
听账里响起了话语声,亲兵也只好眼看手、手对脚地站在帐外守着。这一夜,他对许多事儿都不记得了,只是都督那一声轻描淡写的“你是有福的”,一直响彻他耳边。
转眼到咸安一年的十月,新帝登基已近两年了。
这两年里,陆续发生了不少事儿。新帝初临朝,于朝政上很是大刀阔斧,许多先帝在世时的老臣都糟了贬谪。
首当其冲的就是江南裴氏一族。
裴氏是孝昭惠皇后的母族,又与宁王和大长公主乃是连舅亲。新帝即位,裴氏倒霉是能想见的事情,只是任谁都没想到,新帝会这样急不可耐。
宁王于咸安一年的二月与世长辞,听说是招了庸医过府,误食丹药,等太医赶到的时候,宁王已经药石罔效了。
因为宁王一事儿,新帝格外加恩与裴氏,给了已逝的裴老太爷一个“文正公”的谥号。
历朝历代里头,只有极少数的名臣能被加封为文正公,这还是从唐朝魏征起,开的这个先例。
在本朝,上一个得此殊荣的,尚是太宗皇帝在世时。裴家上朝谢恩,新帝也笑着宽慰了他们几句。
至此,新帝的肃清朝政似乎告了一段落,裴氏也隐隐有再起荣耀的兆头。
张先因为去年他媳妇生产时,都督送了一件珍贵的玉麒麟来。为了这,许多人觉得张先已经能算是展都督的心腹了。
恰好这日五军都督府有事,都督府的同仁们便怂恿了张先来禀告。
其实展都督不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只是这些时日,他眼神总是深不可测,仿佛平静的表面下,在涌动着风起云涌。
一般人不敢来贸然打扰,为了那个玉麒麟,张先只好走这一趟。
那天的夕阳已经将要落山,天色苍茫,暮色四垂。门房进去通禀了一声,张先便跟着人一起入了都督府。
在张先的记忆中,那一年都督很忙。陛下在朝政上任性,总要人为他解决后顾之忧。
加上突厥确有再犯的意图,展都督一人身兼大任,几乎忙成了一个见头不见脚的大陀螺。
就在张先来找展都督的前一个时辰,他才刚睡下。
张先来了以后,是展岳的乳兄刘琦招待的他。刘琦跟在都督身边最久,在外头行走时,比他们这些亲兵要更有面子。
两人相互见了礼,刘琦客气道:“我家大人好不容易睡安静了。您看,能不能等个一时片刻。”
张先忙说:“不碍事儿,我等多久都无妨,自然是都督先休息,更为要紧。”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都督夫人也来了。
这位夫人姓冯,出身不俗,几年前父亲就已经官至大学士,还兼任户部尚书。待文华殿的窦阁老致仕,想必就是冯阁老担任首辅,统领内阁了。
张先从前没见过几次夫人,便躬身做了个礼。
夫人礼貌地与他点了下头,她对刘琦道:“我炖了汤,等他醒来,喝一些吧。”
刘琦颔首:“是。”
都督夫人保养得不错,声音也很温和,听起来是个被教养得极好的世家姑娘。只是她与刘琦说话时,仿佛还带着疏离,不像平常的主母与下人一般。
即便是她出声关心展都督时,也不似张先以为地那样亲近。
张先刚想抬头,再瞧瞧夫人,却见都督府的仆从,急匆匆地领了宫里的一位伴伴来。
这位黄伴伴是早年就跟随在陛下身边的,很得陛下信任,他既前来,必有要事。
既然是宫里有差遣,刘琦也不敢再耽搁,只好亲自进房,将展岳唤了起来。刘琦道:“大人刚醒,伴伴有事儿,便进去说吧。”
黄伴伴也向他道了声谢。
张先听说都督醒了,干脆一同候在了房门口,打算等黄伴伴说完了,他便进去。
然而,几人的脚后跟还没站热乎,却听屋里的黄伴伴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都督!”
内侍男不男女不女,声音都是如出一辙的尖细,何况是陡然的大声。“都督”两个字一下以极为锐利的音调,刺进了几人的耳朵里。
刘琦、张先都心惊肉跳起来,刘琦当机立断地推了门进去,张先紧随其后,冯氏也跟在了他们后头。
都督的屋子实在很干净,有着行伍之人专有的利落整洁。张先甚至觉得,这屋里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遑论女子的温香。
他还是一脚快踏近床边了,才发现自己踩在了一滴豆大的血迹上。张先大骇,忙抬头去看都督。
展岳只穿了件素色的里衣,里衣的衣襟上,此时染了猩红的血迹,尤为刺目。
黄伴伴一手扶着展都督的肩,一边急道:“快,快去请大夫来!”
刘琦忙亲自去了,冯氏上前一步,着急地问:“怎么回事儿?”
黄伴伴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惊恐道:“别说了,我尚是不明所以。我不过就说了一句话,眼下陛下还等着回信呢。”
张先问:“您说了什么?”
黄伴伴却缄口不言,他按着展都督的肩,用了些力道。
张先自知,自己这个问题可能是触到了宫廷内闱的隐|秘,便赶忙闭上了嘴。一旁的冯氏也只是安静站着,她冷静地伸手,为都督将嘴边的血迹擦了干净。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刘琦和大夫都匆匆来了。
张先被清了场,他很自觉地在屋外守着,只听到大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里屋传出:“都督这几日,一直安寝地不好。适才大约是急怒攻心了,心口血没能缓上来。”
“他最近不能受刺激,需得好生休息。”
“急怒攻心”、“心口血”几个词很清晰地飘进了张先的耳朵里,他不由得起了好奇。
展都督虽然不怎么爱讲话,但是自己跟了他几年,张先尚没见过他真正发过怒。
有什么事儿,是会让他急怒攻心,连心口血都再也忍不住了?
张先支棱起双耳,果然听到黄伴伴将刘琦拉到一边去,小声地交谈。
黄伴伴的声音小,飘到张先耳里的话都是零零碎碎地:“……您看……有什么办法……陛下和太后都在等着。”
刘琦的声音也很低沉:“是哪一位?”
“大长公主……驸马和大人还是亲戚……也是为了这儿,陛下才差我来问都督一声。”
张先刚想继续听下去,却见门忽然被人从里推开了。
张先忙规矩地站好。
夫人拿着帕子抹了抹眼,见到张先,她犹有气力地对他点了一下头,只是嘴角的笑容,很是寂寥。
张先不解,夫人却抬头望了眼天色,今日的晚霞很绚烂,一不当心就能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原来如此。”夫人缓了口气,她淡然一笑,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她再没有回头地走了。
张先尤为奇怪。
只是被这样一打岔,黄伴伴和刘琦的话却再也听不清了。
几日后,嘉善长公主寰的消息传了出来。安国公府包藏祸心,被夺爵抄家,驸马展少瑛下狱,待秋后处决。
陛下法外开恩,仍然令展岳任左都统领,展岳却自请连降三级,罚俸两年留任。
与此同时,这个消息裹挟着前几日支零破碎的话语,终于在张先脑海里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那日黄伴伴过府,是要告诉展都督“大长公主去了”,请他赶快拿出个章程来吗?
大驸马和都督同样出身安国公府,驸马已被立为世子,安国公府这样胆大妄为,难免要牵连都督。
但陛下初涉朝政,未来少不了还有要仰仗都督的地方,所以才先一步派了黄伴伴来通风报信。
那么都督,也是因为听到了这个消息,才涌出一口心头血?
张先的手脚逐渐僵硬起来,再回想起夫人说的那句“原来如此”,他方有如梦初醒的感觉。
原来什么如此?
张先不敢想了。
这些年过去,都督在他心里,早已成了一把尖峰刀的刀刃。刀刃所向披靡,应是无所畏惧地。
可原来,刀刃也会有惶恐流血的时候吗?
张先望向月色,在那个西北的夜里,展都督清冷修长的身影,再次飘进了他的心头。
第066章
嘉善与展岳回了安国公府。屋外的雨起先还淅淅沥沥, 到后来,却越发有大雨倾盆的架势。
展岳的外袍几乎全都湿了,嘉善因为被他护着,倒没有怎么淋雨, 只是裙角上沾了不少泥点子, 鞋袜更是被雨水浇了个湿漉漉。
回府以后, 嘉善忙让剑兰帮展岳拿了件干净的衣裳。
“再去炖锅姜汤,”嘉善自己也换了双新的褥鞋,被素玉服侍着换了, 她嘱咐丹翠说, “这雨来得突然,大概是要倒春寒了。多炖些, 你们也喝点,好暖身。”
丹翠“诶”一声去了。
两人的发丝都少不了被淋湿, 展岳本打算先去梳洗, 又见素玉在为嘉善取下珠钗,便问她说:“你是习惯先洗头,还是先沐浴?”
嘉善随口答:“先洗头。”
“好。”展岳颔了下首, 不由微笑说,“那等会儿, 我帮你洗。”
嘉善微怔, 身旁的剑兰和素玉也都楞住了。
一般都是由女子伺候丈夫更衣梳洗。嘉善虽然因为身份的缘故,不至于在那些事儿上事必躬亲,但是怎么也不必展岳亲自服侍她。
嘉善刚准备说句“不用了”,展岳却已经自发走了。
剑兰在他们回府前就已经烧好了热水, 展岳褪下衣服,由刘琦伺候着去里屋沐浴。
剑兰见此, 便默默地把展岳和嘉善的衣服带去了盥洗室。
她是在四爷新婚以后,才分到了四爷的院子里。虽然这其中有闻老太君对她的信任在,可她毕竟不算是四爷的亲信,和公主更是远了一层。
剑兰还算识趣儿,从不会主动地往主子们跟前凑,只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眼下她也很是识趣儿地,将空间留给了嘉善主仆。
素玉取下了嘉善头上的最后一枝珠翠,笑一笑说:“驸马对公主可真好。”
“奴婢稍后再去烧几桶热水,”素玉道,“免得驸马等会儿忙起来,手忙脚乱。”
嘉善说:“让剑兰去吧,你先去换身衣裳。”
“我瞧你身上也都湿了。”嘉善眼中的笑意很是温和,她道,“这天气陡一变冷,很容易就要着凉,别生了病。”
素玉愣了下,才道:“是。”
嘉善似乎是瞧出了她心中所想,轻声说道:“我和驸马既然已成为夫妻,你们也没有各自为政的道理。我看剑兰的品性不错,她算是驸马院子里的大丫鬟,你与她若能相处融洽,也是让我更省心。”
素玉点头,说:“奴婢明白了。”
不一会儿功夫,展岳梳洗完回了屋。他换下外袍,只穿了件普通的布衣常服,面部很是清隽。
素玉自觉地退了出去,片刻后,她与剑兰一同提了桶水进来。
素玉道:“公主的头发长,洗起来可能要费些时辰。奴婢就在外头守着,驸马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叫奴婢。”
展岳温声说:“今天都累了,你去歇息吧,不必守夜。”
素玉又看向嘉善,见嘉善轻点了下头,她才道:“是。”
展岳拿来一个小杌子,示意嘉善坐在上头。
他慢吞吞撸起袖子,一副准备大展拳脚的模样。
见他眼里满是跃跃欲试,嘉善不由笑着问道:“你从前,为别人洗过头吗?”
“帮祖母洗过一次。”展岳的声音低柔。他的手从嘉善的满头青丝上慢慢滑过,一手缓缓地揉着嘉善的头皮,
他的力道很轻,一面还在与嘉善说话。展岳道:“很小的时候了。那会儿,我还没进金吾卫。”
他舀了一勺热水,立刻有温暖的舒适感从嘉善头顶炸裂开。
嘉善抹了把眼睛旁边的水滴,声音也好像是从水里泡过一遭,软绵绵地。她问:“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主意?”
“那年,恰逢祖母过大寿,”展岳的声线自然,他道,“我母亲走了以后,从小都是祖母在照护我。因此突发奇想,也想照护她一回。”
“还给她下了碗长寿面。”展岳补充说。
他是个长情的人,也懂得知恩图报。这些事实,汝阳长公主先前就与嘉善说过一次了。
只是听他谈起他小时候的事情,嘉善心里无端还是生起了暖洋洋的感觉。好似通过展岳的只言片语,脑海里能弥补出一个活生生的小展岳。
那些都是她不曾参与的过去。
嘉善弯了唇角道:“我六月份过生辰,你也得给我煮一碗才行。”
“好。”展岳为她擦上头油,顿了顿,他才继续道,“不好吃你也会吃吗?”
他这个问题问得傻乎乎,嘉善好笑地说:“怎么会不好吃呢。”
展岳又舀了一勺热水,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不是我的长项。”
嘉善忍着笑意道:“哦,我明白了。”
“要一个将军洗手下羹汤,确实有些为难你。”嘉善眉眼弯弯地,她笑吟吟地说,“我记得你的生辰比我的先到。还是我先露点手艺,给你瞧瞧吧。”
展岳温声道:“你也会吗?”
“是啊,”嘉善弯起眼睛笑,她眉目灵动道,“约莫要比你强些。”
展岳不吭声,只是拿着布帮她将一头长发包了起来。嘉善的发质很好,乌黑而茂密,垂下来时好似柳叶细丝。
展岳忍不住地抚过她绸缎般的黑发,他道:“那我等着。”
嘉善笑道:“不会让你失望的。”
洗过头,嘉善便又去了盥洗室沐浴。回来的时候,展岳已经褪下外衣,他只身着了一件里衣,正站在床榻前,将那双龙凤呈祥的棉被铺好。
听到有脚步声,展岳不用回头便也知道是嘉善回了,他道:“夜里凉,我再多加一床被子。”
“你晚上睡觉爱翻身,”展岳神色如常地说,“我给你把被角掖好。”
被展岳披露出这等小习惯,嘉善的脸不禁红了一下,语气却更为柔和,她道:“好。”
两人合衣上了床。
嘉善的后背靠在一个大团枕上,想等头发干一些再睡。
展岳则在手里捉了本书读。他明日还要去五军都督府,去岁的冬天不太太平,去年的收成不好,可税收严苛,导致豫州等地,纷纷起了些小的祸乱。
税收也是遗留的老问题了。自太宗时,就有许多文官为了这件事儿,每每都恨不得在朝会上撸起袖子打一架。
今上即位以后,其实已经减免了些不必要的苛捐杂税,但若遇到天灾人祸,还是有许多百姓免不了流离失所。